都京,盛京两城隔淞水相望,并倚高山,风貌却不相同。
盛京格局散漫,里市众多不分彼此,外来商贾云集,非战时夜不宵禁;
都京大半乃皇城御苑,各司各部,甚少有民居,仅两坊两市且相互隔离。
入夜,皇城之内静极。
照理应是寻常。
奈何道旁杂草渐盛,东面不远的歪脖树杈上还挂着个宫女:面白如纸,双脚隐没于裙摆中,也不知是有是无,飘飘然——魂魄明晰五官可辨。
尚且新鲜,大抵刚死不久。
骆美宁不忍细看,撇开头,强撑笑颜,“王妃娘娘,我们这是往哪儿去呢?”
不知为何,郤绮文也笑得勉强。
她那四根纤纤指纷纷攥入拳头,步子谨小却又行路匆匆,“他们多行外皇城,我领你走宫中小道,清净无扰。”
人少是少,阳气亦稀微。
复行数十步,又见角落方坛假山之上侧倚了只水鬼:内侍打扮,发髻散乱,唇稍启,口中溢水不止。
双瞳不见眼白,浓黑如渊,直愣愣地瞧向她二人处。
坛中水浅不足脚踝,若不是遭了毒手,又哪里溺得死人?
皇城巍巍,鬼怪与城外却无差别;若是靠得近了,指不定被拉为替身。
骆美宁忙搀着郤绮文远离,哪知甫一搭上胳膊,她整个身子便压了过来。
冷不丁的,差点没跌倒。
“王妃娘娘可得站稳了。”
郤绮文抿抿唇,“为今日夜宴斋戒数日,方不违礼教,没什么力气,见笑了。”
她显然比上回风云汇内相见时更急切,话锋慌忙一转,“知你方来两京,脸皮薄,又无亲友,做姐姐的合该顾着你。”
“有劳王妃娘娘了,若有余暇,定常走动。”骆美宁见她仍不唤随侍前来,只得搀伸手搀扶,“您既不适,何不遣车来接。”
“我能有什么事?”郤绮文已然将自己摆上高位,存心替人做主,自顾自道:“既表叔将事托付予我,合该负责到底,妹妹莫需忧心,静待佳音便好。”
“王妃娘娘莫不是已有人选?”
郤绮文贵为奉寿王妃,平日内宅事宜繁重,娘家都回得少,又怎会同什么远亲表叔频繁往来?
至于婚嫁之事,若岳良畴敢撇开昙鸾,只会令吴岳两家关系更僵,彼时吴宗明立碑之际,他显然存有两家修好之意,为了个不曾认下的女儿,何必如此?
只听她忽地反问,“妹妹可信我?”
拢共不曾见过几面的生人,谈何信任。
可话不能如实陈述,“美宁哪敢妄自称己为官家女,岳大人并未认我,今日赴会全因吴老夫人所托,府中二夫人疲于管顾孩儿,才由美宁替上。”
郤绮文反手一把擒住骆美宁的胳膊,双目却避她不见游移张望,嘴中喃喃,“机遇凭天赐,错失不再来,若说富贵荣华近在眼前,妹妹可会动心?”
哪平白无故有天掉馅儿饼的事儿,她殷切得过于可疑了。
骆美宁唯恐阴阳眼之谜已泄露,与甘棠孤注一掷不同,她全不敢以命相赌。
“怎有妄念奢求什么富贵荣华,惟愿安康。”
“既无富贵,何来安康?”
郤绮文听她嘴上回绝,双手却仍托着自己,一如日常有意攀附之人,只当是有戏,“表叔现未将你接回岳府,若有姐姐替你选中显贵人家,何愁认不了亲?不但夫家显赫,娘家亦有倚仗,一举两得也。”
分明知晓岳良畴不曾认她,却句句不离‘表叔之意’,以此为托辞,定有所图——看来这个媒,她是非做不可了。
“不知王妃娘娘替美宁相中了哪家哪户?”
郤绮文听骆美宁状似松口,步子也慢了下来,拭拭额上汗,喘了半晌的气才道:“妹妹...不如同我去亭中一叙,有话细说。”
竟有详谈之意?
觑她满额薄汗,大抵是在忍耐痛苦,骆美宁看得心软,身在皇城中又不知从处何离去,只得随她去了池畔凉亭。
......
亭不大,翼然临水,秀雅端方。
远望垂仙池不见边际,实为填湖所造,连接皇城与后宫。
池心有主亭临水观花,池畔四角有亭对望。
此池声名在外,元太子夜宴逼宫欲反之际,神康帝遭半子相护,终退守池心主亭方保有性命。
如今,池中早已不见血色,有睡莲朵朵;昔日亡魂清浅,宛若浮萍所盛之露。
举目四望,不见残魂野魄,确信周遭安稳,骆美宁方随行在后,搀人去往临近的西北角栖鹤亭。
而半步于前的郤绮文越走越艰难,显然,此状不是同她所说‘饿了’那般简单。
这疲倦比神康帝丹效退却后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双眉紧蹙,眉心阴影与黑气交叠,吐息愈难。
骆美宁回头看了眼,随侍仍在不远处打着灯笼,忙问:“可需美宁将娘娘的侍女请来?”
郤绮文直摆手,两颊惨白,唇上胭脂如血一般,“不碍事。”
她借着骆美宁的力道,终是攀上了亭中长椅,整个人瘫软其中,“歇会儿。”
“您累了,切莫逞强。”
骆美宁不顾她坚持回拒,旋身便去寻人召医。
“你听着,”郤绮文再次攥住骆美宁的手腕,不过片晌,那眉心一点墨色似于水潭晕开,整个额头皆笼于黑雾之中,“我们聊聊,不好么?”
和此前赩炽鬼船上岑理群之状像又不像,郤绮文神志尚存,却疼痛难忍。
骆美宁手中也无朱砂,忆及甘棠方才在接天坛上替奉寿王放血,想助郤绮文缓解症状,却不得要领,亦无从下手。
......
郤绮文已然疼昏了头,顾不得什么王妃体面,双手扯住骆美宁的袖子,呜咽起来,“妹妹,我有良人一位,配你恰好。”
“王妃娘娘,身体要紧,有事容后再议。”
“不可迁延。”说着,她以倾身之力拽牢骆美宁,不允她离开,“我知你要去寻医,不准,莫去。”
“王妃娘娘!”
见她即将滑倒,骆美宁只得将人拥回木椅之上,“您到底怎么了?”
郤绮文五指逐渐收拢,掐得人胳膊生疼,一字一顿,“你可愿与我做姐妹?”
骆美宁眼皮猛跳,大抵明白了——居然是想将奉寿王说与她行嫁娶之事?
诡异极了。
“若您容我冒领岳家女之身份,王妃娘娘同美宁便已是姐妹,何出此言呢?”她强作糊涂,“王妃娘娘尊贵,能与您攀亲,自好不过。”
郤绮文扯出个笑,“你定知我意。”
满额细密的汗珠自小而大汇聚,坠在绀色衣襟之上,“吾许是命不久矣,你若情愿,便由我保媒,彼时你即扶正,他日荣华可是言语能尽的?”
“我...”
“你懂。”郤绮文此状与中邪无异,眼角泛红,双唇直颤,急不可待,“彼时将为天下极尽显贵之人,姐姐待你同亲生无二,才有此话。”
拢共才见两面,就与亲生无二?
骆美宁欲争辩,却见郤绮文张大了嘴,越喘越急,越急越咳,双手陡然卸力,竟就这般晕了过去。
过于诡异。
夜风吹得人脊背发凉,一个寒颤,她才朗声朝身后急唤,“医侍,速寻医侍来此,王妃娘娘昏倒了!”
“娘娘——”数步之外提着灯烛恭候的随侍一拥而上,纷纷挤进亭中,围着郤绮文跪了一圈,惊叫着,“娘娘!”
是晕了又不是死了,哭甚么呢?
骆美宁被吓得心肝乱颤:方才只她二人在亭内,若有好歹,她岂不尽是嫌疑?
类似罪名可担待不起,她忙扯了个领头的起身,“去寻医侍,愣着作甚?”
“诶...诺。”
“快啊,疾走速去。”
“诺。”
凑前去探了探郤绮文的鼻息与脉搏,确信其还有吐息,这才松了口气。
骆美宁又朝另几个吩咐,“留一人与我在此打灯,其余几个速去寻奉寿王来。”
尹玑虽与神康帝同去,可神康帝于接天坛上已显二次颓色,两人即使有话要讲,也绝不会久。
彼时医侍请来,最好与奉寿王同至,有拿主意的,免生祸端。
待众人各寻其处,骆美宁扶着郤绮文将她摆了个略好受的姿势,替她擦拭额前细汗。
夭寿,竟撞上这种事儿!
“将她抛下,你自离去。”
循声而望,仙鬼于亭周木栏之上侧倚,长发如瀑,袍与腿垂下水池,月光映照,莹莹如玉缈缈同仙。
真乃天上人也。
骆美宁瞧得心颤。
打灯随侍仍在一旁,她不敢凭空出声。
早知仙鬼能懂她神思,骆美宁当下焦急,心乱如麻。
可舍下郤绮文离去,实非她所为也。
“你既不走,何须焦虑。”仙鬼似乎笑了,大抵是清浅一声,微不可闻,“她受厌胜所扰,梦魇积压不断,惶惶不可终日。”
厌胜之术?
诅咒的一种,真能起作用么?
仙鬼侧头,青丝滑坠。
“稍安勿躁,暂无性命之忧。”
既‘仙人’都如此说了,想必毛病不大。
暗暗道了声谢,又欲问羽鹤仙炼丹、甘棠献书等事,却忽见仙鬼抬手近前,长指分明如玉竹之节。
似能触碰她的面颊。
骆美宁忙往后退了半步,眉头微蹙。
仙鬼收回半云半雾状的手,藏入袖中,唇抿成缝,“怕我?”
骆美宁不觉自己有何惧意,仙鬼既能观她面相而读心,自然能懂,又何出此问。
有些冒昧了,不是么?
亭下垂仙池中水略皱,有鱼游来,仙鬼探手将袍摆自下而上捞起,姿态与常人无异,好似生怕池水浸了雾晕成的袍摆。
“你既赞我姿容,又谢我言语安抚,想必是不怕的,却为何要躲?”
骆美宁这才发觉自己眼神放肆,颇为失礼,忙挪开直愣愣的眸光,瞥向亭外草丛花圃。
“有汗。”
仙鬼轻飘飘落下一句,大抵是解释。
......
而这处方抬眼,不看不要紧,一看,竟瞧见个人。
那人匿于丛中,趁着夜色昏沉,几乎与幽幽草色无异。
四目相对。
未待骆美宁先发难,丛中人猛地蹿了出来,他撩袍挽袖直奔凉亭,“真是你,真是你这个妮子!”
及近借光方可看清:此人通身青衣,合是个道童,不知此前接天坛四周捧奉祭品的,可有此人。
又眼熟又面生。
骆美宁抬脚行了半步,拦在郤绮文半倚的身前,“何人喧哗?”
“你不认得我?”
“你竟不认得我?”
道童起先还咄咄逼人,待将她从头到脚一阵打量:觑她通身锦衣玉带,妆面首饰齐备,活脱脱个贵女样,不由心虚,声儿也渐小,嗫嚅少顷挤出句,“我、贫道乃是...仓兜坳祖师观观主,教过你道术,不料你转头竟忘。”
居然是黄假道?
骆美宁这才缓过神来——他已褪了满面胡须,两颊与下巴光洁干净,身子轻减近半人有余,不怪她认不出来。
“哦?道长许是认错了人,什么仓兜坳祖师观,坐落何方?”她笑着应声,又朝仙鬼所在那方瞥去,果然又不见影,“莫不是大会散场后走错的高人,有礼了。”
黄假道满面苦恼,抬手握拳挡于嘴边,作揖轻咳,“淑女有礼,有礼了。”
“这亭中有贵人暂歇,还望道长行个方便,去别处寻人吧。”骆美宁神情从容而自然,丝毫不显曾在祖师观早起贪黑、做小伏低之状。她抬袖掩面,微指他处,“有劳。”
......
黄假道这几日被折腾得够呛,可谓是苦不堪言,甚至萌生自我了断之意,奈何国师府中看得紧,与羽鹤仙那帮狂热信众同寝同食,毫无自由可言。
恰逢天元斗法大会,神康帝国师全府上下均被派了活儿,即使黄假道亦不例外,方才接天坛上给羽鹤仙当做使唤,竟见坛下贵人里有个熟面孔。
他起先还怨艾,以为连日给人试丹得了癔症,但此人面相与曾在观中修行的童子越瞧越像——童雅芝有言,祖师观失火前,因黄介村有村民新逝,她派出两个童子替为做法,而两人直至失火后也未归。
后询问村民,竟说是亡人成仙,将两位仙姑一并接走了。
简直谬不可言。
虽平日专行道术,祖师观前还遗留护观之阵法,可黄假道却半分不信——不过是止愚民误闯,那燎观之火不还是乘风而入?
他行走江湖,除去为道童时期练的些花架子、小把戏,靠得还得是察言观色、耳听八方,一张嘴能舌灿莲花。
只可惜,常年困在仓兜坳那隅小地方,被些村民前呼后拥、看作神仙,以至见识短浅、心骄气傲,而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恨归恨,怕归怕,逃亦是想逃。
既趁这天元斗法大会出了国师府,哪里还有复返的道理?
会后,借着出恭的名义往相反之处飞速遁逃,一众道童竟没人来寻他。
只是皇城之内,黑灯瞎火又无人引路,黄假道只得猫着腰往有声儿、有人处藏。
谁曾想,一番东找西藏,又逢着她。
怎么瞧怎么是此前观中童儿,心里跟猫儿挠似的,按捺不住便跟了上去。
可这会儿面对面说了几句话,又心中打鼓:若真不是被他捡回仓兜坳里的女娃娃,而是宫里的贵人,他这般言辞,岂不是又摊上大事儿了?
黄假道哆嗦了下,惊觉自个儿又在龙潭虎穴中无大小轻重,失言胡说。
好在,人家还算礼貌,若听从吩咐,速速离去应该也无责备。
哪知,方行路未及十步,便被她重新叫住。
骆美宁吩咐随侍看好郤绮文,踱步出了亭,追上黄假道。
只闻足踏青石板,哒哒声近,“道长留步。”
黄假道愈想愈怕,战战兢兢诶了声,“贵人有何吩咐?”
“你可知一位童姓道姑?”
黄假道一愣,“确有此人...”
“她似乎寻您寻得急,若您有闲暇,不妨给她递个话儿,也能令她安心呐。”
“当真?”黄假道嘴唇直颤,他也不问骆美宁是怎么知晓的,肩膀抽了抽,竟落下泪来,“她竟不曾弃我而去,糟糠之妻,糟糠之妻啊!”
骆美宁佯装怔愣,“原来您不是羽鹤仙的门徒啊?”
羽鹤仙一派之中,戒律严苛禁五荤三厌,守八-大戒律,亦无婚嫁之说。
黄假道点头如捣蒜,一时归心似箭,只想寻见童雅芝好好叙叙心中烦闷,“多谢贵女。”
“这有何谢可言?”骆美宁顿了顿,笑道,“童奶奶还说你与羽鹤仙长为同门同宗,看来他并不认您。”
黄假道抖了抖,“童奶奶?”
此前在祖师观中,童雅芝惯爱摆谱,整日耀武扬威令他领回的姬妾、道童均唤她‘奶奶’。
“虽彼时你二人多行苛责,但道长毕竟有恩于我,若道观失火是人有意为之,只怕您想跑都难...”骆美宁隐隐有些猜想,可惜全无印证,只得口头告诫,“惟愿你夫妻二人管好嘴巴,两京不比那山坳里,若是行差就错,项上人头可难保齐全。”
此话一出,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黄假道只觉满掌尽是惊出的汗,下意识去摸下巴上的胡须,只可惜抚了一手空。
“童奶奶与我今夜相约盛京吴府侧门,您可去那巷口等她,勿许久留,小心有人尾随。”骆美宁见他直打摆子,叹道,“速速换身衣裳离去,恐待会儿有贵人来此,切莫冲撞了人家。”
听完,黄假道一个脑袋两个大——是呀,他吃了羽鹤仙那么多丹药,谁知有毒没毒?
难怪这么久都无人来寻。
黄假道后撤两步,抬袖拭干眼角泪,眸光忽地坚毅起来,正色道:“劳烦贵女替黄某捎个口信予内子,便说某在国师府讨得差事,诸事顺遂,无需忧虑,若得闲暇再去瞧她。”
倒不纯是个孬种。
骆美宁回应,“道长既有此心,定会将话带到。”
闻得应答,黄假道也不含糊,行礼后往大路行去,若着此袍回国师府,逢人大方问路倒也不是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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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过大半。
自己又疲惫又困倦,下巴虽一点一点如捣蒜,盹儿却半个都不敢打。
池边亭中水凉风寒,骆美宁将随侍寻来的褥子替郤绮文垫于身下。
民间大多巫医不分家,她有心学道,对医一门亦略有涉猎,既人还未等来,替她摸一摸也无妨。
寻思着,将手探去,只觉脉如珠走盘,流利圆润。
有孕了?
虽说不准,但也大有可能。
难受成这般模样,千万别小产!
奉寿王妃肚子里揣了娃娃,可是皇家子嗣——如有万一,掉脑袋的事儿。
多少瞌睡这会儿也被惊醒,她又让随侍围在左右替郤绮文挡风,自己在亭边徘徊踱步,只盼那奉寿王速速抵达。
......
深夜皇城,冷寂空旷,群人齐至未见影而先有声。
奉寿王随人赶至之际,已是子时。
尹玑仪仗灯笼上有浓墨所绘的奉寿二字,烛火一照,文字阴影罩地,恍若白日里的标旗。
骆美宁冷不丁打了个喷嚏,“阿嚏——”
这块儿独她一个生人面孔本就显眼,声儿一响,目光群至。
好歹是京中炙手可热的储君人选,她忙干笑着迎上前行礼,谋划着措辞解释,又怕耽误了郤绮文,“殿下,可有太医同至?”
尹玑似乎并不将她看做陌生人,“然,免礼。”
太医落在队后,无召不敢上前。
“文妹何如?”
骆美宁生怕无端遭了怪罪,忙将人引入亭中,“方不久一起行路,谁知她骤然腰腹疼痛,只好入亭中暂歇,又晕了过去。”
随侍手脚利落,在亭檐四周支起布帐,灯火登时亮堂一倍,周遭也暖了起来。
尹玑屈身上前,抚了抚郤绮文的额头,眸光缱绻。
夫妻二人似乎还挺甜蜜,郤绮文许是被压胜之术吓破了胆,才对她说那种‘媒’。
“来。”
太医得了令,这才匆匆入亭,半跪在地替人诊脉。
方将人袖摆撩起一段,指腹搭了上去。
骆美宁心中忐忑,只愿她身上可别有什么病痛。
皇亲贵胄患病,便是替人诊治的医侍都得掂量掂量项上人头才能委婉道出病情,郤绮文尚且昏迷,‘望闻问切’缺了步骤,太医只得将脉象摸了又摸。
尹玑倚上了郤绮文头前的空位,约莫一刻有余,方才问道,“何如?”
太医紧蹙的眉头散开,略有喜色,可措辞却仍严谨,“脉滚如滑珠,流畅而有力。”
尚未面询问诊,郤绮文也不显肚子,他这么说,亦是留有余地。
觑尹玑面相已然加冠,若在两京久得圣宠,膝下有子亦为寻常,合该知晓滑脉之意。
“领赏吧。”他瞥了眼他身旁副官,副官取出个钱袋子递予太医。
太医推辞不受。
“我府上还未有过此等喜事,若托福顺利,有子便是嫡长、有女亦为明珠,此般也算同你沾沾喜气...拿着吧。”尹玑瞧着手下将沉甸甸的钱袋塞入太医袖中,“不过,万事无定数,还望大人守口如瓶。”
“自然,自然...殿下之秘怎敢外传?”
储君之争如火如荼,若奉寿王能一举得生嫡长,不失为添彩一笔。
他托起郤绮文的肩,将人揽入怀中,又抬袖掩了她的脸,“怎么还不醒?”
大抵是动作太大,郤绮文哼哼两声,侧了侧身子,眼却仍紧紧闭着。
“想必王妃娘娘近日为夜宴操心劳累,动了胎气,”
“可有大碍?”
“并无大碍。”
骆美宁松了口气。
“然也,退下吧。”
尹玑沉默少顷,“来人,备车送王妃回府。”
他自得封号后,受赐奉寿王府,出宫自立门户。
下人领命,前去置备。
亭中一时只剩他们三个。
正妻有孕,尹玑面上却并无喜色,甚至那眉心处的霉愁鬼气卷土再来,“多谢岳家淑女替本王照看王妃,今夜叨扰了。”
骆美宁未得怪罪,只觉疲惫,归心似箭。
“岂敢。”
“文妹在家中常说起你,你若有闲暇,不妨来王府做客。”尹玑搂着郤绮文的胳膊紧了紧,双目则投向骆美宁,“春夜寒凉,莫站风口,待本王唤人替你取件衣裳。”
——不对,他与郤绮文一样,不太正常。
骆美宁眼皮跳了跳,她干笑两声,“天色不早,还有车在天直门外等,既然王妃无事,不知民女可否先行离去?”
尹玑不答。
骆美宁赶忙又打了个无礼且狼狈的喷嚏,抬袖挡着脸,将鼻水吸得直响,“民女不雅,恐污了王爷的眼睛,还请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