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娥摆好马杌,应声撩开帘门。
日光艳艳,热浪铺面。
随之映入骆美宁眼中的,浑是副新模样:
她换的脸并不精巧,假皮囊覆盖于面颊之上,略显松颓褶皱。好在扮的是个老妪,权当做皱纹来用。
...
那日在风云汇中换得个请求,骆美宁便央着尹淼教自己易容之术。
好不容易习得了些做假面的门道,可变声难学,缩骨更是得自幼时练童子功法。
易容一术,精在整体而非局部。
夜娥腰杆佝偻,双眸混浊,身形神似,唯独方才唤她的那声儿过于清脆、不大合理。
仿若有所感,夜娥更近半步,昂首低声解释,“平日只在府中浣衣,不与人打交道。”
骆美宁没舍得去扶她正发颤的肩膀,只轻身跃下。
步入阴处,抬眼望去。
虽是奉寿王妃发帖请她,可王府的乌头大门半遮半掩,门前虽气派、却清冷,亦无人来迎。
独一个夜娥,本就是她手下,早早得了信,刻意来迎。
扬着脑袋朝里瞧,只觉半空氤氲着熟悉的焦糊味儿,似有似无的,合该是有人烧了纸钱。
谁敢大白日在奉寿王府里烧纸钱?
等了半晌也不见人影。
骆美宁抬脚迈入木槛,行过影壁屏门。
不远的倒座房前有位老汉,他垂着脑袋,箕踞在地,眼里啪嗒嗒落着泪、极为不雅,身前盆内尚存火星,纸钱燎烧后,仅剩层薄灰。
此人循声而望,瞅有客来,忙自地而起,踉跄着滚了两圈,毫不体面。
见人面生,他问,“女郎何来?”
骆美宁直接将帖子递去,“奉寿王妃相邀,特前来一聚,劳烦通报。”
“这就去回禀。”他点头哈腰,拭着泪,慌忙奔往二门内。
待人走远,夜娥方道,“这门子有个女儿,凭几分颜色做了通房,奈何奉寿王妃前些天小产,似与奉寿王赌气,她说错话,王爷将人杖毙了。”
郤绮文小产?
如此严重的事儿,送来的信帖中只字未提。
骆美宁怀疑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尹玑与郤绮文夫妻二人太怪,一举一动犹如雾里看花捉摸不透,难辨其中危险。
脚步微顿,她问,“小产?何时之事?”
“奉寿王妃自小产起便未出过内院门,算来也有五日了。”
“怪可怜的。”
“然也。”
夜娥朝四周张望一番,见左右无人才道,“说来稀奇,其实是奉寿王喂的药,将孩子打了。”
骆美宁睁大了眼,夜娥瞧着她颔首不断,“保真。”
堂堂皇嗣,此举何意?
奉寿王有王妃、有妾妃、亦有通房,直到如今无一子嗣,绝非不想要。
“王府请了几次和尚道士驱鬼除邪,两京城内但凡有些名头的,都寻遍了。”夜娥朝骆美宁身侧挤了两步,愈发谨慎,又道,“暗传是元太子妃亡魂作祟。”
又是江氏女?
王府之内,隔三差五便有亡人。
骆美宁绷着脸,“看样子,请了人也无用。”
夜娥应了声是,“国师也来过几次,奈何府中仍死气沉沉...奉寿王妃常说夜里房梁上有人吵架,一日较一日严重,以至于兵戎相见,好似两军相争,可每每遣人去瞧,都无端倪。”
这症状听上去倒是耳熟,《鲁班经》曾载厌胜之术近三十种,分为招祥纳吉与诅咒致霉两类。
郤绮文夜半听房梁有人吵骂,极似‘偶相斗’的手段。
木工厌胜并不稀奇,可王府若请过和尚道士驱邪,合该被发觉才是。
夜娥轻拨骆美宁袖摆,令其附耳来听,“您说的东西,我也寻到了——巴掌大的布人偶,腹中扎满银针,不止一个,但无命令,夜娥不敢擅动。”
“放归原处了?”
“奴婢未动,只是瞧了几眼。”
会是谁放的东西呢?
天大的胆敢在王府使厌胜之术,若真似她猜想那般,想要将羽鹤仙彻底拉下神坛,又多一助力。
这时,门子自外院奔来,朗声叫道,“女郎——”
他生怕方才怠慢了贵客,只至内院廊门前将话传予丫鬟,得了信儿便一路跑回,“女郎...王妃唤您进去呢。”
言罢,他也无带路的意思,行过礼,喘着气儿,复返倒座房边,朝她二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大抵心伤且无力抵抗王权,烧纸都只敢在百日里偷着烧。
骆美宁轻叹一声,与夜娥相携而行。
虽说不亚于龙潭虎穴,可她也要一闯,好在已有婚约在身,即使这二人还有歪心思,亦无处可使。
自入内院,香灰纸钱味儿丝毫不减反而更甚。
花园内如夜娥所言,烈日之下没有鬼影,却一片死寂。
“主上。”
骆美宁还未听惯这个叫法,怔愣少顷才应了声诶。
“浣衣婢无召不可进奉寿王妃正院,您可还有什么吩咐?”
有许多事需对证,但此处绝非谈话之地。“夜里来骆府寻我即可。”
夜娥答是,佝偻着身子悄声退去。
郤绮文住处显眼,无需旁人引路。
正院气派,院前有一清池种荷养鱼,道旁栽树遮阳,沿着树荫走,便可嗅到满腔混杂着药气的纸钱味。
骆美宁专挑偏僻小道,池底、水缸,耳房、倒座房,无一处见鬼影子。
偏偏才杖毙了个通房。
真干净得瘆人。
...
行近房门前,只听屋内有人咳嗽,好似呛了水。
她踯躅片晌不见丫鬟来迎,只得自行通禀,“王妃娘娘,骆美宁求见。”
连叫两次才来了位嬷嬷,将骆美宁带入房中。
其间龙脑香极浓,反倒压过药味儿。
牡丹屏风将内室一隔为为二,绘图艳丽,甚至可遮掩其中人影。
只听另侧有人道:
“王妃娘娘,药呢?”
“不喝了。”
“这不行,王爷他...”
“你这蹄子,开口闭口王爷王爷的,咳咳——我说了算还是他说了算?”
郤绮文似乎没什么力气,又咳又喘,勺子扔入碗底那么一响,丫鬟也不再敢有他话。
少顷。
屏风被推开。
但见郤绮文倚在床上,素着张脸,面容苍白不见血色,眉心的幽暗倒是比之前淡了几分。
她斥道,“怎敢如此怠慢,还不赐座?”
“见笑了。”待骆美宁落座床前,她唇角才绽出个浅笑,倒不比王府门子的笑好看多少,苦兮兮的,“写帖子召你来,怕不是耽误你在家绣嫁衣。”
人来都来了,说这种场面话又有何用?
“美宁本山野中人,不通规矩,在两京这些时日多亏娘娘关照。再者,您身子不好,来看也是应该的。”
“是啊,身子不好。”郤绮文扶着额角,片刻沉吟,“外头可有人说闲话?”
骆美宁满脸正色,摆头答道,“怎会有?”
酷暑的天,不知角落摆了几盆冰,凉得骆美宁膝盖骨疼。
偏偏郤绮文身上还盖着棉被,发也不梳、乱糟糟堆在头顶。
她自损倒是毫不客气,讲着、恼着,眉毛皱得能夹住蚊蝇,“怎不会有?骂的粗些,我就浑是个不下单的母鸡,犯了七出之过。”
骆美宁笑也不对,愁也不对,只得耐着性子听她抱怨,找好话劝着,“两京上下与美宁熟悉的拢共就那么几人,也不曾听过您一句不是,都言奉寿王同王妃二人举案齐眉,王府后宅都是您打理,乃有功之人,又何谈过?”
郤绮文长叹了声,“真是个可心的,难怪皇祖父将你点为南昭王妃。”
“阴差阳错,皆仰仗兄长荣光。”
郤绮文不接话,蹙着眉,冷汗往下滚滚直落。
夜娥说了缘故,可面前却没明说过,帖子上只留言‘要事相商’。
骆美宁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试探着,“您这是得了什么病?”
她拿手边巾帕胡乱拭着汗珠,“哪里是病?胎没坐稳。”
闻声变脸的能耐骆美宁倒是已炉火纯青了,她起先苦着脸只道可惜,而后给人掖掖被子。
郤绮文冷笑道,“命不好,想留也不曾留住。”
丫鬟倒是懂察言观色,忙上前给她添了床褥子垫在背后,令其靠得更舒心些。
腾挪间,清浅的血味儿自被褥间漫溢而出,郤绮文又咳了起来,这股子气味愈发浓郁。
窗闭得严丝合缝,唯有几个丫鬟在房边打着扇透风。
“那夜尽说胡话,你别往心里去。”
骆美宁隔着被子轻拍她二下,“只知您忽然腹痛,后请了太医来瞧,倒是不记得您说了什么话。”
“好,那好。”郤绮文竭力坐得直了几分,“你方来两京时以道姑之身暂住吴府,可认识什么靠谱的道人?”
“靠谱的道人?”骆美宁苦笑,“您又笑我,天下的道人哪有能比羽鹤仙长的?”
郤绮文却直摇头,“许多事不可偏听一家之言。”
“您请道士为何求?若是替婴孩超生,何不试试和尚?两京许多会念经的,瞧上去有模有样。”
“超生也好、超渡也罢,有用么?死后不都是一抷黄土?”郤绮文又笑,她强勾着嘴角,“我算看明白了,哪里是鬼魂作怪?分明有人为害。”
横死三个妾,流产一个妻,总算是醒悟了。
...
俄而,屋外传来阵脚步,由远及近,外间的嬷嬷先道,“王爷。”
郤绮文的大丫鬟一个个停了扇,纷纷行礼,“王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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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两界诉状(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