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四与九

二人将各自的船划至江心,江浪仍在起伏,两艘船在浪尖轻轻晃动,远处灯火模糊,隐约只见乡镇的轮廓,一轮圆月当空,显得这里离尘世很远。

“怎么不说话?”

“咱们是来喝酒的,又不是来聊天的。”话虽如此,她灌了一口桂花酒后又觉得无聊,索性问:“你是哪里人?”

“不知道是哪里人。”阿四笑道:“非要说的话,就是里州人。”

“没听说过。”

“在京城北面,那里有个天山,山上有个点苍阁,曾经也是响当当的江湖门派。”

佟十方静静灌了一口酒,“还是没听过。”

他笑笑,又问:“我看你不像做这行的。”

“那你觉得我像什么?该做哪行?”

他侧过脸,在月光里看着她的侧颜,眸子发着光,“你像仙女。”

佟十方一口酒喷在半空,好像听到了什么滑稽的笑话,“头一次听人说我像仙女,没想到不觉得高兴,反觉得好笑。”

“为什么?”

“天上的仙女哪个不是心静如莲,不染尘埃,大爱如山的。”她嗤笑一声,“我不同,我是尘土里摸爬滚打的人,记仇,满眼都是账,还软弱,满心都是逃,我和仙女差了十万八千里再十万八千里。”

“佛到底什么模样,要看信仰,仙女什么模样,要看眼缘。”阿四笑眯眯的看着她,“我看你就不是在人间摆渡的人。”

酒气充盈着脑袋,她有些昏沉,索性侧卧着,看着江面半轮清风明月,思绪一时间忽远忽近。

“我确实不是这的人,我是天降在此的杀破狼星,我是灾星一个,谁靠近我谁就变倒霉蛋。”

“你这是哪里的歪门邪说?”

她不答。

“你瞧,我靠近你,就满心都是欢喜。”

她仍旧不答,船仍在荡漾,她的头轻轻一栽,从酒坛上滑落。

感到不对劲,他毫不犹豫飞身落在她船上,将她翻过身来,手一探,她呼吸仍在,十分平缓,只是昏睡了过去。

阿四心里生奇,她的酒量及时变得这么差了?

他抓起她怀中的桂花酒一嗅,嗅出点不寻常的气味,原来那徐家龟孙子在里面加了迷药。

“下次遇上老子直接杀了你。”他低喃着,将酒坛甩入江中。

夜色愈深,江面却在盛月下波光潋滟,像一面翻覆不定的镜子,船头挂灯在风里晃着,发出忽明忽暗的暧昧火光。

孤寂的江流,隔绝着两岸的世界,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阿四垂头望向她,越望越深,身子开始不住颤抖。他跪下身来,轻轻抚摸一下她的发尾,在触摸的一刹那像是被什么击溃,他脑中一片空白,不再有任何顾虑,将她拉起,紧紧抱在了怀中。

她的身躯如此温热,简直令人心动。

他看着佟十方近在咫尺的脸,念头一动就停不下来,向着她唇上吻去,却在此时,半空飞来一物,那东西不上不下,刚刚好击中他的嘴,登时血就流了出来。

他痛呼一声,捂嘴一看,落在地上的事一颗染血的花生米大的石子。

“什么人?”

江面上哪儿还有人,只有波浪徐徐,他不可置信的往更远处看,看见江岸上隐约有一个人影。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如此远的距离,那人能将石头打到江心而不卸力?

但转念一想,如今江湖上正盛行那些乱七八糟的机甲,也许是哪个龟孙子在岸边练习操纵机甲,误伤到了自己。

这么想着,他一脚踢在船桨上,桨拨开水,小船缓慢的调转了一个方向,将岸上那人挡在船尾后方。

然而下一秒,船尾上传来几声脆响,他勾头一看,竟见船尾甲板上被砸出无数坑洞,大大小小的石子几乎全部嵌入木头。

这人,并不是在玩乐,他是刻意向这来的。

空气里的缱绻和氤氲此刻已经荡然无存。

阿四连忙放下佟十方,起身走向船尾,眯眼再向江岸看去。

然而下一刻他脸色大变,倒退了两步撞在船蓬上,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抬手揉眼睛,再看过去,那人影又不见了。

*

佟十方醒来的时候,颅骨两侧隐隐胀痛,她回忆了好一阵,才想起昨天在与阿四喝酒。

此刻应是正午,门外艳阳高照,窗外传来租客们嘈杂的交谈声。

“哎呦,这人咋好端端淹死了?”

“不是淹死的,是给人杀了抛在江里的。”

“你咋知道?”

“你没看啊,脖子叫人给割开了,那红肉白筋都露出来了。”

“是谁家的倒霉蛋?”

她租住在这栋长屋的其中一间房里,整个长屋坐落在江边的缓坡腰上,站在长屋门前,能清晰的看见江面和两岸,此刻江边已经人头涌动,被围的水泄不通。

她的渡口上正躺着一具尸体,尸体肌肤惨白,一双木桩子似的腿泡在江水中,随着江浪上下浮动。尸体的左手上还捆着半只泡发了的烧鹅,徐婶徐伯正趴在尸体上嚎啕大哭。

那个徐家独子?他怎么死了?

今日一早,有人在江边发现了他,很快就报了官,官府距离此地不足一里,早已赶了过来。

那大官在人群中不耐烦的训斥手下:“蠢货啊你们!这还要我教你们吗?先去查死者在昨日都见了谁,特别是最后一个人!”

“我知道!”一个好事者立刻举着手从人堆里钻出来,“我昨天和卖鹅的杜老三打牌九,他说这徐公子突然慷慨解囊,去他铺子里买了半片烧鹅,说是去找女人的。”

“什么女人?”

“我也知道!”另一个好事者也举起手,“昨天我送我表妹渡江,看见徐家公子坐在他自家的渡船上,要过江,他找的女人肯定就住在对岸!”

徐婶闻声停止哭泣,她猛然抬起头恍然大悟,“我那孩子生性纯良,他老实的很,他能认识什么女人?更不可能去对岸找女人!他、他是看上我们渡口那个佟石头了!”

她遥遥看见徐婶转过身,手指向长屋的方向,那群官家人立刻向着这边赶来。

见鬼,命运的齿轮已经再一次转动,将所有恶意快速推向她。

佟十方立刻从围观的人群后方退出,迅速回到屋内,将床下的青石板一块块抠开,取出藏在下面的青雁弯刀。

她不再犹豫,背上刀立刻从后窗跳了出去,谁知刚一落地,就被人一把拽住。

是阿四。

“快跟我来!”

阿四拉着她迅速朝长屋后的树林撤去,边跑边解释,“那个徐家独子,昨晚见到的最后一人就是你,结果今早就被人发现死在江上,这是巧合吗?”

他继续道:“还有,昨晚你醉倒之后,岸上出现一个人影在盯梢我们,我怀疑徐家独子是那人杀的,想嫁祸给你。”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阿四回头指着自己的嘴唇,“这是被他用一颗石子击中的,此人内力和臂力都十分惊人,必然是江湖高手,一定是来找你的。”

“阿四,你好像知道我是谁。”佟十方脚步一顿,猛然站住,“所以你又是谁?”

阿四脱手转过身,此时此刻他面色已然十分严肃。

他抱拳,“实不相瞒,在下染青派弟子,见过佟女侠。”

佟十方缓缓拔出刀,放在他肩上,“说吧,你接近我是想干什么?”

“佟女侠不用如此,我不是恶人,几个月前,我们在大漠还见过,还交过手。”

她眉梢一挑,“我想不起来,你直说吧。”

“我是那支商队的护货人。”

他话音刚落,脖子便被佟十方一把掐住。

她阴着脸,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来送人头,你以为我当时不杀你,现在也不杀你吗?你们组织的人,全都该死。”

“你、你听我说。”阿四被她掐的险些窒息,一面掰她的手指一面解释,“我不是真的护货人,真正的护货人已经被我亲手杀了。”

“编,”她五指越收越紧,“继续编。”

“我的话句句属实。”他干咳起来,艰难解释,“实不相瞒,我冒充护货人,是为了打入那条商队内部,一年前,我的几个师兄弟出山后就一直未归,后来我们在鬼市发现了他们的佩剑,我顺着鬼市的线索查下去,怀疑他们的失踪跟那个杀人贩人的组织有关,我这才开始追查这件事的,请你相信我!”

“你既然成功冒充了护货人,为何又出现在这?”

“那是因为当日的那个领头人在大漠里死了,他死后,无法按时回到返程的接头点,在组织上层看来,这条商队就算是掉线了,组织会迅速拔掉这根线。”

“什么意思?”

“就是说组织会默认这条商队出了事,为保组织,这条线上的所有人和物都会被迅速清掉,不留活口,人没了、货没了,他们只当这支商队从未存在过,我的线索也就彻底断了。”

“你说得跟真的一样,”她眯住双眼,“万一你是在糊弄我呢?”

“那就叫我天打雷劈。”

“小孩子才发毒誓。”她仍旧没有松手,“你还是有破绽,我在大漠中始终蒙面,你如何知道那是我?”

“因为女侠是我辈楷模啊!”他陷入回忆,“当年佟女侠在京城现身,一袭红衣旋落囚车,大战四方,解救囚犯,简直惊艳四座,当时,我有幸就在车旁,我就是因为亲眼看见女侠风采,才下定决心投身江湖,进入门派,所以当日在大漠,我见到你的刀时,就已经认出你了。”

佟十方被点了一下,心里的疑惑顿时解开了:怪不得那日护货人无缘无故来帮她,原来如此。

见阿四一副纯良样子,似乎没有隐瞒,她缓缓收了刀和手,“你为什么来这?”

“那条商队的领头人死后,我就从大漠回到中原,后我又打听到线索,据说那组织准备在江南押货,他们打算走水路翻山岭,再绕道北上,穿过山海关。”他侧头看向树林外江对岸高耸的山影,笃定道:“我仔细算过,他们若要过山,一定是这片山,若要渡水,只能是这条水,所以我就来这做夜渡人守着他们。”

“这条江蜿蜒曲折这么长,你就知道他们一定会走你的渡口?”

“这段江已经三十年未开新渡了。”他声音压得很低,似怕惊动江风,“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官府为什么突然在你的渡口旁百米开外造了广陵渡,有这个必要吗?除非广陵渡另有别用。”

此人倒是心思缜密,颇有些头脑。

见她不再接话,他立刻追问:“女侠,这事你怎么看?”

“不怎么看。”她淡淡回。

“怎么,你不想和我一起吗?咱们有缘在这遇上,不就是上天的旨意,要我们强强联手追查此事,为民伸冤吗?”

她抬眸看着阿四那对昭昭明目,恍然想起了当年满心抱负的孙柳,他曾经也是这般雄心壮志,孤身一人闯入虎穴,想要查出真相。

可是结果呢?

“没用的,”她将刀一寸寸缠上,低声道:“你不是第一个查这件事的,也可能不是最后一个。”

“你是说我查不出来?”

“我的意思是,你可能死。”

他沉默片刻,像是重新鼓起勇气, “但如果有女侠你帮我,我一定可以——”

“别说了,我不帮。”

“为什么?你的武功如此高,有你在,这件事一定可以查清楚,”见她侧过身去不想听,他连忙追上去,“女侠,难道天下没有你在乎的人了吗?”

怎么会没有,但……

“我不想有。”

阿四失望了一瞬,又很快恢复了精神,“若是这样,我不强求你了,咱们不说这些了,你的事要紧,现在江南往上到处是你的通缉令,你不能往北走了,你得渡江,再往西南去,今夜丑时,我送你渡江。”

这条江的对岸是一片广袤的丘陵地带,那里多山,偶有村落,但是都坐落分散,道路险阻,任何消息都不利于传播,确实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白天林外到处都是人,所有人都在找她,似乎凭借区区几句话就已经认定了她是凶手。

按照她从前的脾性,她必然持刀杀出去,但如今她却不想再被这命运左右,更不想被剧情裹挟着犯下杀孽,她早已明白动刀成因,必有后果。

丑时,天空下起瓢泼大雨,她借雨势出林,穿过长屋,赶到广陵渡与阿四汇合。

阿四已经料理好一切,将她接上船。

大雨当前,又是这个时候,照理说没什么渡客,可谁知阿四刚撑杆,岸上就奔来一辆马车。

一个男子掀窗冲着阿四大喊:“船家!等等!”

只见那马车一个神龙摆尾,停在了广陵渡渡口,车身侧面露出“赣地香材”四个字。

四个男子急匆匆的从马车上依次下来,均是油衣笠帽的打扮,帽子边缘垂着黑纱,遮住了脸。

其中一名男子一个奔跑起跳,居然跳上了船,船身剧烈的摇晃了起来,他扭头冲着另外三人招手,“快些!快!”随即先行一头钻入船舱,坐在佟十方身侧。

佟十方立刻与阿四对视一眼,未免生事绝对不能开口赶人,于是二人决定不动声色。

阿四不得不将船稍稍靠回岸边,佟十方已经戴回斗笠,遮挡住脸,她起身出了船舱,坐在了船尾阿四脚边。

待另外三人依次上船,阿四再次撑杆,渡船转眼离岸两丈远。

“等一下。”却在此时,岸上又传来一声,不等阿四有所反应,那人飞身一落,竟径直跳落在船头上,“有劳了。”

似有一声空鸣从天落,佟十方的双手瞬间僵住。

她将头垂的很低,直到船稳步前行,才敢微微抬起头看过去。

此刻江南夜雨下,他立在船前,脸上戴着一张遮住口鼻的面具,仍是那般阔肩蜂腰,套着一身黑衣黑笠,显得身形尤为高大硕长,船身不时晃动,他脚下却沉稳着力,纹丝未动。

若不是雨水在他周身反出一圈幽光,他几乎要融在黑夜里。

此刻,他正侧过脸看向江面,黑斗笠下,那双眼睛微微抬起,雨水从他檐边滑落,将他眉梢那点凌厉冲刷得格外清晰。模糊的山川和江水衬着他的眼睛,那点少年气似乎早已不在了。

九郎……沈烟桥……

她早已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个名字了。

在这个没有照片的时代,他的模样在她脑海中逐渐退化,只要再多一年,她可能就无法在脑中构建他的容貌了。

可现在,她只看了一眼,他过往的所有样子便重叠飞来,笑的,怒的,忍着眼泪不说话的,都在她脑海中打上钢印。

小九终于重新登场了

BTW,想给文改个名字,收藏几乎没涨,因为首章点击迟迟停留在1500 ,也就是说这么久以来几乎没人点开,难道一定要等到上夹嘛。请问大家,这是文名问题,还是文案的问题呢? 费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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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四与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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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刀(穿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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