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自立春至大寒,无常菩萨佟十方的名号始终立在风口浪尖,令人倍加瞩目,甚至一度到了引起江湖民间乃至朝廷的轩然大波。
她是如此传奇。
先是成为轰动江湖民间的甲乙局的赌物,后成为备受女性效仿的对象,但很快又变成使十之**的人赔掉身家的祸害。
她无所不作,从劫狱劫囚,到大闹京城,再到反杀江湖各派人士,可谓无法无天,可偏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像是老天赏饭吃,最终打败了崔隐,荣登刀剑榜第一的宝座,真是威慑江湖上下。
然而,过犹不及,她飞的高跌的快,如今已成为了京城最负盛名的阶下囚。
菜贩子站在凳子上,望着远处高台上的刑具,将手中干豆角塞到槽牙里咀嚼,“想不到哇,连咱这破菜市口都要留下女侠的传说了。”
“你说啥呢,你在这惋惜啥呢?”隔壁馄饨摊的娘子喋喋骂道,“你这好色的东西,光瞧她盘亮条顺,正经事忘啦?你的宅子,我的牛车,是怎么赔掉的?”
“这不都是咱自己去赌的嘛?”
“你说些屁话,没她能有那么多事?!论因果她别想逃掉!”
远处传来官差驱赶人群的高呼声,一众商贩迎声望去,只见人群当中行出一辆推车,推车上驾着一个铁笼,笼子里正关押着一人。
那人浑身是血,身子半跪着,双手被锁在铁笼高处,因为意识模糊,她头低垂着,整个人像是一个无头的大字。
所有人面面相觑,这是……佟十方吗?这还是数月前飞落京城的那一缕惊鸿吗?
监斩官对于菜市口混杂的气味十分反感,只想尽快结束这令人反胃的一天。
“哎呀时辰已近了,还不速速将人推来,真是的!”
车轮刚停稳,佟十方便被几个佩刀官差拖拽下车,丢在积雪融化后泥泞的石板地上。
她的双手被反折在身后,缠上了粗壮的绳索,并绑了一根大腿粗细的铁柱。
她受过刑,十指血肉模糊,凝结的血液将手指黏连在一起,另有一条极长的烙印,蛇一般沿着她的手臂攀延至两侧蝴蝶骨上。
“把犯人唤醒,问审!”
一盆刚刚打来的混着冰渣的河水迎头泼过去,坚硬的河冰砸在她头上,几条血线渐次从发间流出,聚集于鼻尖低落。
她终于彻底清醒过来,开始大口地喘气,似乎才从池底浮上岸。
“犯人佟十方,你可知罪啊。”
菜市口一时间鸦雀无声。
只听她缓声闻:“我有什么罪?”
一旁递上罪状,监斩官将罪状接过,看也不看向她身上一抛,罪状砸在她头上又弹落,在地面展开。
上面密密麻麻写的一桩桩都是她的过错。
“你的罪状本官不肖细看都可一一道来,”监斩官垂着眼,像是在看一头牛马,“你,法外狂徒佟十方,劫狱劫囚在先,恶闹京城在后,欺官府在先,杀司马在后,暗操赌局在先,紊乱天下在后,残害百姓在先,恶屠江湖在后,如今更是胆大包天,竟敢杀绝了贤王府,还毙了三十余朝廷官差,这里头桩桩是死罪,你如今居然还问是什么罪?”
给她罗织这些罪责的这个人相当厉害,把真真假假混在一处,听起来假的也成真了。
“在刑部我已经说过了,倒也不暨再说千百遍,”她的声音低哑缓慢却十分清晰,“江州劫狱,是我与锦衣卫良知秋有误会,在京城劫囚,是我兄弟撞破私盐买卖,被人所设计,在同州杀司马和盐帮帮主,是因为这群畜生拐卖女子加以羞辱取乐。”她又顿了顿,“杀贤王府的,确实是我兄弟,但背后另有始作俑者,只可惜刑部或因懈怠或因包庇,不肯细查,至于那些官差并非死于我手,是有人夺刀陷害,其他的,根本是一派胡言。”
“哦,你可真是桩桩是推诿,事事含冤情啊,”监斩官略带鄙夷的威胁,“我劝你少在此胡言乱语,你要知道,你今日走不掉,好好认罪尚且让你好死,若负隅顽抗,那便只好挖你双眼割你长舌。”
“挖什么?”她抬起头,扇状的睫毛猝然扬起,只见她一双瞳孔是灰蒙蒙的,像是蒙着一层浓雾,“我的眼睛还有挖的必要吗?”
“瞎的?”人群中传来低语,“她怎么瞎了?”
任人声传递了片刻,她才开口,“如诸位所见,我的眼睛的确看不见了,既然看不见,我如何确认罪名,又怎会甘心画押?你们的伎俩不必我多说,天下人皆知。”
“休要在此污蔑朝廷命官!”
监斩官忙动了动眼色,两个衙差连忙踩在她背上的铁柱上,重压之下她上半身猛然向下一折,可她就是不肯触底,用尽浑身用力与之反抗。
“什么命官,全是狗官。”
“泼妇!我告诉你,即便你不肯画押,你的脑袋今夜也非摘不可!你行事凶残,作风血腥,这些罪状早已呈于圣上面前,由圣上拿了主意,今日你是不死也得死!”
“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们那个小皇帝就是半个睁眼瞎,哪儿来的明辨是非。”
“胆敢亵渎圣上!给我掌她的嘴!”
一个衙差抓住她的头发,向后一拽,随即粗壮的手掌在她脸上连扇了三下。
她将满嘴的血合着唾沫狠狠吐在地上,那对眼睛死死看着眼前的衙差。
明明知道她看不清,那衙差仍觉得面上像被喇了一刀,不觉先惊后怒,“妈的。”话毕再次扬起巴掌。
但这一掌却奇异的没有落下,薅着她头发的手也悄然松开了。
整个菜市口转眼间变得静悄悄的。
“你们这些官呐,”她仍喃喃着,“从上到下,从里至外,眼珠子瞪得铜铃那么大,整天盯着这江山,实则不过都是睖睁罢了,仿若失明,都是瞎子——”
“佟十方,你、你快住嘴!”
“我不光要说还要多说,”负重和疼痛使她无法控制的颤抖,但她仍旧倔强的拼劲全力,缓缓直起上身,将头高高昂起,“你们都是在装瞎,假装看不见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一桩桩失踪案,假装看不见骡马把人骨人皮送出国境,假装看不见那些惨死的百姓的冤魂——”
“你你你!”
“——是不是人油人肉熬成的三花七子膏把你们养的脑满肠肥了?还是你们君臣上下都得了人肉生意的好处?”
她的声音如落入滚油中的一滴水,议论声从人群中爆发开来。
“你——”一个清朗声音从她背后悠悠飘来,刹那间将所有的声音压了下去,“当真不知道朕在这里吗?”
她缓慢的侧过头,默了默,“知道,就是故意说给你听的。”
“胆子真大,你不怕朕?”
“都到了这个地步,还会有更糟的结果吗?”
“有。”小皇帝举步绕到她身前,“车裂,腰斩,剐刑,选一个吧。”
“随你便。”
“当真不怕?不怕疼吗?”
“小孩子才用这个吓人。”她嘴角抽出一缕轻蔑的笑,“不过是一咬牙就有望托生,再怎么也好过生不如死的癌症,算了,与你说也是白说。”
小皇帝背手而立,在西风中静静的打量她。
她半盲半瞎的这双眼睛里,为什么仍有一股横冲直撞的尖锐?
怪。
乌红的血衬得她肌肤愈发雪白,居然还有一种极致的破碎之美。
更怪。
当日在贤王府见她的第一面有多惊艳,如今就有多惊喜。
“你刚才说的朕都听见了,你想不想进宫来细细说?”
“能活着,当然不想死。”
小皇帝抬手示意,几个佩刀的大内侍卫上前来,将她身上的绳索割断,又给她套上新的木枷锁,随后将她架上不远处的马车。
直到马车消失在街角,菜市口才爆发出惊人的嘈杂声。
马车在前后侍卫的簇拥下,避开了繁华路段,一路行至宫墙下,在那里蹲守着几个宫女,未免她一身血污给皇城带来不详,她们用冷水将她从头至尾浇灌了几回,随后擦拭干净裹上毛毡,再次被请上了车。
这回,小皇帝等在车上。
车子驶入宫门,佟十方疲倦的侧靠在车壁上,闭着双眼,“你今天来找我,因为不是你自己的意思。”
小皇帝猝然扭头看向她,话在口边,还未出声已经戛然而止。
她居然用‘你’。
她一身褴褛破衣烂衫,居然用轻轻一个你,就把他从至尊无上位置拽到这席间来。
狂。
他反感自己表露出对她感兴趣的神情,但现在她看不清,他索性用双眼直勾勾望着她。
“皇叔在生前为你作保,说你行事一向乖张,若有朝一日大难当头,朕才一定要亲自来救你一回。”
佟十方有些怔愣。
心肉又一次收紧。
“他走的时候痛苦吗?”
“你有什么资格问他?”少年皇帝的手不受控制的一把掐住她的下颚,将她的脸强行扭向自己,他的脸贴上前,与她隔光相望,“你若真对他有丁点感激,就不会把他府上造成那般模样,佟十方,你可真是有毒啊,你这样一个数罪在身的杀人犯,到底有什么不一样,会让人舍弃不下?”
“既然你觉得不屑,”她面容清冷无双,只淡淡道:“又为什么答应他?”
“那是因为朕敬他爱他,话说回来,若是朕今日不来,”扣着她下颚的五指越掐越紧,指甲陷入她的皮下,“你在刀下认命吗?”
“不认,死也不认。”
“不认?”他双眉一挑,笑出声,“说大话,你有本事自救?”
“我在大狱里听见他们说,行刑前会先行将身上的负重取下,以便事后收尸。”她垂手,细长的手指滑/向两腿/之间。
“然后呢?”小皇帝目光随之而入,极富兴致的幽光从眼底一层层涌出。
“然后——”她身子向前一倾,手猛然抬起,一阵风扑出,一支木枝刺向了小皇帝的左眼,却在毫厘之间停了下来。
这惊魂一刻,小皇帝只觉浑身发颤,呼吸猝然收紧,声音似乎死在喉咙中。
“——然后我用内力挣断绳索,刺瞎刽子手的眼睛,再借机夺他的刀。”她失焦的双眼望着虚空,缓缓收回了手,将木枝丢在地上。
小皇帝终于收回前倾的身子,他呼吸紊乱,心有余悸的望着那支被磨的极尖锐的木枝,上面附着一层血。
“你把这东西藏在哪儿?”
她随手拨开裙摆,露出伤痕累累的大腿。
她的腿上有一个极深的伤口,木枝被她插在伤口中。
“别怕,死不了,不过是大狱草堆里的一根破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