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西海,飞鸟南去,游鱼沉底,缺了当日的袅然如烟,徒留一座座岛屿毫无生气,恰似坟包般匍匐于死水般的湖面。
写着“入海听风知天下”的听风柱擦着舟身而过,发出低沉的摩擦声。
水声有一种食骨的凉,破碎寂冷的跟随在舟尾。
九郎:“你怎么确定孙柳就在这里?”
“我被他们关押的时候,偷听到的,阿柳不会水,逃不了,他若被禁锢在这孤岛上,唯有一死了。”
九郎凭记忆撑杆调转方向,向着江湖盟主岛行进,到了主岛附近水域便先行绕岛一圈,夜色昏沉,但仍能勉强看出岛上已是满目疮痍。
“自从你二人解散了江湖盟,这里就被各大江湖门派洗劫一空。”戮王提及此事简直万般鄙夷,手在膝盖上重重一拍,“哼,如此好的机会,你们居然不物尽其用,简直难成大事。”
“与江湖盟那群鸡鸣狗盗之辈行大事?什么大事?拨乱反正,操控人心的大事?”
戮王不免讥诮,“你是不是忘记了,当初那个甲局,是你与江湖盟各派一同促成的,怎么你现在就想把自己洗干净了?”
“我从未说自己是好人,我有我的算计,我手上的血同你一样洗不掉,但至少我可以选择不与宵小之人为伍。”
“你这是自恃清高。”
“懒得与你废话。”九郎淡淡道:“你以为手握江湖盟,就得以轻易操控江湖?你错了,不是你操控江湖,而是江湖甘愿臣服你,若是他们不能从你身上得到那点蝇头小利,你觉得他们还愿意听从差遣吗?就好比你,你愿意为人爪牙,背后必定也有一个利字。”
此人果真刁钻,话锋一转又在试图打探幕后主使。
“不必套我的话,”戮王长眉提起,转过身去,不再接他目光,“救不出阿柳,你什么也别想知道。”
靠岸后,二人迅速将舟藏匿于岸边的草丛。
这岛上鬼气岑岑,九郎脚步微迟,将外衣脱下,浸水后与藤蔓树枝一起绑作一面小帆,又取出一枚杏核哨,系在帆上,最后才将帆插在一块破败掉落的浮桥板上,放入水中。
大风扫过湖面,浮桥板随帆而动,带着尖锐的哨声快速驶离主岛。
在鬼寂一般的西海上,这声音显得突兀刺耳,果真很快将牛鬼蛇神从暗处引出。
那些黑影低声交耳着,随后快速拖船下湖,向着声音追去。
九郎疑窦丛生,“这些守岛的是什么人?”
“不知道。”戮王想了想又道,“也许是那人的人,他手下什么样的人都有,只要他愿意要,必定各有用处。”
二人在小径间无声的行走,奈何小径不达楼宇,二人不得不折回回廊。
好在回廊两侧都是一人高的长青灌木,今夜又无朗月,方便二人隐在黑暗中。
眼看江湖盟主舵就在不远处,九郎加快脚步,然而下一刻他却猝然站住,一把按住戮王。
前方视线内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湖风穹劲,方才一路上草木都在风中颤动摇摆,唯有前方两侧的灌木纹丝不动。
里面有怪。
他反手抽刀,掷臂向前甩刀,刀无声的旋飞出去,拦腰斩断两处灌木,在半空划出一个巨大的圆形,飞回他掌中,此时刀上已沾满了鲜血。
戮王一惊:“有埋伏!”
他声音雄厚,立刻引来下一波袭击,有箭雨从草木间密密稠稠的射来。
他们同时向两侧跳避,各自靠在一根廊柱后面,箭雨立刻分拨追上二人,在廊柱上钉成一片。
“可恶!”受到箭雨猛烈的袭击,戮王满面盛怒,对九郎做了一个手势,“你快杀过去!杀过去!”
九郎充耳不闻,只把刀头露出柱子,将箭雨引到最低处,随后猛然收刀,纵身一跃,双手勾住对面的屋檐,借力翻身上去。
他的动作一气呵成,毫无犹豫,可以说是快得惊人。
箭雨还来不及射中檐瓦,他又如黑鹰扑食一般,从屋檐上纵身跳入灌木丛。
灌木中立刻传出惨叫,箭雨已经乱了章法,胡乱的射向半空,不多时后就彻底安静了下来。
戮王探头看去,只见九郎已经向这边走来,他目色阴寒狠辣,满襟都是鲜血。
平乱剿匪多年,竟不曾见过有一人的眼神比此人的更可怖多变。
更可怕的是,那眼神现在落在了他身上。
到了近前,九郎手中的残刀猛然斩出,停在戮王颈脖外一厘处。
戮王不由惊出冷汗,“你做什么?”
“刚才为什么喊,”他瞳孔中泛出冷白色的光,“该不会是你下的埋伏吧?”
“你的疑心未免重了点,我一路与你同行,何时有办法与这些人取得联系?” 戮王徒手将他的刀一推,“你敢怀疑我?你是不是不想知道那人是谁了?”
九郎并不着急,只讪笑,“你是不是不想救人了?”
“崔隐,你我今日是交易是合作,而不是我单方面受限于你。”
“你确实该庆幸,若不是这样,我早就擅自主张替佟十方杀了你。”他收了刀,目光轻蔑的丢在戮王脸上,“大开大合是出兵打仗,江湖打斗讲究谨小慎微,你不懂,记住下次不要命令我。”
戮王心中对江湖人士本就轻视鄙夷,被他尖锐的话一剌,浑身发抖,双手不觉捏紧。
知道四处设伏,二人不敢懈怠,脚下加快,不多时就到了江湖盟总舵。
自从江湖盟正式从江湖上消失后,往日的飞檐高楼便被洗劫一空,变得破败不堪。
但眼下这破败之中却聚集着一群人,他们或立或坐,似乎恭候多时了。
其中四方会的掌门手中抓着一把石子,一下一下击打着一个悬在高梁上的巨大黑布囊,每打一次,布囊里的东西便颤抖一下。
九郎远远认出了这群人,这都是各门各派的当家掌门人,不久前才在这里见过,其中龙陵教的老教主还和佟十方在七星桩上交过手。
一颗石子朝他飞来,九郎抬手一握,在面门前将它紧紧握住。
“崔隐,你终于来了。”这群江湖能人渐次起身,站在楼前,“听说你是来寻人的?”
他们提前收到了风声?
九郎一愣,看向戮王。
戮王却无心自证清白,心急道:“不错!他人呢?他在何处?!”
“你说这人吗?”四方会掌门眉梢一挑,手中石子朝楼中的黑布囊打去,里面立刻渗出鲜血来。
“阿柳!!!”戮王痛心不已,拔步就要冲上前去,却被九郎拦下,“你们把人放了!放了他!”
“放了?那就满足你!”百丈派掌门从腰间抽出一根金镖,对着布囊上的悬绳掷出。
几丈高的楼,这么囫囵一摔,必死无疑。
戮王惊恐万分,“不要!”
眼看金镖即将切过悬绳,九郎手中石子以雷霆电掣的速度飞出,将金镖从半空截落。
他上前一步,“此人名叫孙柳,虽然曾是大理寺寺丞,但早已伐职在外,如今也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你们这样对他,是何道义?”
“道义?你与佟十方联手戏弄江湖又是何道义?”龙陵教老教主出声训斥,“我才不管什么孙柳杨柳,只要你要人,就得拿东西来换。”
“什么东西?”
老教主仰头大笑,其余人的手已探向各自的兵器。
“你是个聪明人,当然是你的项上人头了!”
他话音落地,这群江湖人便破竹而出,飞身而下,如浪涛般涌向二人。
刹那间杀气纵横,瞬间将二人卷入其中。
这些江湖人自认功夫在他之下,深知单打独斗没有胜算,因此互相协作,各展其能,很显然是有备而来的。
九郎身负重伤,明白眼下是占了下风。
必须速战速决。
他心念一动,残刀走势愈发凶狠,洒落干净绝不留余地。
他三招之内又夺下一把蛇矛枪,枪身以分海之势迅速在人群中劈出一条窄道。
时机到了,游龙一掷,乾坤分晓。
长枪飞出,将龙陵教教主和天阴教掌门穿了个前胸贴后背,二人惨叫连连,倒在人群中。
“崔隐!!你纳命来!”武功最高的两人轻易丢了性命,众人不由心惊,又知道没了退路,只能牙呲欲裂,杀的更猛。
主岛上遍地埋伏,听到这边的动静,人群不断赶来加入战斗。
戮王见状不由心中惶惶,敌人攻势猛烈,而他二人身负重伤,如何脱身又如何带走阿柳?
“接着!”那一头九郎已在缠斗间夺下双刀,将其中一把甩给他,“我开路,你去救孙柳!”
戮王低头看着手中的刀。
救阿柳?哪有那么难呢。
这群人要的不过是崔隐的命,明明与人无尤,可若是这么下去,只怕这群杀红眼的江湖屠夫要把自己也戕了去。
他不能死,他要救阿柳。
戮王心念大动,五指收紧,不由跟上九郎,紧接着手中刀已飞旋起落,砍向他的后颈。
既然他们要的是崔隐的头!那他就把它交出去!
谁知九郎似受点拨,忽然旋身,他的腰向后一折,躲过刀锋,随即手中的刀与戮王相击。
戮王毕竟操兵多年,如今虽体力不支,仍能一搏。
二人竟以双刀在人群中厮杀起来。
九郎招式狠辣,刀身一转,刀柄向他心口一撞。
这力度之狠,让戮王肉身好似受到攻门撞木之势,只听咔一声,他胸骨断了两根,他痛呼一声松了手,刹那间刀就被九郎夺下,九郎再一脚踢出,将他踢出圈外,撞在一旁的雕石上。
天顶上出云见日,一线天光投落岛心,从高处看,以九郎为中心的包围圈仍被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群壮大着。
刀光之中,飙飞的血雾在半空形如一团浓烈的红,将他笼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