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王八绿豆

今天这李三粗真的很奇怪,但又实在说不上哪里怪,只叫人摸不清头脑。

佟十方无心计较这些,只将他方才寥寥两句放在心头一滚,立刻品出滋味了。

扪心自问,她总把李三粗当成自己天然的尾巴,享受他在背后大哥长大哥短的追随,知道这尾巴掉不了,她就随心所欲,毫不挂心,平日里与他相处从不注意分寸,总端着一张碎碎叨叨的嘴,嫌他东长嫌他西短。

那堂堂李壮汉在她脑海深处实则是一个背景板人物,没他,背景也不会太单调,有他,也不过是作为衬托,她也不是不在意他,只是很少照顾他的个人情绪。

她知道这样不对。

这样想来,觉得自己不愧是父母的血亲,她这样的举止,和爸妈还有那狗弟弟多像啊。眼下一瞧,这李三粗又何尝不像曾经的自己?

都是一样的处境,都被欠着一句对不起,都被欠着一眼重视。

“的确都是我不对,我确实总是口无遮拦,对你恶言恶语,我总觉得你不会在乎,但其实哪有人不在乎别人的苛责呢,人的心都是肉长成的,随便打一下都会痛,对不起。”她又道:“铁环的事,你要是不想说就不说,谁还没个秘密?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

李三粗转过身来,孱弱的月光落在他脸上,叫人说不清那是什么表情,迟疑?落寞?满眼成灰?这副神情挂在他脸上,总显得有些出格,似乎不太适合他这个人物。

佟十方对他这样复杂的表情感到既熟悉又陌生,这在她一生中罕少见过,却又的确在哪里见过,并且印象十分深刻。

或许等有一天她想起来了,就明白了他此刻为什么要这样看着自己。

“大哥别说了。”李三粗心情转晴,脸上渐渐有些笑意和歉意,“我想喝酒,咱去喝酒吧。”

冷月在枝头后随着夜风上下浮沉,京城小运河上已无漕船来往,黑漆漆一片流水,只有月光孤零零落在里头泡着,两个人各自抱着一罐热酒坐在岸边的石堤上。

“大哥,我记得你说过,你不是我们这地方的人,你是从天外来的。”

“我还以为你忘记了呢。”

“没忘,你说的话我哪儿能忘,都记着呢,就是一开始觉得你在瞎扯淡,我不相信罢了。”

“那现在呢?”

“现在打心眼里信了,你看你,和咱这些粗人都不同,那句词咋说来着?独一无二?对,你确实不是这里的人。”他拥着酒坛望着坛中的月影,“你说,咱两个世界的人能遇上,是不是缘分啊?”

“那当然了。”

“那我们呢?”

“当然更是了。”她笑笑,“得有很多很多缘分才能遇的上呢。”

“嗯,”听着她醉酒后小女儿般的轻谈,李三粗欣慰的笑笑,“那可真是好多的缘分,咱得肝胆相照。”

“你这话说得,”她小酌一口,“我罩你罩的还不够呀?”

他笨重的身子因为笑意晃了晃,“够,够够的了,从小到大,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他转过头来认真的看着她,好像在做最后的确认,“大哥,你实话实说,这一路过来我是不是一直在拖你后腿?你别骗我。”

她安慰的话还没开口,他又立刻自行点点头,抓起酒坛子仰头猛灌一口,再把嘴巴一抹,长舒一口气。

“以后不会了。”

他今天真的特别奇怪。

她握住他的肩,侧头打量他,“三粗?到底怎么了?”

他对着幽冷的河水吃吃干笑起来,很快笑容又干瘪下去,“大哥,我心里难受的很。”

“说吧。”

他用熊掌在脸上一抹,又用脏袖子蹭了蹭鼻子,看上去又没什么反常的了。

“大哥,在你们那,自己稀罕的姑娘喜欢上别人了叫什么?”

哦,绕了一大圈就因为这呀?

“叫失恋。”

“明白了,”他点点头,抱起酒坛子吨吨灌下去半罐子,这才喘上一口气,“那我就是失恋了。”

佟十方哪里不懂他的心思,这一路上来,他对她肆无忌惮毫无原则的维护,当然不止是因为一句“大哥”。

她用拳头在他肩头锤了一下,“诶,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真正的丈夫,这点事就打败你了?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大哥我都失恋不止一次了,还不是生龙活虎的站在这,我告诉你,在这世上失财失命失魂,哪一个都比失恋可怕,失恋算个屁吖?”

“你,”他颇为委屈无奈的哼一声,“你又不难受,你咋会明白我此时此刻的心情。”

“你就是死脑经,好多事情要靠自己去想明白。”她托着腮一本正经道:“我和你说个道理,人类最初的喜欢都来源于不了解和陌生,简单来说,就叫远香近臭。”

“啥一会儿香一会儿臭?”

“意思就是,如果你了解了世界的本相,了解了世上的每一个人是怎样的人,你可能就再也不会喜欢上任何人了。”

“这么说你……不是,我的意思是难道她谁也不喜欢?”

她不作响。

“那我心里舒坦点了。”他满足的嗯了一声,“其实我也懂你说的,我知道天下人都差不多,但她在我眼里就是不一样,你不懂。”

“我不懂?”佟十方气笑了,“你说嘛,有什么不一样?”

李三粗仰头猛灌一口酒,将每个字重重地砸在地上,“她!贼!拉!拉!的!好!看!”

“我的亲娘,你可真够肤浅的,”她抬手在他额头上一拍,站起身来,将手中空坛凌空一抛,抬腿踢入河中,“美貌是这世上最不保值的东西,就算一个人不老,你天天看着也会有厌烦的一天。”

三粗起身将酒坛子也抛过去,盯着两个结伴顺流而下的空酒喃喃道:“但其实,她不用现在这么好看,我也喜欢的紧。”

佟十方会心一笑,“那我帮她谢谢你,咱们走了,回去吧。”

“大哥,你说,为什么红豆配相思,黄豆就只能配猪蹄?都是豆子,黄豆咋就这待遇?它差哪儿了?”

“你看哈,红豆有毒,这相思也有,黄豆有油,猪蹄也有,绝配。”见他抓耳挠腮,她垫脚将胳膊搭在他肩上,“诶,你就别想了,那绿豆还配王八呢,冤不冤?人说啥了……”

月光轻移,黑暗中步出一前一后两个人,均站在光影两界的分水岭。

“看到她在这敦睦的模样,还真让我有些不爽。”

“废了好大的劲造那东西,此刻又在她近旁,正是时机,难道不立刻用上?”

“并不是时机。”

“哦?”

“你以为我用上它是为了至她于死地?”那人转过身,面容上浮出蔑视的笑意,“我再给你上一课,一把好刀,宁折,勿断。”

*

今日是工部兵器司内勤戒严日的第一天,按照工部条例,所有尚方监匠无故不得缺勤,正是探访工部寻找那个设计出手枪的匠人的好机会。

佟十方一早扮成贤王府的贴身随从,打算趁着早朝机会同礼贤王一起入宫。

天未亮,二人就整装出发。

李三粗近来心情仍消沉,昨夜饮酒至深夜,这个时辰还在酩酊大醉。

九郎跟在佟十方后面,看见一旁的礼贤王体态虚弱,他心中虽不愿管他,但又担心一旦他死在宫里,没人带佟十方平安回来,考虑到这,他出手在他后背快速点了两下。

礼贤王被突然戳了两下,浑身一麻又一热,心中大惊,“你?”

“别紧张。”佟十方解释,“他给你封了两处穴位,你的伤能好的快一些。”

“多谢。”礼贤王这才勉强挤出一个笑,沉吟半晌才道:“府上有生肌丸,少侠若是需要可以去药房自取。”

佟十方松了口气,这俩别吵架就好。

三人到了大门前,佟十方将青雁弯刀往九郎手中一置,“刀带不进去,你帮我收好。”刚想走,却被九郎反手拉回门内,他抬手将门一关,将其他人拦在门外。

“你以为自己去的是哪里?真的两手空空?”他将陨铁脊枪从右臂上拆下,蹲下身,撩开她裙摆,露出光洁的一段腿。

佟十方噗嗤一笑,双手按住他的头,低声嗔,“办事不看场合?”

九郎闻言耳廓红了,“想什么呢?女流氓。”话毕将脊枪盘蛇形缠在她的大腿根部,“宫里危机重重,带个武器防身,贴肉贴骨不容易被发现。”

他想来考虑的周到。

“要是遇上搜身呢?”她垂头看着他笑,“你就不怕我给你的宝贝扔了。”

他仰起头,“该扔扔,不要犹豫。”

“这么舍得?”

“当然舍不得,但是兵器没了可以再造,女流氓只有一个。”

喊了一万年智者不入爱河,但偶一沾足,倒也算是沁人心脾。

肉麻麻,甜丝丝。

大胆爱了就释怀了,心里像沁着糖,她难掩笑意,将他拉起身,手臂将他后颈一揽,在他好看的唇上用力啄了一下,“乖,在这好好养伤等我回来疼你。”

“咱们势均力敌,”他在她腰上掐,用力回应,“谁疼谁还不一定呢。”

“那就互相折腾呗,真要走了,”听见门外的催促,她开门出去,又回头摆了摆手,“别告诉三粗说我和王爷进宫了,就说我去城外蹲良知秋了。”

王府马车沿街出行,最终停在皇城掖门外的夜色里。

马车与二品以上的官员一同穿过皇城外城门,原本该在城门下下车,接受皇城兵的验身或搜身,但因为礼贤王近日被戮王袭击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因此人人都以为今日他带伤前来是小皇帝专程召见他,为他请太医,因此他稳坐车内不动,也没有人敢催他落脚。

草草糊弄过去,马车就这么一路进了皇城外城,与一辆辆臣子的马车铺张开来,停在金水桥边,等候早朝传唤。

约莫一个时辰后,天仍在暗夜中,不知不觉先是下起细雨,随后夹杂着细小的雪籽,打在马车壁上传来稀稀拉拉的沙声。

在这巧妙的声音之下,隔壁的马车里传来交谈声。

“戮王这回久召不现,据说还把京城宅邸的金银财宝都变卖了,又把他那个原本任职刑部的家弟清了家籍,如此断了关系,看来是知道天将降难,他想躲。”

“躲?他一个异姓王,逃了就不过是一介平民,他还想躲去哪里?”

“他可与平民不同,毕竟这军机令他还一直死死捏在手上,无论谁劝都不肯交给三公,颇有隐患。”

“他本就不是真的投诚三公,谁都看得出来,就是不知为何三公明知如此还要收拢他,不过你等且放心,三公这次去安阳请谋士出山是假,绕道前去擒他是真,此次定夺下军机——”

“咳咳,别说了,小心隔墙。”

“有何不妥,三公如此也算是为了圣上解忧……”

话到此,车内礼贤王和佟十方对视一眼,二人心中明镜似的。

“你那好侄儿失算了,”佟十方压低声音:“他倒是寻了一个异姓王替自己手持军机令,不至于被三公拿捏大权,可是这三公也刁钻的很,先拉拢戮王,等他与圣上和你割据了个干洗,就诱逼戮王交出兵权,这时候就算戮王悔不当初也已经无济于事了,背叛了圣上,他不可能再获得信任,横竖左右不是人,只能一心出逃了。”她分析的头头是道:“逼戮王出逃也许就是三公的最终目的,为的就是将兵权从小皇帝眼皮子底下名正言顺转到自己手里。”

“你竟有如此见解,”礼贤王不禁吃惊,“那如今要稳固皇权应该怎么做才对?”

“你是朝廷中人,你问我啊?”她挠挠耳廓,低声道:“我要是有这头脑我就直接写宫斗文得了。”随即她又道:“我说了你别生气,要按我浅薄的认知分析的话,我觉得可能三公更好。”

“为什么?”

“治国又不是儿戏,你那小侄子在我老家还是读书学做人的年纪,治理天下还欠不少火候。”

看礼贤王那神情,他未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他缓缓道:“其实我与你想的一样,圣上的确还需猛火锻造,但我若也支持三公,万事不为他所想,他这帝位坐的未免太苦闷了,不过,如今戮王一事后,我只觉得天道轮回,一切顺应自然便好。”

“你不怕有一天江山不再姓秦了?”

“不怕,”他眉眼松缓,面上真是一片坦然,“真有那一天我就老老实实的牵着马儿唱着歌离开这片朱墙碧瓦,未尝不痛快。”

“你去哪儿?去乡间躺平啊?”

他扭头定定看着她,眼中有见花见海的光晕。

“我想躺在有你的地方,只是……”他浓眉微蹙,目光小心,声音似惧似忧在试探她的态度,“不知有没有我的位置。”

唉,拧巴。

她直言了,“王爷,你的情谊很好,但对我来说是一种负担,你可知男追女隔座山?”

他沉默,别过头讷讷盯着车厢一角。

光景昏暗,她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但自己也豁出去了,“我知道,每一个人都在说着我会成为他们最终的归隐,那是当然了,我当然知道自己魅力四射万丈光芒,可那是因为,我是这本书的作者和主角,所有美好的滤镜都是我自己创造出来的,我吸引你们,就像宇宙中一个巨大的恒星吸引着那些漫天乱飞的流星,这是宇宙的规则,这个世界的定律,不是因为我真的有什么与众不——”

她的话还未完,远处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紧接着有火光直冲皇城的天顶,远处鳞次栉比之间有黑烟像巨龙一样腾起,瞬间吞没天空,在此起彼伏的尖叫中,号角声低沉紧迫的响起,递次不绝。

我三更了!我三更了!我不容易啊值得表扬。[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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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王八绿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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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刀(穿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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