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湖县城郊,李家村祠堂
夜色渐渐沉了下去,送亲的队伍在祠堂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但奇怪的是村里人的脸上没有多少喜色,大家唉声叹气的。
祠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十岁的李杏趁大人们不注意的时候,从墙角狗洞里钻了进去,她拍拍身上的灰尘,脸贴着墙小声说:“鸢飞姐,你也赶紧从狗洞里钻过来吧。”
头顶忽而一阵清风掠过,李杏抬头望去,一身劲装的鸢飞就像山中的燕子一样,轻盈地翻过院墙,无声地落在了地上。
李杏张大了嘴巴,“鸢飞姐,你功夫这么好啊,那你刚才干嘛不直接带我过来,眼睁睁看着我钻狗洞啊?”
“你钻狗洞的功夫也很好啊,我还来不及带你,你就咕咚一下钻过来了。”
李杏鼓着脸还来不及生气,就被鸢飞一把抱在怀里,她脚不粘尘地往目的地掠去。
“你不是说你姐被你爹娘许给了城里的贵人吗?祠堂什么也没有,怎么看也不像是嫁女儿的样子,这么多人密密麻麻守在外面,反像是防备着你姐逃婚。”
“我姐肯定不愿意嫁啊,要不我也不会求你来救我姐了,村里这么多人都拿着棍棒,如果只有我们姐妹俩,肯定逃不出去的。嘿嘿,这不还得靠鸢飞大侠仗义出手吗?”
李杏讨好地对着鸢飞笑,小女孩的机灵劲儿一览无遗。
“嘘!”鸢飞捂住了她的嘴,示意她看祠堂里面。
祠堂里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在黑压压的祖宗牌位和摇晃的香火前摆放着一口未封棺的棺材,棺材显然是新制的,连漆都没有上。
鸢飞丢了颗石子到棺材上,发出“铛”的一声脆响,棺材里紧跟着传来女人“呜呜” 的哭喊声。
黄昏、古村、祠堂、棺材,伴着女人的哭声,怎么看怎么叫人悚然。
鸢飞推开棺材,里面赫然是穿着一身红色嫁衣的李桃,也就是李杏口中被许给了城里贵人的姐姐。
李桃才十八岁,不知在棺材里哭了多久,满脸都是泪痕,鸢飞拿走她嘴里的碎布,她用干哑的声音哭诉:“救我!!!他们要把我嫁给一个死人。”
——
刘府的婚礼十分热闹,刘家大摆流水席,盛情邀请附近的民众。只是这婚礼也有些古怪,不仅吊诡地在大晚上办,而且这刘家大儿子才死,他们家就办婚礼,也不嫌不吉利。
百姓们看着石狮子身上的白花,面面相觑,但食物的香气一阵阵飘过来,大家又带着咕咕叫的肚子笑着走了进去,管他呢,横竖这不吉利的也不是他们。
棠落打扮成道姑的样子,混迹在人群中走了进去。刘府的小厮抢走了她的包袱和玉佩,但狡兔三窟,她在落脚的客栈里还藏了些衣物和银钱。
百姓们进进出出,都不自觉地看向棠落。
棠落本就生得美丽,十六岁的少女皮肤娇嫩、容颜精致,白天如果没有扮丑只怕早就被坏人掳了去,眼下一身灰蓝色道袍,不仅没有损颜色,反而更显出她的优雅温柔,加之上辈子十几年养尊处优的公主生活,让她的气质又多了几分不容侵犯的高贵。
一阵唢呐声响起,鼓乐喧天,众人往门口望去,期待着花轿的到来,但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却是戴着白花的棺材。
众人悚然而惊,“这是阴婚?!”
棺材被一路抬进礼堂,和礼堂里一口精美的金丝楠木棺材放在一起,穿着红色嫁衣的新娘被扶出棺材,下人们要押着她和灵牌拜堂成亲。
百姓们看着这荒谬的一幕,畏惧刘县令的威严都不敢说话。
一个须发皆白的道士掐指一算对着刘县令说:“大人,子时未到,此时拜堂怕会惊扰大公子亡魂。”
端坐在高堂上的刘大人有些不耐烦,“不能提前拜堂吗?”
他身边的二公子看着身姿窈窕的新娘,嬉笑着说:“阿爹,你就听道长的吧,也不差这一时片刻的,也让嫂嫂好生休息休息。”
刘大人早就习惯了自家二儿子混不吝的作风,想到孝顺的大儿子竟然早早离世,更加悲从中来,他看着堂下众人,忽然注意到了气质高贵的姚棠落,他没有认出此时一身道袍的姚棠落就是白天拦轿的小女子。
“我看道姑气质脱俗,道姑觉得这拜堂成亲要等到子时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姚棠落,姚棠落微微一笑信口胡诌:
“活人求生,死人求死,世人只闻活人语,何人听闻死人言。新娘生机旺盛,胜过贵公子死气百倍,若不选个合适的时辰,只怕贵公子的死气被活人的生机冲散,在地府反落得鬼见鬼欺。
这子时乃是一日之中阴气最盛之时,贵公子的死气和新娘的生机只有在此时才能互相平衡,如此方得圆满。”
刘县令有些不高兴,勉强点头,“行吧,那就依两位道长所言,来人,送新娘进房休息,待子时再拜堂成亲。”
他目光转向堂下众人,严厉地说:“请诸位父老乡亲陪老夫一并等到子时,也好送我儿一程。”
“是”
“都听大人的。”
新娘被搀扶着送到大公子生前的房间休息,在路过棠落的时候,新娘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棠落没有注意到新娘的异样,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想要找到偷她玉佩的那个小厮。
功夫不负有心人,即使重来一世,她依然一眼认出了这个抢走她玉佩还狠狠推了她一把的强盗。
她尾随着这个小厮,一路跟到无人之处,掏出锋利的匕首抵住了他的后腰,在他身后阴测测地说:“把我的玉佩还给我。”
主家办阴婚,小厮本就有几分害怕,眼下这无人的角落,又有一道女声忽然在身后响起,小厮被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女鬼索命,两股战战
“姑奶奶你饶了我吧,不是我结阴婚,是我们家公子啊,你有什么冤屈你去找我家大人啊,跟我没关系。”
“哼,你还知道这是个祸害人的事,少废话,你白天拿了我的玉佩,你若是不还给我,我这把刀就会刺穿你的肚子。”
棠落说着,匕首往前推进一寸,鲜血流出,小厮吃痛地叫了出来。
棠落依旧眉目淡然,上辈子她活到了三十六岁,经历过不少的血雨腥风,早就不是十六岁单纯天真、毫不设防、被人坑害的小女孩了。
小厮终于认出了身后这人不是什么女鬼,而是白天他推了一把的那个女子,这女子下手狠辣,他连叫都不敢叫,害怕一开口就被直接捅死,他悔不当初,嘴皮子飞快,
“玉佩被二公子拿走了,他说要给大公子陪葬,眼下这玉佩应该在大公子房里,姑奶奶您手下留情,都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小的该死!”
小厮一边说一边扇自己嘴巴子,清脆的巴掌声在无人的夜色中分外好听。
“脱衣服!”
“啊?”
“别废话!”
“是,是。”
棠落用小厮的衣服把他绑了起来,把布撕开一块把他的嘴塞得严严实实,这才离开,只留下光着膀子的小厮在寒凉的夜色中瑟瑟发抖。
长公子房内,丫鬟都退下之后,新娘一把扯下了红盖头,盖头下的竟然不是李桃,而是鸢飞。
鸢飞虽然救出了李桃,但接亲的人就在门口,若是逃婚之事当场暴露,面对众人的追捕,李桃和李杏若是想安然无恙地逃出去,即使鸢飞自恃武功高强,但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是整个村子四百口人、八百只手,她也没有把握。
如此,才有了今晚的李代桃僵之事。
鸢飞扫视了一圈房间,看到角落里堆着的豪华的贺礼,眉心一跳,想到妹妹一直想去京城找爹,但家里的盘缠不够,横竖这也是贪官污吏的钱,不要白不要,她脱下红嫁衣当作包袱皮,正想要把那些金银珠宝都收起来,忽然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朝房间接近。
棠落匆匆往大公子的房间奔来,小心翼翼地躲过丫鬟们的耳目,推开房间,侧身溜了进去,眼下忽然一道银光闪过,一柄利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刚刚还拿刀抵着别人,眼下自己就被人用剑驾着了,这报应来得是不是太快了,棠落腹诽,来不及求饶,这柄剑忽然又放了下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出现,
“棠落?”
棠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头,痴痴地望着眼前的女子。
眼前一身红色嫁衣的女子正是相依为命一起长大的义姐鸢飞,棠落重生前姐姐也是这么看着自己,看着被剑架在脖子上危在旦夕的自己,眼里的关心和担忧即使隔了两辈子也依旧不改。
只是上辈子两人玉湖山不欢而散之后,隔了十年她们才再次相见,她已经不记得姐姐年轻时的模样了,原来少年时代的姐姐眼睛竟然是如此清亮,不像后来,眼里全是疲惫与无奈。
眼泪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棠落重重扑到了鸢飞怀里,吓得鸢飞赶紧收起软剑,害怕伤到她。
她压抑着哭声,在她怀里不停地抽泣,鸢飞的心也慢慢提了起来,只是五天没见,妹妹怎么哭得像是生死之别一样,这五天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方才在礼堂听到棠落的声音,鸢飞就明白棠落肯定是背着自己偷偷下山要去找她那个该死的爹去了,但她听棠落应对得当,还以为棠落这五天应该过得还不错,但她伤心成这个样子,竟然都没有哭出声音。
她究竟受了多大的委屈,连哭都要压抑着自己?
“是谁欺负了你?你跟姐姐说,姐姐一定帮你报仇,把那个人大卸八块。”
“他们……他们所有人都欺负我。”棠落抽泣着,上辈子经历的委屈再也压抑不住,喷薄而出。
父亲、兄长、丈夫、儿子,所有人,所有人都在欺负她,在他们面前,她要当一个好女儿、好妹妹、好妻子、好母亲,才配得到他们微不足道的爱。
但是在姐姐面前,无论她做什么,甚至她什么都不做,姐姐都始终爱她。
只有姐姐,只有姐姐一如既往地爱她保护她,只有姐姐会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愿意放弃唾手可得的天下。
棠落在鸢飞怀里哭了好久好久,眼泪哭干了,她才从鸢飞怀里抬起脑袋,鸢飞心疼得不行,但妹妹又不肯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能干着急。
“姐姐,没事,都过去了。我的玉佩被刘府的小厮抢走了,他说二公子拿了送到大公子房里了,我本来是来找玉佩的,没想到见到了姐姐。”
棠落揉了揉红肿的眼睛,笑着说。
鸢飞看着她这副模样,内心的担忧与愤怒一潮又一潮袭来,她不想吓到棠落,缓和了神情,“好,那我们先找玉佩,之后再慢慢说。”
两人正要去翻找玉佩,鸢飞耳朵一动,听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她示意棠落藏起来,自己翻身上梁,如同山林中蛰伏的猛禽,静静等待着猎物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