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王承乾见佛女那两团乌黑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几乎要哭出声来。
他真不是故意的,一听到师父叫他,哪里敢怠慢,连忙一路小跑赶了过来,谁知道一进门便撞上了佛女,还将小公子的拨浪鼓给撞掉在了地上。
他抖抖索索地从屁股下抽出那个被他压得稀巴烂的波浪鼓,不敢看佛女,反而冲着陈恪惊慌失措地喊道,
“师父!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他这一声师父明显比之前的师娘有底气得多,清晰又响亮,却惊得陈恪脚下步子一软,险些摔下台阶去。
他看了地上的人一眼,眼里却没有丝毫不满或责怪,反而带着几分赞赏与安抚。
如此有眼力的徒弟,别说弄坏一个拨浪鼓,就是捅破了天他也能给他兜着!
他正琢磨着如何解释,便听得一声震天响,却是阿望哭了起来。
许是从来不曾有过玩具的缘故,阿望对到自己手里的东西极其护短,此时看着自己的宝贝转眼到了别人手里,还彻底变了模样,他就是再小也知道不对了。
陈恪此时已经走到几人跟前,一边冲着嚎哭不止的阿望伸出手,一边温声哄道,“阿望不哭,师兄弄坏了你的拨浪鼓,咱们让他给你买一个便是!”
阿望见他过来,立刻扭过身子朝着他扑去,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停顿。
安然眼睁睁地看着前一刻还在自己怀里的阿望,下一瞬便已经搂着陈恪的脖子委屈呜咽了,眼里的震惊丝毫不亚于刚才。
阿望从前最怕这人,连碰都不愿让他碰一下,怎么不过短短一月,便就跟他如此亲近?
她拧着眉看着眼前的一大一小,竟不知是该失落阿望对她不再像从前那般依赖,还是该妒忌这人的手段高明,轻轻松松便得到孩子的信任。
她看不到的地方,陈恪将一粒黄豆大小的消食丸塞进了阿望的嘴里,那是他特意请周大夫为阿望配置的,健脾定神,常被他拿来逗弄安抚阿望,百试不爽。
果然,酸酸甜甜的丸子一进嘴,阿望立刻忘记了哭,乖乖地趴在陈恪的肩头,眼角虽还挂着泪珠儿,嘴却咧了开来,冲着陈恪响亮地喊了一声,
“嘟父!”
陈恪眼皮一跳,见安然似乎并没听清阿望的话,立刻松了口气,指着身旁的人道,“你可还记得他?”
安然又看了他一眼,这才将目光从两人身上移开,看向躲在陈恪身后明显畏缩不敢向前的男子,皱起了眉。
这人言语轻浮,目光躲闪,对她似颇为惧怕,却又称呼陈恪为师父,她一时拿不准此人来历,便摇了摇头。
陈恪见状,忙解释道,“他便是王老太太的孙子王承乾,王老太太已过身,临终前将他送到了衙门。”
说罢,他便将王家的事简单说了一遍,最后道,“我听说王老太太曾有意让他拜你为师,可我想着你如今四处征战,正是要紧的时候,怕是一时半会顾不上他,干脆便让他先跟在我身边,日后等你有了空,若愿意教他,再让他拜你为师也不迟。”
安然听说王老太太吞金自尽,先是一愣,随即很快便明白过来。
王老太太这是怕自己不答应,干脆拿自己的性命相逼,再加上万贯家财在前,她不怕她袖手旁观!
她的算计明明白白,安然却对她生不出厌恶来。
若有旁的路可走,没有人愿意豁出性命来孤注一掷。更何况,要不是她率先投诚,百姓就不会那么快地决定跟随她,那些商贾大户也就不会同她平安相处,甚至主动示好。
她既受了她的恩,自然会尽量替她达成心愿,保住她孙子的性命。想到此,她又看了眼那依旧紧紧挨着陈恪的年轻人,想起他那声顺畅无比的师父,淡声道,“不必了。”
她哪里看不出这人并不愿跟着自己,既然如此,她自然也不会强留了他在身边。再说,比起跟着她,陈恪确实更合适,至少在他身边不会有性命之忧。
至于王老太太要的东山再起光复门楣,她若有命活,自然有机会替她达成。
只是,这本该是她与王老太太之间的约定,没想到却又将陈恪牵扯了进来。沉默片刻,她冲着陈恪道,“多谢。”
陈恪听到这声谢,堵在胸口那团郁气终于稍稍消散,脸上也带了几分笑来,“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安然听他这么说,心中的愧疚更甚。
前一刻她还说着恩断义绝两不相欠,可转脸却又让他替自己还人情,便是她再冷清冷性,也自觉没脸。
顿了顿,她忽然道,“范叔说赵东来应该没死,两年前他跟二哥去宣府时曾在街上看过他。”
听到赵东来三个字,陈恪浑身一震,眼里立刻闪过一丝寒光,“当真?”
赵东来是先帝的侍卫亲军马步军司指挥使,除了掌管先帝出行安全之外,还担任着巡查缉捕的职责,替先帝铲除异己,当年赵王父子的刺杀便是由他一手策划。只不过先帝死后没多久,这人便死于一场酒后斗殴,之后他家也因大火烧成了平地,一家老小全死了个干净。
陈恪早就觉得这人死得过于蹊跷,可他暗中查访两年也没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如今听到他还活着,自然激动不已。
安然身上的那阵窘迫此时已退去,点头沉声道,“范叔向来谨慎,若没把握,断不会说这话。我会派人进宣府,只要他还活着,定将人带到你面前。”
原本她只是想将消息告诉他,如今她却改了主意,决定亲自替他找出刺杀案的凶手来。
陈恪脸上的笑容更甚,一双凤目灼灼如春华。
他哪里看不出她这是跟自己交易,他替她收徒,她便替他捉仇家,这样一来,她就不算欠他的人情。
可即便这样,他依旧欢喜,欢喜她记住自己的仇家,欢喜她特意留心打听,更欢喜她说要为自己筹谋出气。
他极力压制着心中澎湃翻涌的心情,轻声道,“这些年,我母妃因为不能替兄长报仇雪恨而一直郁郁寡欢,若知道这人还活着,她一定高兴。”
“安安,多谢你。若是可以,我想将此事告诉母妃,你意下如何?”
说罢,他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背在身后的手却慢慢攥紧,指上青白一片。
安然抿了抿嘴,她总觉得他最后的话意有所指,却不愿多想,更不愿去看他那双热得发烫的双眼。
“请便。”她冷声道。
说与不说那都是他赵王府的事,与她何干!
可话虽这么说,她却无端生出几分慌乱,只想着赶紧逃离这幽深寂静的小院,甩开那叫她浑身不自在的目光。
看着她迅速消失的背影,再看看依旧搂着他吃得香甜的阿望,陈恪轻笑出声。
“陈贵!”
陈贵应声从外头走了进来,“属下在。”
“即刻让人送信回去,就说当年的仇人已经有了下落。”
“是!”
“另外,告诉母妃,救她儿子的恩人也找到了,让她将那尊牌位烧了吧,日后再不必供奉烧香。”
听到这话,陈贵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上立刻有些复杂。
他们早已知道谢小姐的真实身份,然而公子却一直警告他们,不得泄露半分,如今公子主动对王妃坦白,那是不是说他和谢小姐的好事也要近了?
公子苦等那位多年,便是人死了也始终不谈婚嫁,如今公子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他本该高兴才是,可一想到公子先前说过的那些话,他顿时觉得这好事别扭得紧。
谢小姐若是登基为帝,那公子算什么?皇夫?还是面首?
陈恪哪里看不出他心中所想,淡声道,“不过一个身份而已,何必在意!别忘了咱们当初为何走上这条路。”
陈贵一怔,随即低下了头。
他们不是为了称霸天下,也不是为了报仇雪恨,仅仅是为了活着,堂堂正正、轻轻松松地活着,不必装纨绔做恶霸,不必日夜提防小心防备地活着。
“是!”
陈贵一走,院中再没了旁人,陈恪转头看向身后的人,见王承乾看他的眼神明显多了几分畏惧,挑了挑眉,
“听出什么了?”
王承乾咽了咽口水,有些不确定,“您,您是赵,赵王世子?”
陈恪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仅凭几句话便猜出他的身份,这人也没他想象中那么笨。
他笑了笑,点头道,“没错,我正是陈恪。”
王承乾见他一口承认,不但没惧怕,反而激动地满脸通红,“您,您真是”
他没想到,他随随便便挑了个师父,竟然还是位王府世子!
亲娘姥姥哎!那可是皇亲贵胄!有这样的师父,谁还敢叫他败家玩意儿,他也不用看到休公子元和尚就绕着走了。
日后,他王承乾就是在城里横着走也没人敢吱一声!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世子师父在上,徒儿愿您长命百岁,洪福齐天!徒儿给您老人家磕头,日后您要吃鱼翅熊掌,徒儿绝不给您端鲍鱼燕窝,您要穿杭州白绸,徒儿绝不给您做蜀地织锦,您喜欢清冷美人儿,徒儿绝不会给您挑风骚少妇!”
听他胡言乱语地恭维,陈恪失笑摇头,正要笑骂一句,便听到那句风骚少妇,顿时黑了脸。
“混账东西!看来一日两本账本太便宜了你,从今日起,一日十本,什么时候对完什么时候吃饭!”
王承乾是个十足十的纨绔,四书五书一窍不通,天文地理更是闻所未闻,一手字也写得歪歪扭扭如同狗爬,谁看谁摇头。
可他到底是抱着账本长大,听惯了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对别人如同天书般的账本,对他而言却是小菜一碟。
陈恪见状,便将府衙中历年的钱粮账本拿出来让他逐一核对,再让他汇总誊抄,既锻炼他看账识簿的本事,还能叫他了解民情生计,同时还能顺便练字,一举多得。
一听十本账本,王承乾顿时傻了眼,一本账本对下来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可按着师父的要求誊抄在册却要整整一个时辰,再多九本,他就是再多生几个爪子来也不够啊!
他抱着陈恪的大腿失声叫唤,“师,师父!徒儿错了,真的错了,求您饶我这一回!”
可到底错哪儿,他却半点儿头绪也没有。总不会是师父表面喜欢不爱说话的冷艳美人,私下里缺爱风流浪荡的美妇?
安然出来时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直到穿过垂花门,她这才想起来是将阿望落在了陈恪那里,顿时一阵失神。
她何时犯过这等失误?又何时这般落荒而逃过?
她垂下眼眸,踏着满地的娇红弱白继续向前。
也许,她是因为对那人心存愧疚,所以才不敢直面对方,也许是怕他继续纠缠自己,这才迅速抽离脱身。
可不知为何,她脑中总是响起他说得那句不枉此生的话。
大漠依旧,斜阳不改,可她安然此生还能再看得见蓬莱的沧海明月吗?
只怕,就是能看见,那海,也是血海,那月,也是孤月。
她伸手握紧腰间的长刀,再抬头,眼中已是清明一片。
眼看老太太越来越没谱,宫羽将手里的包袱往二丫手里一塞,低声吩咐道,“你在这儿看着,我去找小姐!”
她如今可看出来了,能制得住老太太的,除了小姐,这世上再没第二人!
刚跑出院子,就见一人从那头走来,她脸上一喜,忙快步迎上前道,
“小姐,您可回来了!您快去劝劝老太太吧,她老人家就差拆房梁了!”
说罢,拉着安然便急急朝着院子的方向走去。
院子里混乱一片。
紧挨着院门放了十来个大大小小的箱子,箱子上堆满了各色方巾扎成的包袱,每个包袱都塞得鼓鼓囊囊;院子正中放了一张黄花梨雕螭纹围屏罗汉床,周围则是几张黄花梨雕花圈椅、一张酸枝木镶理石八仙桌以及几张瓜棱如意凳以及围屏;除了这些大家具,门廊上还放了一堆的铜盆、夜壶,甚至做饭用的蒸笼饭屉也没拉下。
老马抱着一座紫檀镶白玉云母屏立在门边,忙见她进来,冲她躬身行礼,一张老脸简直皱成了苦瓜。
“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