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老太心里的石头落地,欢欢喜喜地出了门,临走前,还将一脸不情愿的宫羽也给拉了出来。
方才还吵杂不堪的院子转眼间只剩了两人,莫名显得有些空,有些静。
见陈恪拢着袖子盯着自己瞧,眼里是藏不住的笑,安然忽然有些不自在。
他脸上的笑叫她想起了那晚的雁字坡,皎洁月光下,他将她的手托在自己的掌心,珍而重之的模样彷佛捧着的不是她的手,而是自己的心。
陈恪又上前几步,将两人间的距离拉近到咫尺之间,轻声道,
“安安,我来了。”
头顶突然落下一片阴影,先前的不自在被忽然放大,变成了紧张,甚至不安,安然忍不住想要后退一步。
然而,她的脚跟刚刚抬起,鼻尖便传来一股熟悉的味道,浓郁的药香夹杂着尘土草木的味道扑面而来,其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她忽然站住不动,想要问问他那一箭到底伤得如何,可到底没有开口,只抬起头来静静地打量着他。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不见一丝血色,就连双唇也淡得几乎看不出颜色来,唇上和颌下冒出一圈青茬,更显憔悴,只一双眸子深邃依旧,眼里的光灿若漫天星辰。
陈恪没错过她脚下那点异动,见她依旧稳稳站定,嘴角渐渐勾起笑来,
“路上闲来无事,我又给你剥了一些山核桃。”
他将手从袖中抽出,摊开掌心,将一只沉甸甸的荷包递到她面前。
安然低头扫了一眼,本想说不必,可目光落在他那身厚重的披风上,又觉得这话有些绝情。
毕竟,他也是一片好意。
她只得伸手去接,正要道谢,手却碰上对方的掌心,一阵酥酥麻麻倏从指尖炸开,瞬间传遍了四肢全骸,惊得她立刻松了手,人也跟着慌忙朝后退去,漆黑的眸子里满是惊疑。
是这人手上沾了毒?还是又有人对自己的尸身动了手脚?
陈恪也是浑身一颤。
他这小半生遭遇过刺杀,碰上过围剿,血海里闯过,死人堆里爬过,然而,所有这些经历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一刹那的颤栗来得叫他惊心。
他浑身上下的经脉像是被人极快地抽动了一下,随即满身的血液像泄闸的洪水一般,在身体的每一处奔腾游走,肌肤似乎忍受不住这样的汹涌而微微发着抖,心也跟着咚咚咚地一声快过一声地跳了起来。
这样奇妙刺激的感觉他从未有过,他尚来不及蜷起那只被她触碰过的手,便看到安然极快地朝后退去,脸上布满了惊慌与不可置信,他瞬间明白过来。
原来,那样快得几乎叫他眩晕的感觉不是他一个人的臆想,安然也有。
他忽地想起王简曾经说过的那些荒唐话来。
他说相知相爱的人,会在眼神相交、肌肤相近的瞬间产生一种近乎列缺霹雳、丘峦崩摧般的感觉,那感觉转瞬即逝却又妙不可言。
刚才的那一瞬,是不是就是他所说的心意相通、心神相会?
想到这个可能,他的眼里忽然迸出惊人的亮光,脸上也露出孩子般的笑来。
他弯下腰,捡起掉在地上的荷包,小心且又仔细地掸去上面的灰尘,重新递到了她面前,
“你若喜欢,到了秋日我再给你去寻。”
去年的蝗灾使得江南的山核桃产量大减,他派人从昌化一路寻到了宁国,才找出手中这么一点,不能不说遗憾。
今年无论如何也不会这般寒酸了!不光山核桃,日后只要是她喜欢的,她想要的,他都会捧到她面前。
安然也渐渐从先前的紧张戒备中回过神来,那搅得她方寸大乱的感觉眨眼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彷佛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她沉默地看着面前的人,看着他眼里因她而燃起的亮光,看着他为她准备的核桃,忽然抬脚朝着院门的方向走去。
他也许是真心娶她为妻,可她却早已无心爱人。与其叫他围着自己打转耽误一生,不如趁早了断,也好各自清净。
陈恪看着她冷静决然的背影,脸上的笑渐渐凝固,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钱老太一边指挥着宫羽二丫擦洗屋里的家具物什,一边竖着耳朵听隔壁的动静。
经历过那一日一夜的煎熬,又亲眼目睹了她单枪匹马闯城门,她早已看开,什么三媒六聘,什么名声脸面,通通都不再重要,只要扣扣还活着,她就是今天入洞房,她做阿婆的也只有高兴的份!
要是还能给她生个孙子来,那就更好!她就是死了也再没遗憾了!
想到孙子,她瞥一眼坐在她身旁的孩子。
阿望靠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一串佛珠,正来回摆弄着,玩得不亦乐乎。
她看着阿望,这孩子比一般孩子乖巧懂事,不认生,也不瞎哭瞎闹,倒也不是不能留下,可留下可以,想要当她重孙子,她还得再琢磨琢磨。
她细细打量了下阿望的眉眼,越看眼里的嫌弃越重。
谢家都是浓眉大眼的好相貌,这孩子虽说眼睛也不算小,却是个单眼皮,鼻梁也不算高,只有那人中上窄下宽,还算是个好福相。
见他将珠子往嘴里塞,她一把拍开他的手,忍不住骂道,“个丑八怪饿死鬼!什么都往嘴里塞,也不看看是脏是臭!”
佛珠是元能给的。
钱老太那一鞭子抽到骡子身上,叫阿望一头撞上了车架上,那一下撞得不清,阿望顿时嚎哭了起来。
元能怕被人发现,立刻扯了脖子上的佛珠赛到他手里,之后便再没能拿回来。
阿望被人打断,抬头看了眼钱老太,又低头将珠子往自己嘴里送。
钱老太见了,干脆夺了珠子,远远扔了出去。
臭和尚的东西他却一天到晚抓着不放,难不成,日后也想剃了头当和尚不成?
阿望看着空荡荡的手,再看看冲他皱眉瞪眼的钱老太,嘴一瘪,眼窝里便溢出一泡泪来。
宫羽正巧端着盆从屋里走来,见状,忙放下手下的东西,上前将阿望抱了起来,她不敢当面指责老太太,只一边哄着阿望,一边不服气地辩解道,
“咱们小阿望才不是丑八怪哩,大伙儿都说咱们长得好,长大了肯定是个俊俏的公子!”
钱老太见自己将孩子弄哭,面上有些挂不住,却还是白了宫羽一眼,撇嘴道,“那是他们没见识!”
扣扣虽性子倔,那张脸却是生的一等一的好,那陆公子也是个俊俏的,这俩人的孩子再丑只怕也比眼前这个强!
想到白白胖胖大孙子,她不再管这两人,转头细听着墙那头的动静,然而,她没听到什么打情骂俏,更没有她期待的烈火干柴,只听到院门嘎吱的开启声。
她一愣,急忙起身朝着门口走去。
刚踏出院门,便见前头拐角处滑过一片白色衣角,她心中一惊,立刻小跑到正院中一瞧,院门果然大敞,院里只剩了陆公子一人。
她还有些不敢相信,“扣扣呢?”
陈恪苦笑一声,“老太太。”
钱老太见他白着个脸站都站不稳了,却还是一丝不苟地冲自己躬身施礼,忙上前将人扶起来。
“哎,你这孩子,也不知道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站在外头干什么,快进屋坐着!”
说着,不容分说便拉着陈恪进了正房。
钱老太环顾一周,发现正房还是先前她离开时的模样,东厢榻上的被褥更是整整齐齐,她顿时一口老血涌上心头。
临走前她特意交代了两人好好说说话,还将一院子的人都给打发走了,没想到,这俩人竟真在院里说了半天的话!
她将陈恪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见他初春的天还裹着冬日的袍子,眼神顿时一滞。
她早听说这人受了伤,伤了身子,莫不是连那一处也伤着了?所以才给他搭了架子也拱不起火?
陈恪刚坐稳,一抬头便见老太太满脸狐疑地盯着他打量,最后还将视线落在他的小腹上,不等他开口询问,便听老太太突然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问道,
“你莫不成了天阉?”
陈恪一愣,等明白她话里的意思,顿时目瞪口呆,耳根也立刻烧了起来。
“老太太误会了,晚辈一切都好。”
老太太见他神情不似作伪,立刻松了口气,又看了他一眼,眼里带着几分讶异,嘴里却一口断道,“那就还是嫩雏儿!”
陈恪从没想过哪一天自己还能被人这么称呼,可这话他还真没法反驳。
嫩雏儿就嫩雏吧,总比不能人道强!
他被钱老太看得浑身不自在,顺手拿起桌上的茶盏,谁知,刚喝一口,就听钱老太又道,
“嫩雏儿也没事儿!谁还没个头一回呢!这事儿也不用人教,蒙头上就对了!我还等着过年的时候抱孙子呢!”
女子十月怀胎,如今是三月初,到过年,不多不少刚好十个月!
陈恪被她这话猛然一惊,那滚到喉咙的水咕咚一声尽数掉进了肚里,随即便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他胸前肩头的伤也跟着一齐作痛起来,一张俊脸上更是烧成了窗外的晚霞。
钱老太见状,忙上前替他顺溜后背,笑着嗔怪道,“你这孩子!瞧你平常稳得很,没想到一说这事儿竟还像个大姑娘一样害臊,来!喝口水顺顺气儿!”
说着,伸手就要去拿桌上的杯子,谁知,杯里却已空了,她忽地又拍腿笑了起来,
“哎呦!这不是扣扣之前用的杯子嘛!你瞧瞧,这事儿巧的!”
“我说,你既跟扣扣一个屋睡过,一个杯子喝过,也跟老婆子亲口求过了亲,我看,也别再弄那些虚的了,今晚你们就洞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