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交易

南撤时,安然曾命人护送钱老太一行前往阜平,阜平地处真定府西北角,四面环山,往西便是八百里太行,他们再怎么打也不会打到那里去,再加上又有相熟之人照应,真有什么事,想要脱身并非难事。

可惜,她这番精心安排全然白费,钱老太不但将她派去的人统统赶走,还带着宫羽阿望经易州过满城,最后,好巧不巧地进了定州城。

钱老太虽然固执又不知轻重,安然却不能不管她,更不要说宫羽和阿望也在其中。

她立刻调整自己的计划,命范大成与顾柏青率十万大军继续北上,而她自己则带人去定州营救钱老太。

顾柏青因在猪龙河一战献计有功,之后又在博野之战中击杀俘虏了近两万的近卫军,还逼得黄致忠逃入定州城,连刘大能都不得不承认他确有几分本事。因此,安然命他暂掌安家军,除了曹文勇,竟也没什么人反对。

曹文勇却不是针对顾柏青。

他拦在安然的马前,粗声粗气地道,“大小姐,从前是我老曹眼瞎,没认出您来,现在我知道了,您不是旁人,就是咱们的郡主!”

说罢,他转头看向四周,扬了扬自己手里的长刀,高声喊道,“日后谁要是还敢怀疑咱们的大小姐,先来问问我手里这把刀!”

四周立刻响起一片嘘声,范大成却难得地没有斥责众人,反而跟着笑了起来。

杨全财受了伤,头上包了厚厚一圈布条,声音却依旧快人一步,冲着曹文勇的方向大声喊道,“曹将军,我们可从来没怀疑过大小姐!我们早就知道啦!”

刘大能却丝毫不给面子,嗤笑一声,“自己是个榆木脑袋,还当旁人也都跟他一样傻呢!”

曹文勇没理众人的调侃,他上前一步拽住安然的缰绳,两眼盯着马上的人,一字一顿地道,“您既是郡主,那老婆子就跟您没关系,您该做郡主该做的事,替国公爷和少将军报仇,替咱们冤死的兄弟们报仇,而不是去救什么不相干的人!”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一直跟在安然身后的盘昂却突然冲上前,手中的叉毫不犹豫地横在了曹文勇的面前,“让开!”

他虽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可这并不妨碍他读懂他语气里的质疑和不满。这世上谁都没有资格质疑他们的神女,更没人能命令她如何做事!

曹文勇斜了盘昂一眼,当初在湖广时,他见这小子浑身上下一股狠劲儿,颇有几分他当年的影子,难得起了几分闲心,指导了他几招,没想到,这小子还没出师,竟然就敢拿着叉指着他的脑袋了!

“滚!”

盘昂冷眼看着他,非但丝毫未让,反而将叉又往前递了几分。

安然坐在马上,平静地看着马前的人,声音冷静而坚决,“仇自是要报,人,我也要救。”

场上的气氛陡然一变,众人呆呆地看着两人,不明白怎么就一下子闹成了这样。

范大成忙上前去拉曹文勇,低声叱道,“老曹你犯什么浑?快松手!”

转头,他又拨开盘昂手里的三头叉,好声劝道,“盘兄弟,快放下,都是误会,误会!”

盘昂回头看了安然一眼,见她点头,这才缓缓放下手里的叉,人却依旧挡在曹文勇的面前。

曹文勇却有些呆愣,这是他头回认真地看马上的女子,脸依旧是那张脸,可不知为何,对上那双古怪的眼,他却彷佛看到了从来不苟言笑的世子爷。

那时,他打遍军中所有好手,成了黑鹰骑第一人,世子爷便是用这样平静无波的眼神看着他,对他说,“你虽武艺不凡,却缺智少谋,日后听你家少将军指挥,不要擅自作主,自有你飞黄腾达的时候。”

明明是宽慰鼓励的话,他当时却是吓得一身冷汗,此后再不敢将第一人挂在嘴边整日炫耀了。

他呆站在原地,整个人却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大盆冰水,从头到脚凉了个透,脑子也跟着清醒了几分,忙低下头去。

这一低头,他这才发现自己手里竟还攥着缰绳。

他心里一慌,忙扔了绳子,后退一步,垂头拱手道,“您要是非要救,不必您出马,属下替您去,准保将人给带出来!”

见他肯退步,众人对视一眼,皆是松了口气,杨全财更是夸张地喊了起来。

“是啊大小姐,黄致忠现在就是条丧家的老狗,哪里用得着您亲自去,也不用曹将军,咱们十八营的兄弟走一趟就行!”

“你们十八营昨日伤了不少,我看还是我们七营去,再多带几副云梯和投石器,不怕拿不下那小小的定州城。

“哪里用得着那么费事,照我看,咱们只当没这回事,该干什么干什么,私下挑上百八十个好手偷偷潜进城,那黄致忠见大小姐不来,自然知道这人质没什么用,也就不会严加防范,这时候咱们再乘机将人救出来,岂不是更好!”

“你就别乱出主意了,那黄致忠可不是什么善茬,知道人没用,他还留在手里过年?”

“要我说,谁都不用去!那老太太可是自己说的,她跟咱们大小姐没关系,日后也再不相见。既如此,那还去个鸟!大不了,给她儿子送个口信,叫他自己来救他老娘!”

“对!对!这事儿还是让谢天虎来得好,省得耽误咱们的正事!最好那黄致忠丧心病狂,一刀结果了那老太太,咱们再将叫谢天虎来收尸,顺便收拾了黄老贼!”

安然见众人越说越离谱,拧眉打断道,“诸位好意,在下心领,只是谢家母子与我有恩,这一趟,我非走不可。”

众人听她这话,知道她已拿定了主意,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一向不多管闲事的王猛突然走了过来。

“听说,那老贼指名道姓要老夫项上人头?”

安然扫了眼他那条依旧外折的腿,眉心微蹙,却没说话。

她曾请周大夫去替王猛医治伤腿,如今看来,这人的脾气只怕是比周大夫还要硬上几分,不然,也不会让一向强硬的周大夫也拿他没办法。

范大成见他过来,想起两人上次见面的场景,头皮顿时一阵发麻,连忙上前招呼道,“王总兵,您怎么来了?”

“那话不过是黄老贼异想天开,您不用理会。”

王猛摆手打断他的话,“这么说,是真的了?”

见范大成没说话,他冷哼一声,看了眼安然道,“既如此,那老夫便陪你走一趟!”

定州在博野西面,京城在北,两路人马在白羊沟分道扬镳。

临出发前,始终没说话的顾柏青忽然催马上前,“大小姐!”

安然见他神情凝重,两道浓眉更是紧锁,忙勒住缰绳,“何事?”

顾柏青眼里的犹豫一闪而过,冲她抱拳道,“黄致忠近来行事颇为古怪,末将怀疑这其中有诈。”

安然挑了挑眉,有些意外,“怎么说?”

顾柏青深吸一口气,将盘桓心头的疑点又过了一遍,这才沉声道,“咱们第一回夜袭攻城,黄致忠明明看出您的目标是通渠门,偏偏挑了末将所在的广宁门,这一招围魏救赵虽险,却逼得您不得不放弃攻城。”

“第二回城外作战,他逼百姓出城,还将一应火器尽数派上了用场,手段虽卑劣,却是掐住了咱们的命门,若不是您及时撤军,只怕咱们又要损失惨重。光看这两次,便知道黄致忠能被称为八殿阎罗,绝非庸碌无为之辈。”

“可自从出了京城,这人先是大意轻敌,接着又不战而逃,前后不到十天的功夫,二十一万大军在他手上便只剩了两万都不到!大小姐,这事儿不对劲!”

“末将怀疑,黄致忠另有所图!”

他的话音刚落,一旁的范大成立刻变了脸,“顾将军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黄老贼在定州还有后手?”

几步之外的王猛回过头来,扫了几人一眼,目光在顾柏青身上停了停,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

安然却是笑了起来,“放心。”

原本她还担心他作战经验不足,如今看来,却是不必了,这人性子虽有时冲动,做事却敏锐细致,光这一点便胜了常人许多。

顾柏青见她脸上毫无紧张意外之色,便知道她早有防备,再想想之前的事,明白自己这番提醒纯属班门弄斧,顿时有些脸红。

范大成却不知这俩人打的什么哑谜,他看了看顾柏青,犹豫着道,“大小姐,要不还是让属下去定州吧。”

见安然摇头,他看了眼不远处的曹文勇,忙改口道,“那就让黑鹰骑跟着您,老曹这人虽然有时会犯浑,可打起仗来却是没得说,就连世子爷”

安然知道他这是有意替曹文勇描补,暗叹口气,出声打断他道,“范叔放心,我带的人手已足够,不必再添。”

“至于曹文勇,”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几分锋利,“再有下次,我绝不轻饶。”

范大成脸色一僵,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曹文勇做的那些事,往轻了说可以叫作出言不逊,可真要较真起来,那就是以下犯上违抗军令,换了世子爷或是少将军,早叫人拉出去抽鞭子了,哪里还有机会叫他来说合!

顾柏青见范大成满脸通红,忙上前岔开话题道,“末将还有一事要向大小姐坦白。”

“梅娘母子跟在军中多有不便,若是留在肃宁,末将也不放心,听说大小姐有稳妥的地方可落脚,末将便私自做主,请金护卫送她母子二人前往暂避一二,还请大小姐勿怪。”

安然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转头看向老金。

老金原以为这事儿是安然的意思,没想到她竟然毫不知情,也是吃了一惊。

安然见他这反应,立刻明白他这是将自己的妻小交到自己手上做人质,不由皱了眉,“你不必如此。”

安家军虽无将可用,却也不是完全找不出能挑担子的人,若不是相信他,她又如何敢将这十万人托付于他!

可很快,她便反应过来,顾柏青之所以这么做,不是为了叫她安心,而是为了让安家军里的其他人放心。

顾柏青却似乎没听出她话里的复杂,只朗声笑道,

“不怕您笑话,梅娘说,自从您派人将她们母子从抄家的官兵手里救出来,又连夜奔波,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将她们从藏身的地方找出来,她就觉得跟着您比跟着我还踏实,就连元宝也不再提我的蛇形枪,反而日日念叨您的鬼头刀了。”

提到自己的儿子,他那方正的下颌也多了几分柔和,“他说,日后他也要像您一样厉害,那样他就可以带着祖父祖母一起走。”

想到那个明明自己怕得要命,却依旧故作镇定地挡在他母亲面前的孩子,安然紧抿的唇也不由弯了弯。

“令郎确实胆识过人。”

听她夸元宝,顾柏青脸上的笑立刻真实了不少,正要谦虚一二,却又觉得没必要,只笑着拱手道了声谢,随即看向老金道,

“这次也是梅娘跟我说了,我才托金大哥帮了忙,大小姐要怪就怪我们夫妻,金大哥完全是无妄之灾。”

安然见他说得坦荡,眼里也没有半点儿为难委屈之色,也不由笑了起来,“阜平同元寺的舟济方丈乃是得道高僧,有他护佑,她母子二人必平安无事,你且放心。”

看着二人消失的背影,老金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小姐,您将他妻儿落脚的地方告诉了他,万一”

“他不会。”安然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是个聪明人。”

聪明而有野心,这样的人不会犯那的错误。

定州城却没有大战前该有的紧张与纷乱,甚至可以算得上风平浪静。

得知她只带了一万人马,黄致忠竟然命人大开城门,亲自迎她进城,此时,两人在县衙二堂内相对而坐,安然的身后立着老金和王猛,黄致忠身旁却只有一个战战兢兢的老县丞,哭丧着一张老脸,小心翼翼地替他斟茶。

黄致忠歪头将安然打量了一番,喉咙里冒出一串冷笑,“小丫头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带这么两个人就敢闯我这定州城!”

安然看着他,神色丝毫未动,“将军既然邀我,有何不敢?”

黄致忠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一阵大笑,“好!果然是虎父无犬女!”

随即,他又突然探身向前,嘴角两旁的面皮用力一扯,露出一个诡异的笑来,“不过,你们父女扯着别人的大旗造反,就不怕哪一日牛皮吹破,被手里的刀反噬吗?”

说罢,他也不等安然回答,径直看向她身后站着的人,讥笑一声,“王哨官,你说是不是?”

王猛见他认出自己,干脆摘下头上的头鍪,拖着站得发麻的瘸腿走到下首的一张圈椅上,“黄老贼,当了那么多年缩头乌龟,你就只剩耍嘴皮子斗心眼了?果然是狗肉上不了席!”

黄致忠因为出身草莽,随着长兴侯进京时,没少被人瞧不起,也最恨旁人说他烂泥扶不上墙,如今听王猛骂他,两手银光一闪,七八枚飞镖便唰地一下朝着对面飞去。

屋内几人谁也没想到他竟说翻脸就翻脸,皆是一惊,连忙各自闪身避让,四周顿时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

王猛向来讲究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哪里看得上暗箭伤人这等不入流的手段,他左闪右避,躲过那两枚梭子镖,正要破口大骂,一转头便见一柄掉刀直奔他的面门而来,顿时反应过来。

原来,这老贼的暗器不过是虚晃一枪,真正要命的是面前这一刀。

他忙提刀起身,情急之下竟然忘了自己右腿压根儿使不上力,身子一个不稳,竟又跌坐了回去,不由大恨,正焦急间,忽见右侧突然斜来一把刀,直接朝着黄致忠的手腕砍去。

黄致忠本就是偷袭,讲究出其不意、先发制人,眼看就要得手,身旁却有凌厉刀风袭来,再顾不得其他,忙撤刀去挡,这才发现竟然是那女子,不由冷笑道,

“臭丫头,本将军替你除去心头大患,你却不识好歹!”

安然也不理他,两人当即在堂中交上了手,不过眨眼间,便已过了三四招,那被拎来端茶倒水的老县丞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尖叫一声,人便晕翻了过去。

老金看了眼屋外,见门外并没有官兵冲进来,当即就要上前帮忙,却被王猛一把拽住。

“别去帮倒忙,站着看便是,黄老贼这种野路子出身、只会走歪门邪道的小人,她十招之内就能将他打趴下!”

说罢,他又冲着黄致忠喊道,“黄老贼,当年你逢人便说安家刀法徒有虚名,今天你就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安家刀法!”

他这话一出,连老金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安家军众人皆知安然身份,唯独王猛始终不愿承认,如今能从他嘴里说出这句话来,实属不易。

黄致忠虽没看他,心里却疑窦丛生,勉强又应了两招,立刻收刀回撤。

他再次打量了面前的人,见她年不过二十,一张脸死气沉沉活似棺材板儿,一手提刀一手背后,就那么站在那里,看起来同寻常女子没什么两样,可不知为何,他脑中突然闪过另一人的身影,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看向他的目光永远带着高高在上的优越与怜悯,看着就让人讨厌。

他想起有关佛女的谣言,桀桀笑出声来,“有点意思!”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又突然拔高声音,“这么说,姑娘是不打算要那几人的性命了?既如此,那留她们也没用了!”

谁知,他的话音未落,院外便传来一声急报,随即有士兵冲入屋中,“将军不好了,城中有暴民与叛贼里应外合,打开了西北角的城门,如今叛军已经攻进城了!”

随后,又有一衙役慌慌张张地跟着跑了进来,一见倒在地上的县丞,顿时白了脸,扑通一声趴倒在地,“大,大人,牢,牢房”

县衙牢房内,宫羽腾地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将二丫和阿望挡在自己的身后,两只眼死死盯着暗沉沉的通道尽头,低声宽慰道,“别怕!”

话虽这么说,可一想到惨死的二莽和草头,她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手里的那块破瓷片也握得更牢了。

外头的打斗声越来越清晰,宫羽眼睛一亮,“是小姐!一定是小姐来救我们了!”

话虽这么说,她却丝毫不敢放松,脚下更是未动半分,只踮着脚勾着脖子朝着前面张望。

她身后,二丫缩在墙角,浑身抖如筛糠,却仍旧不忘将阿望紧紧搂在怀中。

阿望被她勒得不得动弹,憋红了脸大叫一声,一把推开二丫的手,扭身就朝前面的宫羽扑了过去。

宫羽却顾不上身后的动静,只听砰一声,牢房大门被人一脚踹开,接着,三四个大汉冲了进来,一边挨个查看各间牢房,一边高声喊道,

“老太太!”

“宫羽!”

宫羽听得是老袁的声音,两腿一软,歪倒在地,“老袁叔,我们在这儿!”

等她看到冲在最前面的那个瘦高身影时,眼里的泪再抑制不住,双唇颤抖,“盘大哥!”

他没死,还活着!

城门失守,人质被救,黄致忠却丝毫不见慌张,反而有些惊讶地看向安然,“好手段!看来那些谣言也都是你的手笔了?”

他人还没出京城,他在京城的那一仗便被传得沸沸扬扬,同朝廷那些废物一样,没人提他守城有功,也没人夸他不战而屈人之兵,相反,人人都说他冷血无情,拿百姓的命当自己的垫脚石,他们甚至翻出他从前的旧事,骂他畜生没人性。

可这些,他通通不在乎,能叫世上的人都怕他,恨他,对他而言,也是一种荣耀。

安然却摇头,“城中确有我的人,谣言却与我无关。”

黄致忠却像是没听到她这话,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的刀收入鞘中,“姑娘这样厉害,不如咱们做个交易如何,安大小姐?”

“或者,该称您一声安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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觊觎的皇后要登基(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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