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在地上疯狂乱砍乱叫的安然,来福半点儿不惧,只觉心疼,她冲上前将砍得支零破碎的大网割开,一把将人搂在怀里。
“小姐,别怕,我来了,我来了!”
安然落入一个并不算宽广的怀抱,耳边传来那人心疼和缓的声音,颤抖的双手也随着那声音渐渐平息。
“宫,羽!”她闭上眼,颤抖着唇轻声喊道,“宫羽啊!”
来福愣了一愣,等听清了小姐的话,抹了把脸上的泪,想也未想便应道,“哎,我在呢!”
小姐既然唤她宫羽,她日后便叫宫羽,这个名字可比来福好听多了!
她被老爷捡回来时,只记得自己叫六丫,老太太一听,就说土气,硬给她改了,叫来福。
来福听得是喜庆,可她一大姑娘跟铺子里的伙计小厮一个名儿,太丢人了!还不如六丫呢,虽土气,好歹一听就知道是个姑娘家!
可她再嫌弃,还是叫了来福。
如今,她总算有了新的名字,还是小姐给取的!
安然眼里渐渐恢复了清明,等看清了眼前的人,乌黑的眼眸更加沉郁,浓得犹如化不开的墨。
名字还在,人,却换了一个。
万县令眼看着山匪由一个变成了仨,心里的高兴劲儿还没过,转眼,林子里便冲出来十几个蛮人,邀功请赏的心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慌不迭地招呼近随赶紧撤。
可还没等他上马,那个浑身是血的女子便朝他走了过来,看向他的目光犹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他高呼来人,可周围哪里还有人,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的刀冲着自己砍来,再也喊不出声来。
盘云海带着人赶上来时,只看到满地的汉人官兵尸体,正要上前询问,一直跟在后头的钱老太突然尖叫一声,一头将他撞开,跌跌撞撞地朝着前面跑去。
“扣扣啊!”
钱老太远远看见自己的孙女,一颗心落了肚,心头的火便冒了出来,正要上前骂上几句,却见她浑身是血,整个人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一般,顿时五内俱焚,忙冲上前去,也顾不得周围一圈的男人,掀起她的衣服就要检查到底伤了哪里。
陈贵脸一黑,慌忙转身,瑶人们却不闪不避,目露担忧地看着。
看着孙女背上腿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钱老太一巴掌打到了她的手上,边哭边骂,“个死丫头,让你乱跑!让你跟人打架!打死了才好!死了老娘也就不用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睡不着觉了!”
她嘴里骂着,手上也不停,一下接一下地落在安然的手上胳膊上,看得一旁的来福又是害怕又是心疼.
“老太太,您别打了,再打小姐就该更疼了!”
她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钱老太立刻将怒火转到了她的身上,“都是你这个搅祸精,要不是你,哪里来的这么多事!你还敢带着扣扣跑,我让你跑!我让你跑!”
她打扣扣只用了三分力,打来福却用了十成十,打得来福不停地叫唤求饶,“老太太,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钱老太的气哪是一两巴掌就能撒完的,她还要举手,却被人一把拉住,转头一看,竟是自己的孙女。
“住,手!”
她的声音缓慢,语调古怪,像是突然变了个人似的,钱老太呆了呆,突然颤抖着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我是谁?”
安然看着她,她知道她是谢天虎的母亲,谢扣扣的祖母,可那一声祖母自己却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
见她不答,钱老太眼里的惊恐更盛,抖着手指向来福,“她,她是谁?”
安然看着即使被打得眼泪汪汪,却始终护在她身前的小丫头,空荡荡的胸膛似乎拂过一丝暖风。
“宫羽。”她道。
陈贵听到宫羽,回头看了眼,皱了皱眉,这名字有些耳熟,像是在哪儿听过一般。
钱老太的身子却是晃了晃,一张老脸顿时如同死灰。
虎子说,扣扣不傻了,看起来和从前有些不一样,让她见了不要害怕,以后习惯了就好了。她当时没多想,傻子和正常人本就不一样,还用得着他提醒?
再说,那是她孙女,她能怕什么?
可现在,看着这个自己拉扯了十七年的孙女,她的心底却忍不住阵阵发寒。
面前的人明明是扣扣的脸,可眼里却没了从前的亲近和依赖,有的只是看淡生死的冷漠以及骇人的恨意。
这不是她的扣扣!她的扣扣不会见了她一句阿婆也不喊,反而用这种冷冰冰的眼神盯着她看!
难不成,她真成了蛮子的什么神女?
来福听小姐叫自己宫羽,也顾不得身上的痛,咧着嘴上前给老太太解释,“这是小姐给我取的新名字,老太太,我以后就不叫来福了,我叫宫羽。”
说完,她还挺了挺尚还平坦的胸脯,一脸得意。
钱老太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上她是叫公雨还是母雨,她脑中飞快地转着,鸡血不管用,鬼头刀吓不走,还有什么法子将这劳神子的神女赶走?也不知道湘君娘娘管不管阴曹地府,若是能,她日后一定给她老人家上五百个大钱的上等香!
见老太太脸色难看,小姐也是一言不发,来福眼珠子转了转,伸手拉了拉老太太的衣角,“老太太,您就别怪小姐了,您不知道,这一路小姐可是受了不少罪,那些坏人不光想占小姐便宜,他们还想杀了小姐,就在刚才,他们还将小姐困在网里,几十把刀叉往她身上扎,若不是我们来的快,只怕小姐就真的没命了!”
钱老太一听有人要杀自己的孙女,再想到她身上那些深浅不一的伤口,立刻顾不上请神做法了,两眼一立,厉声骂道,“谁要杀我家扣扣!”
几步之外,盘昂盯着安然看了半晌,忽然道,“你要去哪儿?”
安然看了他一眼,目光扫过地上被她砍死的知县,转头看向正北方。
她到现在还记得自己被困网中的恐惧与绝望,那种的绝望,她在皇宫中的地牢里便经历过一次,再来一次,依旧叫她颤栗不止。
重来一回,她再不会讲仁义道德,她只想有仇报仇。
临武官府不分青红皂白,无端对她痛下杀手,那她也要让他们尝尝被冤枉,被杀戮,满门皆亡的滋味!
盘昂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黛蓝的夜空下,隐隐约约点点灯火,虽看得不清楚,可他却知道,那是汉人的村庄,那是汉人的城池。
盘昂两眼圆睁,满满得不可置信,可慢慢地,他的双眼似乎被灯火点燃,越来越亮,直到再也盛放不下。
他看向北方,振臂高呼,“夺汉人的城!抢他们的粮!”
他身后的瑶人面面相觑,先是看向他们的寨老,又看向始终沉着冷静的神女,随后,夜幕下响起一声接一声的呐喊,
“夺汉人的城,抢他们的粮!”
陈贵皱眉看着面前的一切,又将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确定她是个汉人之后,立即几步上前,站到她的面前。
“你不能这么做!”
安然缓缓扭过头去,定定地看了他两眼,眼里闪过一丝讥诮,重新转过头去。
陈贵被她那一眼看得心头一震,犹豫片刻,到底忍不住开口劝道,“你不能带着他们去城里抢粮。”
“为什么不能?”
不用安然开口,盘昂便跳了出来,“你们汉人能抢我们的粮,凭什么我们不能抢你们的?”
“对!这里从前便是我们的地方,是你们汉人不要脸,抢了我们地,抢了我们的房,把我们赶到了山里,还骂我们是蛮子。”
陈贵张了张嘴,想要开口反驳,却说不出话来。
这些瑶人说得倒也没错,几十年前,这里确实是瑶人居住的地方,甚至百年前,整个湖广都是瑶人的足迹。
那时,他们同汉人一样,住在依山傍水的平地上,靠着种植庄稼过活,只因说话穿着等皆与汉人不同,又鲜少与外族通婚,便被汉人当作异类,但那时瑶人与汉人势均力敌,双方倒也能相安无事。
后来,湖广的汉人越来越多,双方间的平衡渐渐被打破,争斗在所难免,汉人因人数众多,在争斗中自然占了上风,他们将原本属于瑶人的良田纳入自己囊中,瑶人的粮食财物也进了自己的仓库,甚至还对瑶人的寨落大开杀戒。
侥幸存活的瑶人只得在各自寨老的带领下一步步南移,最后来到了山高林深的南岭,这才勉强存活下来。
现在,他们想要抢回自己的城池,夺回自己的田地,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陈贵知道自己说不动这些瑶人,更没法说动那个古怪的女子,便也不再多话,只悄悄使了个眼色给自己的手下。
转眼,一道身影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宫羽将出城后遇到的那些人和事一一讲给老太太听,还没听完,钱老太便已怒不可遏。
她早年丧夫,独自一人拉扯儿子自然不易,更不要说还有娘家要帮衬,她做过苦工,当过巫婆,卖过杂货,开过茶摊,渐渐养成一副说一不二的厉害性子。
扣扣出生后,她们一家没少被人取笑,也常有人明里暗里欺负扣扣是个傻子,不管对方是何身份,年纪是大是小,她从来都是提着棍子上门,衙门都不知走了多少回,连县老爷也拿她没办法,这才叫扣扣在蓝山城里快活了那么多年。
可她没想到,这孩子头回出门便遇上这么多事,又是私盐贩子又是土匪的,人人都想欺负她,个个都想要她的命,也难怪她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换了她,死里逃生了这么多回,也准保看谁都有仇!
钱老太这会儿已经不再怀疑她不是自己的孙女了,她只当她原先的傻病还没好利索,再加上接二连三地遭难,这才性情大变。
想到她这事儿跟自己也有几分干系,她又有几分不自在,可很快她又便将这份不自在抛在了脑后。
“那神女又是怎么回事?”
说起这个,宫羽也是一头雾水,“我也不知道,许是因为小姐力气大,帮他们把石头搬开,还替他们找到了孩子,所以他们才将小姐当成神女的。”
“真的?”
钱老太半信半疑,谢家人天生力气大,她儿子更是单手便能推倒一堵墙,她也没见谁将她儿子当神仙。
扣扣不过是个女伢子,一身傻病还没好利索,她无论如何也没法想象她被人奉为神仙的模样。
她正要去问问自家孙女,可一转头,她便看到扣扣不过转个头,朝北边看了一眼,那帮蛮子就像得了神谕一般,叫着嚷着要去夺城抢粮。
她捂着胸口,眼珠子一动不动,口中喃喃,“疯了!都疯子了!”
这,这简直比她跳大神还邪门!
官兵和瑶人之间的冲突自然瞒不过各山头的山匪强人,眼看着瑶人聚集又散去,他们本能觉得南岭的天似乎要变了。
各山头都在暗自琢磨,是该帮瑶人守着南岭呢,还是趁机向官府捞个功劳,抑或是两边都不帮,坐山观虎斗?
没等他们拿定主意,就听说瑶人在高头岭杀了前来捉匪的临武官兵,连县太爷也没放过,而带头的不是别人,正是毛钎所千户谢天虎的女儿,谢扣扣。
那谢扣扣据说还是瑶人的神女,能沟通鬼神,通晓未来,她还曾一人斩杀二郎山的坎爷以及他手下的十几个兄弟,如今,这人更是割了临武县太爷的人头,还扬言要拿下整个临武县。
整个南岭立刻沸腾了起来,有那果断胆大的当即拿定了主意,连夜带人下山投奔,也有那谨慎的,依旧窝在山上,不过派下山打探消息的人却一波接一波。
钱老太欢欢喜喜接受了自己孙女病好了大半的事实,可她这会儿她却宁愿她还是个傻子。
“扣扣啊!听阿婆的话,咱们去找你阿爹去,不跟这些蛮子混一起,你瞧瞧他们,话不好好说,衣服也不好好穿,老老小小没个正经,脑子也不好,阿婆带你偷偷走,一准儿不会被他们发现。”
“扣扣啊,咱们是汉人,可不能自己人打自己人,阿婆跟你说,这些人都是疯子!整天痴心妄想,别说夺什么城了,就是汉人的一根草他们也抢不过来,咱们不跟他们疯啊,乖!”
“对了,阿婆还给你留了半只鸡,可惜走得太急,忘了拿了,你跟阿婆走,阿婆重新烧一只给你,鸡腿都给你。”
“你要是不想吃鸡咱换一个也行,你老田叔逮了一只猄子,说是留着给你烤了吃,咱回去试试?”
钱老太讲得口干舌燥,奈何自家孙女依旧八风不动,稳坐泰山,她忍了又忍,终究一巴掌拍了上去。
“个死丫头!当我的话是耳旁风?跟这帮子蛮子混一起有什么好?他们疯了你也疯了?你要是真疯了我倒省心了!”
她正骂得起劲,一抬头,便对上孙女那双清清冷冷的目光,那目光冷得她顿时打了一个寒战。
她心里一慌,随即反应过来,立刻挺直腰板儿,指着安然的鼻子骂道,
“看什么看?再看我也是你阿婆,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又好吃好喝伺候你到现在,你现在不痴不傻了倒跟我装起了呆来?我告诉你,没门!你就是变成了仙女,还是我钱阿蛮的孙女!”
“你也别怪我当初让你给万家做妾,我那都是为你好!我不把你嫁出去,难不成还能养你一辈子不成?就是我肯留你,也得看老天爷给不给我那个寿!与其叫你在后娘手里受罪吃苦,不如趁我还没闭眼赶紧给你找个好去处!”
“那万家有什么不好,有吃有穿,只要你爹在一天,他们就不敢亏待了你,吃香喝辣顿顿鸡鸭鱼肉,日子不比在家舒坦?你自己说说,我这打算有什么错!”
钱老太越说底气越足,嗓门也越来越高,“你们爷俩都是来讨债的!老娘为你们爷俩操碎了心,你们一个个不领情也就罢了,还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还真当你翅膀硬了我没法治不成?老娘告诉你,你今天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她的话还没说完,身下突然一空,已被人腾空抬了起来。
两个身强力壮的瑶人小伙儿,脸上冲她笑,脚下却不停,抬着她一路朝着林子里奔,竟是要连夜将她送回谢天虎那里。
钱老太一走,四周立刻静了下来,只剩了星光点点,虫鸣阵阵。
众人休整一夜,第二日一早,站在他们面前的不光有百来号的黑山寨瑶人,还有上千个一身匪气,两眼冒光的山匪。
“谢姑娘!我是黑虎寨的寨主黄天霸!我带手下的弟兄来助谢姑娘一臂之力!”
“我是青龙寨的把头孙大壮!我们也来跟谢姑娘求个富贵!哈哈!”
“我是长角洞的牛二!姑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咱们兄弟别的没有,力气有的是!”
此起彼伏的喊声响起,安然看着这些人,却是一言不发,转身朝前走去。
她身后,瑶人们紧随其后,转眼便走了个干净。
山匪们却立在原地没有动,他们可是南岭中数一数二的山匪,这人竟然什么话也没说就这么走了?
山匪头子没说话,下面的人却嚷嚷开了,“什么玩意儿,看不起咱们老大?”
“老大,咱们不用跟着她一个娘们!咱们自己干!”
“对!自己干!他们才百来个人,咱们加一起可是他们十来倍了,还用得着替她卖命?”
三个山匪头子互相看了一眼,黄天霸冲另外两人拱了拱手,“兄弟就先走一步了!”
说罢,一声喝令,带着手下便去追着前面的人了。
牛二看人走了,立刻冲手下瞪眼,“瞎嚷嚷什么?你们见过哪个大官见了你们跟你们称兄道弟的?我老牛就冲她敢杀县太爷,我就服她!你们要是不服,趁早滚蛋!”
说完,也转身就朝前面追去,“老黄,等等我!”
手下的人立刻闭了嘴,连忙跟了上去。
孙大壮呸了一口,“他娘的,想甩下老子独享富贵?没门!”
“走!”
一行人浩浩荡荡,朝着临武县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