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左顺门大街上的同福客栈内,谢天虎一身崭新福字纹绀蓝绸缎长衫,脚上套着双厚底圆口黑缎鞋,侧身靠坐在太师椅上,满脸的络腮胡修得干干净净,露出一张黑脸厚唇的老实脸来,看起来不像杀人造反的头目,倒像是乡下一夜暴富的地主老财。
他身后,一边是抱剑而立的陈富,另一边则是刚从献县急赶过来的休白,两人一个虎视眈眈,一个神色疏离,看得老田一颗心七上八下,坐立难安。
也不怪他紧张,实在是他家大人不按常理出牌,说好了两日后给大伙儿一个准信儿,他却不光请来了魏国公、忠勤伯以及张侍郎等勋贵官员,就连赵王府以及安平军的人也没拉下,这么大的仗势,哪里像是要跟他们密谋大事,倒像是三堂会审。
以他对谢天虎的了解,他总觉得他八成是要撂挑子,可一想到还在定州养伤的老太太,他又觉得自己多想了。
大人就算不替谢家军的十万兄弟考虑,也总该为自己的老娘和闺女打算,总不能还叫那一老一小跟着他四处逃亡吧?
就算她们肯,老太太那身子骨也吃不消啊!
他这头胡思乱想,那头谢天虎已经坐直了身子,两手一抬,满脸堆笑地冲左右拱手,“承蒙各位看得起,赏脸过来一叙,我谢天虎感激不尽!还恕在下有伤在身,不能起身见礼。”
在场的大小官员中,以魏国公身份最为尊贵,见左右都朝他看了过来,他斜了身后的儿子一眼,慢悠悠地放下手里的杯子,正要开口应付一下,便见对面已经有人起了身,耳大身肥,面白短须,瞧着有几分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只见那人一边哈着腰,一边拱手冲上首殷勤笑道,“将军您太客气了,是我等叨扰了才是。不知您身子大好了不曾?可还缺什么药没有?要是缺什么,您只管言语,小人家中虽不富裕,可只要您开了口,就是砸锅卖铁,小的也替您弄来。”
魏国公冷哼一声,端起桌上的茶盏,继续低头喝茶。
谢天虎也不认识这人,见他没穿官服,只套了件簇新的蓝灰百花长衫,却坐在了右手头一个,一时有些拿不准这人身份,便扭头去看老田,“这位是?”
不等老田开口,那人便已自报了家门,“小人名叫何天寿,忝居忠勤伯一职,如今只是闲人一个。”
谢天虎忙冲他拱手,“原来是何伯爷!我这头回进京,什么人也不认识,实在对不住!您快请坐!”
“我跟您说,我呢,就是个粗人,没那么讲究,只要脑袋还在,别说腰上多一个洞,就是再多十个八个那也不是什么事!您瞧,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忠勤伯见他没架子,话又说得爽直豪气,脸上的笑容更盛,竖了大拇指不住口地夸赞道,“您当真是那天上的武曲,盖世的英雄!就冲您这份儿气势,这份儿胆识,您也在那万万人之上,谁也比不了!怪不得这天下的英雄好汉都竞相跟随誓死效忠呢。您若是早生几十年,这天下有没有姓陈的份儿还是两说呢!大伙儿说说,是不是这话?”
堂下的官员互相看了眼,也都跟着七嘴八舌地夸了起来,这个说谢天虎英勇无双,那个说他教女有方,直将谢天虎夸的天下有地下无的。
忠勤伯正得意自己先一步露了脸,就发现他身后那方脸的小哥不错眼地盯着自己,眼里的杀气看得他后背直冒冷汗。
他正想着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人,便见魏国公突然站了起来,脸色难看地道,“不知谢大人请我们过来什么事?老夫还有要事在身,若是没旁的事,就先行一步!”
说罢,抬脚便朝外走,魏国公世子跟在他后面,想拦又不敢拦,只急得满头大汗。
两人刚迈出一步,下首靠门的位置上便跳出一人来,五短身材,黑脸黄髭,手里一把大砍刀直指魏国公的鼻子,却是前锋将军石虎。
“大胆!大人不发话,我看谁敢走!”
屋中气氛顿时陡然之下,众人的目光都朝着谢天虎看了过来,生怕他一点头,大堂就变刑场。
谢天虎扫了眼左右,却是哈哈笑了起来,“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俗话说得好,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我们父女既然打进了京城,总该给诸位以及天下的百姓一个交代,这才请了各位说说话。国公爷若是有事,改日再聊也是一样。”
众人原以为他定要来个杀鸡儆猴,没想到他倒好说话,一时皆松了口气。
可是,魏国公却不领情,他冷笑一声,“要什么交代,胜者为王败者寇,你既有本事杀皇帝,皇位还不是想当就当,又何必拉着这帮墙头草搞什么三辞三让的戏码!”
他又转身指着身后的世子骂道,“混账东西!好好的正道通途你不走,偏要学这些投机取巧歪门邪道,你可别忘了,当初是谁给了你荣华富贵,又是谁让你出人头地,是太祖!是先帝!一个个刚混出点儿人样便都忘了自己是谁!再这样下去,迟早都完!”
他这番指桑骂槐说得屋里其他官员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一个个都低了头去不敢瞧人,心中却将魏国公骂了个狗血喷头。
国都亡了,他还装什么忠君能臣,他真要这么忠心,当初就该一头碰死在城墙上,也好在青史上留个名!
忠勤伯偷偷瞄了上首的谢天虎一眼,见他眉头都没抬半分,脸上也依旧挂着笑,他心里却是咯噔一声,暗道坏了,自古犯上作乱的有几个好脾气的,可别因为这一个老糊涂,叫大伙儿都吃了挂落!
想到此,他一个箭步上前,一把将魏国公拉住,笑嘻嘻地道,
“国公爷骂得好!骂得对!我爹要是还在,准保也这样指着我的鼻子骂!可您也说了,那是太祖爷,是先帝,这几年坐在勤政殿的可不是他二位,如今更不是圣元开平的年景儿,你到外头瞧瞧,这天下早变啦!”
”皇帝不上朝,却做起了什么和尚,万事不管,疑心病却重,杀起人来那叫一个干脆利落!先是石尚书,接着是刘御史、岑侍郎,这几位哪个不是两袖清风,一心为了大陈朝?可到最后又怎么样?连个全尸都没能留下!更不要说前面的齐国公一家,开国的功勋,三朝的元老,说杀就杀,还是满门抄斩,连刚出生的奶娃娃也不放过!您说说,这样的皇帝您心寒不心寒?这样的朝廷您还敢忠心吗?”
他这话说得屋里其他人连声附和,魏国公却面色铁青,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只得板着个脸,冷眼看着众人不说话。
忠勤伯见众人都跟着点头,稍稍松了口气,接着道,
“这还不算,还有比这更离谱的,太/祖早年定下后宫不得干政、外戚不得专权的政令,到了这一朝,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先说太后,她跟皇帝争权,弄得朝廷上下乌烟瘴气,后来干脆关了皇帝,倒抱了个没断奶的娃娃在身边,她这是要干什么?还不是打算效仿前朝的王太后,想要做那说一不二的女皇帝嘛!说实话,她要真有那本事,这天下的百姓哪里管她是男是女,姓陈还是姓徐,绝对双手赞成,可她偏偏眼高手低,心胸又窄,将后宫里的那一套搬到前朝,在群臣中间挑拨离间,拉帮结派,将好好的江山断送!”
“至于徐家,那更叫人没眼看,那徐继海一劲儿地串掇着太后掌权,自己也跟着做了这天下的二主,整个大陈朝竟一半是他徐家说了算,他徐继海说行,那就行,他徐继海说不妥,任你磨破了嘴皮子也没用!可真到了紧要关头,他们却跑得比谁都快!
“您也别怪我们墙头草,自打先帝革了我的职,我这伯爷就跟这城里的平头百姓没什么两样,起早贪黑图得就是一大家子吃饱睡暖,别整日提心掉胆生怕犯了什么忌讳被砍了头。谢将军父女俩进城的时候,没偷也没抢,更没有满大街杀人放火,就冲这个,我就信他,听说他受了伤,我这心里就七上八下,恨不得日日亲自守在床前端茶倒水,只盼着他能早日康复!看到他好好地坐在这里,我打心眼儿里盼着他能长命百岁,永寿无疆,好叫咱们过上一辈子的太平日子!”
“有这想法的肯定不止我一个,您要不信,您伸头朝外看看,看看老百姓怎么说,看他们可有说个不字来?”
“说得好!”石虎带头拍手叫了起来,“谢将军长命百岁,永寿无疆!”
谢天虎手下的其他将领见状,也都跟着叫了起来,小小的客栈顿时沸反盈天。
高大川同左右对视一眼,脸上皆是一喜,就势起身跪倒在地,,“我等请将军就皇帝位!”
忠勤伯眼珠子一转,撒开魏国公,拖着痴肥的身子也跟趴倒在地,“请谢将军就皇帝位!”
跟他一同前来的几位官员见状,忙从椅子上起了身,在他身后跪了下去,剩下的三两个迟疑了片刻,到底起身跪了下去,转眼之间,偌大一个大堂,只剩了魏国公父子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谢天虎哈哈大笑了几声,朗声道,“各位大人快请起来说话!老田!大川!你们也别愣着,快扶几位大人起来!我正好有事请教,咱们坐下来好好说话!”
“魏国公要是不急,也请先坐下说话!”
那石虎还把着门呢,魏国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见那叫老田的伸手请他,只得扭头狠狠瞪了儿子一眼,一甩袖,又重新回了座位上坐了下来。
众人见他坐下,也都陆续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因着一起跪过了未来天子,再看对方时,明显比刚来时热切了几分,屋里气氛也跟着轻松了不少。
忠勤伯见众人都坐了下来,想到刚才谢天虎说的那话,忙又站了起来,“将军方才说有话要问,不知什么话?”
谢天虎哎了一声,冲他连连摆手,“快坐下!看样子,您还比我长几岁,您非要站着说话,那我也得跟您站一块!”
忠勤伯见他要起身,慌不迭地坐了下去,却又不敢坐实,只将半边屁股挨在椅沿儿,这么侧身虚坐着,一边坐一边冲谢天虎拱手,“小的这就坐,这就坐,您说。”
谢天虎见他坐下,这才重新靠在了椅背上,笑着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这初来乍到,有几句闲话一直没弄明白,所以找各位来问个清楚。”
“什么闲话?”
“您说,这皇帝要是没生出儿子来,那他这皇位该传给谁?”
忠勤伯一愣,不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却又不得不答,只得道,“若是皇上无子,按理,可以从同宗的叔伯兄弟中过继一个来继承大统,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谢天虎点了点头,“这话有理,可要是没有叔伯,也没兄弟,那该如何?”
忠勤伯眨了眨眼,不明白他这是真的问话,还是故意找茬儿,思索片刻,只得斟酌着道,“要是没有叔伯兄弟,也可以从妻族中挑选才智过人的孩子过继,前朝周太祖便是如此,挑了圣穆皇后的外甥做了太子,便是世宗。”
谢天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来,“要是妻族也没了人了呢?”
忠勤伯头上开始冒起了冷汗,心底暗自叫苦,他这问得都是什么话!哪个皇帝没有叔伯兄弟?就算没有,还能愁没老婆?只要发句话,全天下的女儿还不都随他挑?还用得着为这事发愁?
不光他一头雾水,就连其他人也都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跟着谢天虎的那些将领却都紧张了起来,老田更是煞白了脸。
他跟了谢天虎几十年,对谢家的那些事最是清楚不过,谢家从谢天虎的高祖起,不管生了几个儿子,活到成年的通通就只有一个,所以,谢天虎是既没叔伯,也没兄弟,真正的独门单枝!
至于他那妻族,实际上也就是钱老太的娘家,也早没人了,而自从扣扣她娘死了后,他就发下毒誓,这辈子只有一个妻,绝不再娶,只守着扣扣将她拉扯成人。
所以,他这问得绝不是什么闲话,说得正是他自己!
想到他下面可能会说得话,老田瞄了陈富一眼,干笑着上前打圆场道,“咱们还是先说说即位的事吧,将军正当盛年,几百年之后的事还是留着以后再说吧!”
在场的官员哪个不是人精,经他这么一说,立刻想起来,当初谢天虎造反,按律当灭九族,可刑部的人将他九族查了又查,却依旧只找到一个老娘和一个闺女,旁的多一个都没有!
可谢天虎特意叫他们过来,还当面问他们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他已经有了太子人选却料定过不了朝堂那一关,所以事先跟他们提前招呼?还是想要以此为条件,另有企图?
一时间,各官员心思各异,谁也不敢轻易开口,生怕就此落了把柄。
谢天虎手下那些将领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却也各有各的打算。
高大川心底闪过一丝激动,他是谢天虎的副手,论能力,他自认不比谢天虎差多少,论出身,他更是甩贱民出身的谢天虎几条街,谢天虎若坚决不坐这皇帝宝座,谁还能比他更有资格做这个皇位?
可一想到谢将军的闺女以及她手下那几十万大军,他那点子不可告人的心思又顿时没了踪迹。
石虎等人互相看了看,又都各自调转目光,齐齐朝着谢天虎看去。之前他们说得可都是大实话,轮资格轮人品,选谁当皇帝都不如谢天虎叫他们放心。至于几十年之后的事,他娘的谁还管得了那许多!
谢天虎见众人不说话,端起茶杯一口饮了干净,这才笑呵呵地道,“头回见面,各位大人可能还不知道我谢天虎,我是个鳏夫,先妻死了十八年,一直一个人,也没打算再娶妻生子。诸位要是因为我带兵打下了京城便推举我当这皇帝,那没必要!一来,我志不在此,起兵造反那都是被逼无奈;二来,不怕诸位笑话,真正拿下京城的也不是我,而是我那闺女,要不是肃王放了北蛮人入关,她也不会等到今天才拿下京城!”
“说来惭愧,我这当爹的,造了一年的反,也不过拿下一个小小的湖广,可我那闺女,短短不过半年时间,便从江南一路打到了京城,从东到西,从南到北,那才是真正的一呼百应,应者云集!如今,她手下有十五万的安家军以及二十万的安平军,就冲这个,我这个当爹就不如她!”
他这番话说完,众人皆是面面相觑,等再回过味来,别说那十来个官员,就连谢天虎手下的将领也都瞪大了眼。
魏国公却是冷笑一声,“谢大人的意思,难不成是要让满朝的文武官员都奉你那闺女为主?”
谢天虎摩挲着下巴沉吟片刻,随即拍手赞道,“这法子好!不愧是魏国公,一语点醒梦中人啊!有您这话,想来其他人也不会反对。”
“好个屁!”魏国公一头站了起来,也顾不得斯文体面,破口大骂道,“亏我还敬你是条汉子,原来也是个獐头鼠目的小人,你放着那么多陈朝宗室皇亲不选,却要让一个傻子当皇帝,还是个女人!你当这满朝的文武是何物!又置全天下的男儿于何地!”
谢天虎见他一口回绝,本就不高兴,再听他提傻子,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不见,眼底杀气翻涌。
然而,不等他开口,那头石虎就又跳了出来,指着魏国公的鼻子骂道,“咱们兄弟辛辛苦苦打进了城,凭什么要让姓陈的做皇帝!你这老头再乱说话,我这就送你见你那死鬼皇帝去!”
魏国公贵为一品公爵,又上了年纪,还是头回被人指着鼻子骂,顿时气了仰倒,差点儿没撅过去。
连喘了几口大气,他这才缓过神来,一手揪着儿子的胳膊,一手指着石虎骂道,“反了!反了你们!”
石虎远远啐了口吐沫,“老子本来就是来造反的!还用得着你来提醒!我看你这老不死才是活不耐烦了!竟然敢在我们大人面前出言不逊,老子要不是看你一把年纪,早就一拳砸烂你的臭嘴!”
他二人吵成了一团,其他官员却已经完全顾不上了,他们哪里能想到,谢天虎将他们召过来,竟是打了让自己闺女当皇帝的念头!
这也太异想天开了!
真要顺了他的意思,那他们岂不成了千古的罪人!
高大川一开始还当谢天虎是在开玩笑,可当他看到他眼里的杀气以及他身后站着的人,想到驻扎在河间府不进也不退的安平军,脸上的笑也渐渐没了踪影。
陈富朝堂下扫了一圈,最后将视线落在了石虎身上,冷哼一声,随即又将刀慢慢收入鞘中。
若不是和谢天虎有约定,他早剁了那小子喂狗!
想到这儿,他看了谢天虎一眼,这人也是个人才,竟想出这么个法子拖延时间,不过,也多亏了他这法子,照朝廷那些当官的做派,这事就是再吵个十年半载也不会有结果!
现在,他只盼着愚叔父子早日入关,早点找到公子!
大宁城外,老袁看着紧闭的城门,扭头去问盘昂,“盘子,你没看错?小姐他们当真进了这里?”
安然出城时只带了几十个人,还全是老金陈富的手下,老袁一看不行,二话不说立刻掉头去搬救兵。
再怎么样,那是他们齐国公府的大小姐,总是赵王府的人鞍前马后,倒显得他们这帮人干吃闲饭了!
于是,跟安然交代了一声,他立刻拉着盘昂去寻留在城外的兄弟。
谁知道,就耽误那么半天的功夫,他们就一直没能追上人,好容易顺着记号追到了这里,他却又觉得不太像。
这么个破破烂烂的小县城,哪里别说小姐不会来,就是来了,最多也就是歇个脚,怎么会到这里头办事?
盘昂抬手搭前额,望着城中滚滚的浓烟,眉头紧锁,“老金留下的记号不会有错,他们一定就在这里头!”
见他这么说,老袁二话不说,只得转头吩咐众人,“兄弟们,进城!”
说罢,双腿一夹,直奔城门的方向而去。
本以为打开城门还要费一番功夫,谁知,他们还没到跟前,紧闭的城门却突然大开,老袁咦了一声,立刻去拉缰绳,同时拔刀出鞘。
此时太阳已经落了山,城门也早关上了,这会儿却突然又大开城门,必定有诈!
然而,出来的却不是什么士兵壮汉,却是一群平头老百姓,一个个神情慌张,扛着孩子拖着老娘蒙头撒脚地就往外冲,看得老袁一肚子疑问。
他正要拉个人来问问,就见一个小吏慌慌张张地朝他们跑来,头上的帽子跑丢了也不知道,到了跟前,一头就扑倒在他马前,吓得他连忙拨转马头,生怕一脚踩断他那脖子。
他两眼一立,喝声骂道,“小子不要命了!瞎扑腾什么!”
谁知,地上的人却是满脸鼻涕眼泪,激动地几乎语无伦次,“大人您总算来了!求您快去救救我们县太爷!救救这一城的老百姓!”
老袁一头雾水,朝左右看了眼,沉声问道,“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那小吏摸了把脸,又深吸了口气,这才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地说了起来。
“今日五更城门一开,便冲进一伙马贼,打头的是个女的,带着四五十号人,进了城直奔城东的九坛庵,听说他们在里面一通乱杀,杀得遍地都是血。县令大人便带大伙儿围住了庵堂,准备将他们围住等着诸位大人前来捉拿,谁知道,刚围上,里面就冲出来一个老尼姑,像是着了魔一般,见人就杀,不是掏人心,就是活活撕人,从山上一路杀到了城里,如今,”
话说到这儿,他突然住了口,两眼盯着老袁那身土黄军衣脸色大变,口中惊呼,“你们不是广宁卫的人!你们到底什么人?”
老袁却是面色凝重,“别管我们什么人,总之,能救你们县太爷就行!”
说罢,吆喝一声,带着众人直奔城门而去。
那小吏原以为是救兵来了,谁知道却不是,只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这是还没赶走狼,就又招来了虎啊!
可等看清队伍前面那面黑底红边旗,他的眼里顿时有了光彩。
“是安家军!是安家军!我们有救了!”
老袁一行进了城一路朝东,没走多远,拐过一条街,便见街那头远远跑来三四个人,看穿着打扮,像是这县城吏的衙役,样子却狼狈至极,而他们身后十几步,紧跟着一名上了年纪的老尼,除此之外,再没了旁人。
众人越过衙役,齐齐朝那老尼看去,只见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到处都是血,一双手更是像才从血池里捞上来一般,一路走一路往下滴着血,也不知道是别人的,还是她自己的。
也不见她如何动作,就见她已到了一名衙役的身后,探掌过去,只听啊地一身惨叫,刚才还在撒腿狂奔的人瞬间便倒了地,背后豁然一个拳头大小的血窟窿。
老袁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当了几十年的兵,什么样儿的死法没见过?却还是头一回见这么杀人的!
不光他,他身后的众人也跟着头皮发麻,那小吏说的竟然没半点假话,世上还真有这么离奇的事!
盘昂却是两眼冒光,这人就跟南岭的黑山王一样,抓住猎物就直奔它的心,出手又快又狠!他若也能这么厉害,日后就再不用怕护不住小姐了。
老袁见众人都愣在原地,来不及下令,立刻掏箭搭弓。正面交手他们绝不是这老尼姑的对手,趁着那人离得远,他就给她来个一箭穿心!
谁知,他这箭还没拉开,那老尼突然抬起来了,也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突然腾空而起直奔他们而来。
老袁心中一紧,连忙高呼出声,“小心!”
话还没说完,只觉头顶一阵阴风,那老尼竟然一越两丈高,径直越过他的头顶,朝着他身后执旗的常发就是一掌。
只听咚地一声,常发从马上摔了下来,再一看,人竟已没了气。
老袁是又惊又怒,正要提刀上前,就见那老尼姑立在常发的马背上,一把拔下插在马背上的旗子,二话不说,咔嚓一声折断旗杆。
众人面色大变,齐声高呼,“住手!”
那老尼姑却置若罔闻,左手将旗杆一抖,右手对着那旗中心这么伸手一抓,只听吱啦一声,好好的一面旗子中间便多出了个大窟窿,只剩了几缕金线还在上面,那个安字却被她撕了个稀巴烂!
望着举着破旗仰头狂笑的老尼姑,老袁目眦欲裂,手里的弓箭一扔,“欺人太甚!兄弟们,给我杀!”
一众将士立刻举刀跃马,一齐朝着老尼扑过去。
足足打了近一柱香的功夫,也不知死了多少人,这场混战才彻底结束。
老袁抹了把嘴角的血,撑着刀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看着倒在地上的两人,上前几步,一把拔下插在老关背上的三头叉。
他还想将他手里的老尼姑拉开,可任凭他如何使劲,却怎么也掰不开不开老关的手。
老尼姑武艺高强,他们别说伤她,连想靠近她的身都困难重重,眼看死的兄弟越来越多,最后还是他和老关两人,一个从前,一个在后,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想要来个同归于尽。
他被老尼一脚踢飞了出去,老关却趁机得了手,死死将老尼抱住,然而,人虽给抱住了,可他们依旧没法伤她分毫,一来老尼姑本事通天,便是一时受制于人,也丝毫不妨碍她继续杀人,二来,老关就在她的身后,那是他们几十年的兄弟,谁又能真下得了狠心不顾他的死活?
眼看老关就要支撑不住,还是盘昂当机立断,一叉子下去,将老关和那老尼姑一起钉在了地上。
他伸手将老关的眼合上,转头招呼手下,“去,无论如何也要这老妖婆给我弄下来!”
接着,他又点了几人留下给其他惨死的兄弟收尸,等所有事情都妥善处理了,这才捡起地上的三头叉,转身递给盘昂,“盘子,多谢你!”
盘昂接过血迹斑斑的三头叉,抿了抿嘴,僵硬地道了句,“对不起。”
老袁见他始终低着头,伸手在他肩头拍了拍,宽慰他道,“你没做错,少将军在世时就常说,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即便你不刺那一叉,老关也活不了,可你出手了,却救了我们大伙儿。所以,我替大伙儿谢谢你!至于老关,”
他回头看了眼地上一脸安详的人,眼圈一红,仰头笑道,“能拉着老尼姑一起死,只怕他比谁都还高兴呢!”
“快走吧!大小姐那儿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一听大小姐,盘昂立刻将刚才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提起叉就朝着九坛庵的方向跑去。
然而,等他们赶到山上时,只看到前面的空地上蹲了十几个灰头土脸的人,一个个人面容哀戚,神色惨淡。老袁一眼便认出了老金,只见他光着个上身,背上通红一片,脑袋更是埋到了两腿中间,活像只被火燎光了毛的大鹌鹑。
“老金!大小姐呢?”
他这嗓门不小,惊得地上的人齐齐朝他看过来。老金也终于将头抬了起来,见是老袁,眼底微微泛红,手指了指着身后,又垂下头去。
老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只看到一片残瓦破砖,乌黑的墙,顿时脸色大变,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将人从地上提了起来,厉声喝道,“臭小子把话说清楚!我家大小姐到底在哪儿!”
老金张了张嘴,发出一阵嘶哑难辨的声音,旁边一人忙起身道,“袁大哥,金大哥他被火燎坏了嗓子,您听我说。”
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换了旁人这么说话,他们早上去揍人了,可安大小姐到底是为了救公子才下落不明的,他们就是发再大的火,他们也得受着!
那人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通,最后道,“火烧起来前,我们将里头仔仔细细搜了个遍,也没找到小姐,她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后来火势越来越大,我们只好先救火,这不,刚将火扑了,正打算喘口气,您就到了。”
老袁看了一圈众人,这才发现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带了伤,不是折了腿,就是断了胳膊,想到方才遇上的那老尼姑,顿时了然,再看看另外一边,见地上果然还躺了十几具尸体,脸色虽然依旧难看,语气却缓和了不少。
“这么说,大小姐压根儿就不在这禅房里?”
那人看了老金一眼,迟疑着道,“我们将屋里搜罗了个遍,确实没看到小姐,可火起得太快,难保有什么夹缝地道没搜到,所以,金大哥这才一直自责不已。”
见这人一脸愧色,再看看他满手的水泡,老袁忍了又忍,到底没再骂出声来。他回头跟身后的众人对视一眼,冲那人抬手抱拳道,“多谢,各位兄弟都受了伤,你们且歇着,下面的事就交给我们了。”
老金上前一步,扯着嗓子问了一句,“你知道他们在哪儿?”
老袁摇头,看了眼他身后的废墟,沉声道,“不知道,可不管她在哪儿,就算翻开整座大宁城,我也要大小姐找出来!”
一千多号人围着翠微庵以及它所在的小山丘四处搜寻,还没找到安然,反倒先将躲在墙洞里装死的县老爷给揪了出来。
那县太爷听说他们在挖地道找人,一拍大腿,尖声叫道,“我知道,我知道那个地道!”
说罢,带着众人直奔山下而去。
外头早已乱成了一团,山洞里的安然却丝毫不知道。
她接连下了三次水,却没有一次能摸得到潭底,一时间,她也有些拿不准这谭水到底有多深。
可就这么放弃,她却又有不甘,没有亲眼见到陈恪的尸首,她始终不相信,那个嬉皮笑脸说要娶她的人就这么死了。
他怎么能死呢?她上辈子欠他的,这辈子欠他的,她还没来得及回报,他一直等的答案,她也还没来得及给。
她脑中浮现往日情景,眼底一阵酸楚,胸口更是一阵接一阵地疼,上辈子的挖心剖肚的痛仿佛又重新来过,疼得她蜷缩在地,无声而泣。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从那阵绞痛中恢复了过来,再起身,她拿起鬼头刀,将它插在了背后,翻身一跃,再一次入了水。
有十几斤重的鬼头刀压着,这一回她明显比前几次潜得快了不少,也比前几回潜得更深。
然而,越往下潜,潭水越冷,刺骨的寒意席卷全身,犹如无数钢针在肌肤上游走,竟分不清是疼还是麻。
她咬了咬牙,一蹬腿,人又往下沉了几分,可这一沉不要紧,她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腿上滑过,虽轻,却绝不容忽视,仿佛一条巨蟒不经意间悄悄游过。
想到幼时听来的那些精怪故事,她头皮一阵发麻,不管是水鬼也好,巨蟒也罢,在这潭里都不是什么好事!
她一边思索对策,一边急忙扭身躲避,却因为身上还背着鬼头刀,又在水中待了半天功夫,动作比平常慢了不少。
她这头刚翻过身,背后突然一股大力袭来,拖着她打着旋儿往水底坠去,任凭她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
一时间,她只觉天旋地转,胃里一阵翻腾,胸口却像被压了一块巨石,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只觉胸口的巨石越来越沉,意识也越来越淡,很快,她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再没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