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内殿,死寂沉甸甸地压着,唯有更漏滴答,似在丈量这凝固的时光。那死寂,终被一种更粘稠、更惊心的声响打破——“嗒……嗒……” 皇后左臂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将滚烫的生命之源,一滴,又一滴,砸落在断裂的紫檀梳柄与那枚碧如深潭的丹药之上。
殷红的血珠,在光滑的梳齿断口滚动,浸润了那诡异的碧色丹丸,晕开一团团刺目的暗红,如同地狱深处骤然睁开的眼。这声音,这景象,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碎了椒房殿内那层摇摇欲坠、温情脉脉的薄纱假象,露出了底下冰冷森然的獠牙。
萧璃僵在锦榻之上,四肢百骸如被无形的万载玄冰冻结,冰锥刺骨的寒意直抵灵魂深处。断裂的梳柄、滚落的丹药、母后手臂上那道狰狞淌血的伤口……这三样东西,在她被剧毒与背叛双重绞杀的混乱识海中疯狂碰撞、旋转、撕扯,最终,竟拼凑成一幅令她神魂俱裂、永堕寒渊的惊悚图景!
梳柄藏丹!解药!母后的血!
那冰凉苦涩的药液滑入喉间后升腾起的奇异暖流……那暂时遏制了蚀骨剧毒蔓延的微弱生机……难道……难道竟是以这至亲之人的鲜血为引?!
“呕——!”一股无法遏制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恶心感,如同毒蛇般猛地窜上喉头!萧璃身体剧颤,痉挛着干呕起来,胃囊翻江倒海,却只吐出灼烧食道的苦涩胆汁。她艰难地转动脖颈,目光落在自己乌黑肿胀、宛如一段枯死朽木的左臂上——这只被“救回”的手臂,此刻却仿佛爬满了世间最肮脏的蛆虫!被欺骗、被利用、被当作**药引容器的巨大屈辱感,如同沸腾的火山熔岩,瞬间焚毁了她残存的最后一丝清明!
“啊——!!!”
一声比方才更凄厉、更绝望、更支离破碎的尖啸,悍然撕裂了椒房殿内那令人窒息的沉水香雾!萧璃如同被彻底逼入绝境的凶兽,仅存的右手爆发出骇人的力量,狠狠抓起榻上那断裂的梳柄和染血的碧丹,用尽全身的力气,裹挟着滔天的恨意,朝着皇后那张写满了惊惶与恐惧的脸,狠狠掷去!
“滚!拿着你的腌臜东西滚——!!!”
断裂的梳柄带着凌厉的破空尖啸!碧绿的丹药如同淬了剧毒的暗器,划出死亡的弧线!
皇后惊恐地尖叫着向后踉跄闪避,终究迟了半步!梳柄锋利的木茬擦着她的脸颊飞过,“嗤啦”一声,带出一道火辣辣的血痕!那枚丹药则狠狠砸在她胸前华丽的明黄宫装上,“啪”地脆响,碧绿的粉末如毒瘴般瞬间晕染开来,玷污了象征至高尊荣的凤纹!
“璃儿!你疯了不成?!”皇后捂着流血的脸颊和沾满粉末的胸口,声音因极致的恐惧与暴怒而扭曲变调,眼中最后一丝伪装的慈爱被彻底撕碎,只剩下**裸的、扭曲如毒藤的怨毒,“本宫救了你!救了你这孽障的命!你竟敢弑——”
“闭嘴!”萧璃嘶声咆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磨砺的喉管中硬生生挤出,喷溅着血沫和刻骨的恨毒!她挣扎着想从榻上扑下,剧毒侵蚀的身体却沉重如灌铅,重重摔回冰冷的锦褥!乌黑的左臂狠狠撞在坚硬的紫檀榻沿,撕心裂肺的剧痛传来,却远不及心中焚天之恨的万一!“骗子!毒妇!你救我?你拿我的命当药罐!用我的血肉养你的剧毒!你和萧珏那贱种一样……你们都想我死!都想把我变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她染血的指尖,直直指向皇后手臂上那道依旧渗血的伤口,眼神疯狂如厉鬼,“这解药……这所谓的救命药……是用你的血喂出来的毒!是不是?!说!是不是?!”
这直白、血淋淋的诘问,如同淬了九幽寒毒的利刃,狠狠捅破了那层维系了十八年、薄如蝉翼的伪善窗纸!
皇后的身体猛地一颤,脸上血色瞬间褪尽,连那道新添的血痕都显得惨白。她迎上萧璃那双燃烧着地狱业火、充满了洞穿一切真相的恨意的眼眸,所有狡辩的言辞都死死卡在了喉咙里。秘密……她深埋心底、腐烂发臭的秘密……被彻底撕开了脓疮!
“是又如何?!”巨大的恐慌瞬间转化为歇斯底里的疯狂!皇后猛地挺直脊背,脸上绽开一种近乎狰狞的、破釜沉舟般的怨毒笑容,声音尖利刺耳,如同夜枭在坟茔间啼哭,“没错!‘孝子笑’是本宫亲手所配!解药需以本宫心头之血为引!那又如何?!”她怨毒的目光如淬毒的钢针死死钉在萧璃身上,却在触及那张苍白痛苦的脸庞时,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几乎被恨意彻底吞噬的痛楚,声音里竟诡异地掺杂了一丝破碎的哽咽,“萧璃!你这前朝贱婢所出的孽障!你以为本宫甘愿用自己的精血救你?!每次取血……看着这伤口……本宫都恨不得……恨不得你即刻毒发毙命!恨不得你同你那下贱的生母一般,尸骨无存,永世不得超生!”
那“恨不得”之后微不可查的停顿,如同暴露了心底最深处一道从未愈合、依旧汩汩流血的裂痕。
“尸骨无存”四个字,如同淬了万载寒冰的锥子,狠狠凿穿了萧璃的心脏!生母……宸妃……那个只存在于宫廷流言恶毒诅咒中的缥缈名字……她的尸骨?!
这致命的冲击让萧璃的嘶吼戛然而止,她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骤然收缩成针尖!母后……她亲口承认了!承认了下毒!承认了以血饲毒!更承认了……生母宸妃的……尸骨?!
“你……你说什么?!”萧璃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子,带着一种濒临彻底崩碎的脆弱,“宸妃……我的……生母……她的尸骨……究竟在何处?!”
看着萧璃眼中那瞬间被点燃的、混合着惊骇、锥心之痛和一丝她从未见过的、对“生母”这个称谓近乎本能渴望的光芒,皇后心底骤然涌起一股扭曲至极的快意!报复的毒焰彻底压倒了恐惧!她就是要碾碎她!碾碎她在这世间最后一点卑微的念想!
“在何处?”皇后喉咙里滚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利笑声,笑声在空旷死寂的殿宇内回荡,充满了恶毒的畅快,却在尾音处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被记忆深处火焰灼伤的颤抖,“想知道?好!本宫成全你!那个狐媚惑主、秽乱宫闱的贱婢!她死了!死得透透的!她的骨头……”她故意拖长了阴冷的语调,如同毒蛇吐信,欣赏着萧璃眼中迅速积聚、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痛苦,一字一顿,字字诛心,却又在最后泄露出一点深埋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复杂,“就深埋于——冷宫!那口百年枯井的最深处!与那些因罪杖毙、卑贱如泥的宫娥太监的烂骨朽骸,层层叠叠,混葬一处!整整十八载春秋!风吹!日曝!雨蚀!虫蚁啃噬!哈哈哈……这便是她不知廉耻、勾引陛下的报应!这便是诞下你这孽种的天罚!”那笑声癫狂恣肆,却隐隐透着一股蚀骨的空洞与悲凉。
冷宫!枯井!与罪奴尸骨同葬!风吹雨蚀虫蛀十八载!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萧璃的灵魂之上!她眼前仿佛幻化出那口幽深、污秽、散发着无尽腐臭的枯井!看到了井底无尽黑暗中层层叠叠的森森白骨!看到了其中一具小小的、属于她素未谋面生母的骸骨,在潮湿阴冷的淤泥里,无声地、缓慢地朽烂、归于尘埃!
“噗——!”急怒攻心,加上体内“孝子笑”剧毒的猛烈反噬,一大口暗红近黑、散发着腥臭的污血猛地从萧璃口中狂喷而出!眼前彻底被无边的黑暗吞噬!耳畔只剩下皇后那疯狂怨毒的笑声,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魔音,反复激荡、穿刺——“尸骨无存!与贱奴同葬!孽种的下场!”
意识沉沦、坠向无尽深渊的最后一刹,一股冰冷刺骨、仿佛能涤荡污浊的竹叶清气,混合着淡淡的铁锈血腥味,猛地钻入她几近麻痹的鼻腔!一道青色的身影,如同暗夜中撕裂乌云的惊电,又似九幽归来的魅影,悍然冲破外殿嬷嬷的惊呼阻拦,挟着凛冽的风雪气息,以肉眼难辨的速度,闪电般掠至榻前!
是苏衍!
他脸色依旧苍白如雪,唇色乌紫未褪,气息急促紊乱,显然重伤未愈,强行催动内力所致。然而,那双惯常含笑的桃花眼中,此刻却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火焰,以及一种孤注一掷、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走!”苏衍的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猿臂一伸,迅如疾风,一把抄起软榻上气息奄奄、如同破碎人偶般瘫软的萧璃,对她左臂流淌的墨色毒血与污秽视若无睹!动作快得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拦住他!!给哀家格杀勿论!!”皇后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尖叫!殿外甲胄铿锵,寒光闪耀,奉命戍守的凤仪卫闻声持戟如潮水般涌入!
苏衍头也不回,抱着萧璃的身体猛地一个旋身!宽大的青色袍袖翻飞如云!手中那柄看似风雅的竹骨折扇“唰啦”一声,如同孔雀开屏般瞬间展开!扇面上那几竿墨意淋漓的劲竹,在殿内摇曳的烛火映照下,竟仿佛活了过来,枝叶婆娑,透出一股森然剑气!扇骨顶端几处极其隐蔽、细如针孔的机括瞬间激发,数点肉眼几乎难辨、闪烁着幽蓝寒芒的细针,无声无息地激射而出!
“嗤嗤嗤——!”
冲在最前的数名精锐凤仪卫身形猛地一顿,如同被无形的攻城巨锤正面轰中,连惨叫都未曾发出,便瞬间僵直如木,“噗通”几声闷响,重重栽倒在地!他们的咽喉要害或心口甲胄缝隙处,赫然插着细如牛毛、针尖幽蓝的毒针!
电光石火间,苏衍借着敌人倒毙造成的瞬间混乱,将萧璃冰冷的身躯紧紧护在怀中,足尖猛地一点地面,身形如搏击惊涛骇浪的海燕,朝着椒房殿深处一扇通往御花园的偏僻雕花木窗,合身狠狠撞去!
“轰隆——!!哗啦——!!!”
坚固的雕花木窗应声而碎!木屑纷飞!凛冽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鹅毛般的暴雪,如同决堤的冰河,狂啸着倒灌而入!瞬间卷走了殿内残存的暖意与血腥!
苏衍的身影,抱着昏迷不醒、嘴角兀自淌着黑血的萧璃,在漫天破碎的木屑与狂暴的风雪中,如同投入墨海的孤鸿,瞬间消失在窗外那无边的黑暗与怒号的狂风暴雪深处!
殿内,只余满地狼藉、惊怒欲狂近乎癫狂的皇后、僵毙当场的凤仪卫尸身,以及地上那断裂的紫檀梳、染血的碧丹和皇后手臂上那道依旧刺目渗血的伤口,无声而惨烈地诉说着方才那颠覆一切、撕裂伦常的真相。
风雪夜奔·枯井索魂
寒风如刀,裹挟着冰冷的雪粒,狠狠抽打在脸上,带来针刺般的锐痛。刺骨的寒意穿透单薄的衣衫,侵袭着四肢百骸,却远不及萧璃心中那片被彻底冰封、死寂万年的荒原来得酷烈绝望。意识在“孝子笑”剧毒的疯狂侵蚀与方才椒房殿内那颠覆伦常的巨大冲击下,沉沉浮浮,如同溺毙在漆黑冰冷、深不见底的北冥之渊。
枯井……白骨……生母朽烂的骸骨……皇后怨毒如诅咒的狞笑……这些画面如同淬了剧毒的噩梦碎片,在她昏沉的识海中疯狂闪烁、撞击、撕扯,每一次翻腾都带来灵魂被凌迟般的剧痛。
身体在剧烈的颠簸中起伏,冰冷的寒风如同钢针般灌入肺腑,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刺痛。她艰难地、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掀开沉重如铅的眼帘。视线模糊而剧烈晃动。急速后退的,是被狂暴风雪模糊扭曲的宫墙飞檐的狰狞暗影,还有……一方带着清冽竹叶气息与淡淡铁锈血腥味、微微汗湿的青色衣襟。
苏衍。
他抱着她,在这风雪肆虐、宫禁森严如铁桶的深宫禁苑之中,如同暗夜中无声穿行的鬼魅,足不点地般疾驰。他的呼吸粗重而急促,每一次吐纳都喷出大团白雾,瞬间被凛冽的狂风撕扯得粉碎。那张俊逸却苍白的脸,在宫墙转角偶尔掠过的惨淡风灯光晕下,白得近乎透明,紧抿的薄唇绷成一道冷硬的直线,透着一股焚尽一切、玉石俱焚的狠厉。他胸前的青色衣襟,早已被萧璃口中呕出的黑血和左臂伤口不断渗出的墨色毒液浸透、染污,狼藉一片,散发着死亡与腐朽的气息。
“放……开……”萧璃的声音微弱嘶哑,如同破旧风箱的残喘,充满了抗拒与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自我厌弃。她不愿被他触碰!不愿被这世间的任何人触碰!这具流淌着所谓“肮脏”血脉的身体,这被至亲之人当作**药引的躯壳……让她感到无边无际的恶心与深入骨髓的耻辱!每一次颠簸,每一次他手臂传来的力量,都像是在提醒她这无法摆脱的污秽烙印!
苏衍低头,冰冷的目光如寒星般掠过她惨白扭曲的脸。那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冰封千里的专注和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蛮横的强势。“省点力气,殿下。”他的声音被呼啸的风雪割裂,带着明显的喘息,每一个字却都如冰锥般砸入萧璃混乱的意识,“若还想见你生母最后一面,就闭嘴!”
生母!最后一面!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裹挟着雷霆的符咒,狠狠劈入萧璃昏沉如泥沼的心脏!枯井!白骨!冷宫!巨大的悲痛与一种近乎自毁的、焚尽一切的执念,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抗拒与虚弱!她不再挣扎,只是死死咬住早已破损的下唇,任由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身体在苏衍坚实却冰冷的臂弯里颠簸。涣散无神的目光,穿透漫天狂舞的雪幕,死死投向皇宫最深处那片被无边黑暗笼罩的角落——那里,是比椒房殿更冰冷、更绝望、埋葬着无尽怨念的所在,冷宫。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穿越了漫长的寒冰炼狱,疾驰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耳边呼啸的、仿佛要撕裂天地的风声,似乎被高耸而破败的宫墙所阻隔,变得呜咽低沉,如同无数冤魂在幽深的巷道里压抑地哭泣。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朽烂木头的霉腐、潮湿阴冷的土腥,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独属于死亡、遗忘与无尽怨毒的阴森气息。这里的光线比宫中任何一处角落都要昏暗,只有远处几点惨淡如同鬼火般的残破宫灯,在风雪中无力地摇曳,将断壁残垣投射出幢幢鬼影。
冷宫。
斑驳脱落的朱漆宫门歪斜地敞着,露出内里朽烂发黑的木芯,如同巨兽敞开的腐坏内脏。荒草萋萋,早已淹没了昔日的甬道,在厚厚的积雪下顽强地探出枯黄的尖刺。坍塌的殿宇、断裂的梁柱、倾颓的宫墙,在风雪中矗立着,如同巨兽死后狰狞的骨架。凛冽的寒风穿过空洞如眼的窗棂和倒塌的墙壁豁口,发出凄厉如百鬼夜哭般的尖啸,在这片被时光与皇权共同遗弃的死地间回荡。
苏衍抱着萧璃,对这荒凉破败之地似乎异常熟稔,身影如烟,灵巧地绕过几处巨大的殿宇废墟和堆积如小山的瓦砾。最终,他在一片被高大枯黄荒草和厚厚积雪覆盖的、相对开阔的空地中央停下脚步。空地边缘,一口巨大的、以斑驳青石垒砌而成的井口,如同远古巨兽张开的、深不见底的黑洞洞巨口,在漫天风雪中沉默而狰狞地矗立着。井口边缘布满了滑腻湿冷的深绿色苔藓和一层厚厚的、肮脏的积雪,几根早已枯死、如同垂死手臂般的藤蔓,无力地垂落进那吞噬一切光线的深邃黑暗之中。一股更加浓郁、令人几欲昏厥的**泥土气息和浓重的尸骸朽烂的恶臭,如同实质的粘稠毒瘴,从井口深处幽幽地弥漫上来,直冲鼻端。
枯井!
萧璃的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刺骨的鬼爪狠狠攥住!呼吸骤然停滞!就是这里!那个毒妇亲口所说……她生母的骸骨……就深埋在这污秽肮脏的井底!与无数卑贱宫奴的烂骨朽骸,混杂一处!
“是……这里?”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结了冰的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带着血沫的腥气。
“是这里。”苏衍的声音低沉而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小心翼翼地将萧璃近乎虚脱的身体,放置在井边一块相对平整、覆盖着薄薄一层洁净白雪的大青石上。她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致,左臂的墨色肿胀在极度的严寒中似乎更加僵硬,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带来钻心刺骨的剧痛,只能勉强靠着冰冷的石头支撑起上半身,靠着残存的一丝意志力强撑着不彻底倒下。
苏衍没有看她,他迅速探手入怀,取出那柄从不离身的竹骨折扇。修长如玉的手指在看似浑然一体的扇骨间灵巧地拨动、旋拧、拆解。只听几声极轻微的“咔哒”机括脆响,几根看似普通的扇骨末端,竟如同精密的机关兽般,弹射出小巧却异常锋利的精钢爪钩,以及一段闪烁着金属冷光、坚韧无比的银色细索!他动作迅捷如电,将爪钩牢牢扣在井口一块最为坚固的青石边缘,用力试了试承重,纹丝不动。
接着,他霍然转身,目光如冷电般落在萧璃苍白如纸、写满了巨大痛苦与焚心执念的脸上。那双深潭般的桃花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冰冷的审视,有决绝的狠厉,也有一丝近乎残酷的算计。
“殿下,”他开口,声音在呜咽的风雪中异常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真相就在这九幽之下。但需要钥匙——你的血。”
血?!
萧璃猛地抬头,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眼中充满了惊愕与一种被深深冒犯的怒意!又是血?!她这具身体里的血,难道流得还不够多吗?!这无休止的索取与利用!
苏衍并未解释,只是再次探手入怀,取出一物——正是皇后赐给萧璃、后被萧璃在绝望中丢弃于归云阁楼、最终却被他悄然收起的那块——温润如凝脂、盘龙纹饰的羊脂白玉佩!玉佩在惨淡的雪光映照下,泛着幽冷的光泽,那盘踞的龙形仿佛活了过来,透着一种古老而诡秘的气息。
“药玉。”苏衍的声音如同来自幽冥的宣判,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宸妃遗物。唯遇至亲血脉之精血浸润,方能显其真容,指引埋骨之所。”
他顿了一下,嘴角勾起那抹惯有的、带着冰冷笑意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碎冰砸落,带着刻骨的讥诮,“呵,珠里藏画,毒里放旨,如今又是药玉引路……你们萧家的人,连杀人埋骨这等腌臜事,都非得标新立异、整出这许多故弄玄虚的花样来吗?真是……令人叹为观止。”那讽刺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针,精准无比地刺穿了皇家所有虚伪的仪式与矫饰,露出底下血淋淋的残忍本质。
宸妃遗物!遇血显真容!指引埋骨之所!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萧璃已然千疮百孔的心上!苏衍那冰冷的讥讽如同兜头浇下的冰水,让她混乱的头脑瞬间清醒,却又陷入更深、更黑暗的屈辱与绝望漩涡!她死死盯着那块在风雪中散发着幽光的玉佩,再看看眼前深不见底、散发着无尽腐臭与死亡气息的枯井……巨大的矛盾感几乎要将她孱弱的灵魂彻底撕裂!她渴望找到生母,哪怕只剩下一捧枯骨!那是她在这冰冷世间唯一的血脉根源!可“血”……她这具流淌着前朝余孽血脉的身体……真的配吗?这玉佩……真的会回应她这“孽种”的呼唤吗?这所谓的“指引”,会不会又是另一个精心设计、嘲弄她卑微血脉的致命陷阱?
然而,枯井深处幽幽飘上的腐臭气息、皇后那怨毒如跗骨之蛆的诅咒、生母十八年无人祭奠的孤魂野鬼般的凄凉……这些念头如同无数双冰冷的手,最终将她拖入绝望的深渊!她需要证明!证明她是谁!证明生母的存在!哪怕是用这被诅咒的、肮脏的血!哪怕前方等待她的是更深的羞辱与毁灭!
“拿来!”萧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玉石俱焚般的嘶哑与决绝!她猛地伸出没有受伤的、尚算完好的右手,掌心向上摊开,因激动和虚弱而剧烈颤抖着,眼神如同被逼到悬崖尽头、濒死的孤狼,燃烧着最后一点疯狂而绝望的光。
苏衍毫不犹豫,将那块温润中透着刺骨寒意的玉佩,稳稳放入她冰冷的掌心。
触手温润细腻,却有一股直透骨髓的寒意瞬间侵袭。萧璃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攥住那玉佩,仿佛攥住了这黑暗世间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又像是握住了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掌心传来灼痛。她看着自己苍白毫无血色的手,看着掌心那纠缠复杂的生命线……这双手,曾在战场上沾染过敌军的鲜血,如今更是沾满了自己的毒血与污秽。而现在,她要用它,用这被诅咒的血脉,去叩问生母沉寂十八载的亡魂,去验证一个可能更加残酷、更加不堪的真相。
没有半分犹豫!她猛地将右手拇指塞入口中,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狠狠一咬!
“唔!”剧痛传来!温热的、带着浓郁铁锈味的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她的齿龈和苍白的唇瓣!她颤抖着,将流血不止的拇指,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重重地、狠狠地按在了掌心那块冰凉的羊脂白玉佩之上!
滚烫的、带着生命气息的鲜血,瞬间浸润了冰凉光滑的玉面!
一秒……两秒……
死寂!只有风雪在枯井上空呜咽盘旋,如同无数冤魂在窃窃私语!
玉佩毫无反应!依旧是那块冰冷的、盘龙纹饰的羊脂白玉,在惨淡的雪光下,沉默得如同万载寒冰!
巨大的失望与冰冷的绝望,如同两只无形的鬼爪,瞬间攫住了萧璃的心脏,狠狠攥紧!果然……她不配……她这“野种”的血脉……根本不配唤醒生母的遗物……皇后说的没错……她就是个天地不容的孽障……连生母的亡魂都不肯承认她、指引她……
就在她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即将彻底熄灭、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近乎崩溃的惨笑时——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颤,猛地从她掌心的玉佩中传出!如同沉睡万年的古兽,于此刻骤然睁开了眼!
紧接着,在萧璃和苏衍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那块温润的羊脂白玉,如同被注入了磅礴的生命力!玉佩中心,那盘踞的龙形纹饰,其点睛之处,一点纯粹而深邃、仿佛凝聚了九天星辉的碧绿色光芒,如同在无垠黑暗中骤然点燃的星辰,悍然亮起!
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柔和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碧绿的光晕如同水波般层层荡漾开来,瞬间笼罩了整个玉佩!盘龙的纹路在这奇异碧光的映照下,仿佛瞬间活了过来,龙鳞片片清晰,龙爪遒劲有力,散发出一种古老、威严而又带着无尽哀伤的气息!
更令人惊骇的是,玉佩本身在光芒中仿佛变得通透澄澈!在碧绿光芒的最核心深处,隐隐约约浮现出一幅极其微小、却纤毫毕现的动态光影——无数森然交错的白骨堆积在幽暗潮湿、布满黑色淤泥的井底!而在那层层叠叠、令人心悸的白骨堆的某一处角落,一点微弱的、极其黯淡的、几乎被污浊淤泥完全覆盖的……褪色红绸的残角,在玉佩碧绿光芒的精准指引下,如同无边暗夜中顽强闪烁的萤火,清晰地透出一点模糊的痕迹!
找到了!药玉显形!生母骸骨所在!
巨大的震撼如同九天雷霆般窜遍萧璃的四肢百骸!她的血……她这“孽种”的血……真的唤醒了玉佩!那堆森森白骨……那点顽强挣扎的红绸……她的生母……宸妃……就在那里!
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决堤般冲出了她的眼眶!混合着嘴角尚未干涸的血迹,灼热地滑落冰冷的脸颊!是激动?是悲痛欲绝?还是一种被血脉根源终于承认的、迟来了十八年的卑微归属感?她分不清!她只知道,她找到了!她的生母,就在这污秽冰冷的九幽井底!
“母……母妃……”一声破碎的、充满了无尽孺慕与彻骨悲怆的呜咽,从她痉挛的喉咙深处溢出。她死死攥着那散发着奇异碧绿光芒的玉佩,如同溺水之人攥着唯一的浮木,身体因这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颤抖,几乎要从冰冷的青石上滑落。
苏衍看着玉佩显形,眼中亦闪过一丝惊异,但瞬间便被更深的冰寒所取代。时机稍纵即逝!他不再有丝毫耽搁,迅速抓起连接着井口爪钩的银色细索。“抓紧!”他低喝一声,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根本不给萧璃反应的时间,便将绳索的另一端飞快地在她腰间缠了数圈,打了一个极其复杂牢固的死结。然后,他一手紧紧揽住萧璃纤细却冰冷的腰肢(刻意避开了她剧毒肿胀的左臂),另一手抓住绳索,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了那深不见底、散发着浓烈死亡气息的枯井深渊!
“啊!”骤然失重的感觉和井壁扑面而来的阴冷潮湿、混杂着浓烈腐臭的气息,让萧璃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吸气!身体急速下坠!头顶的风雪呼啸声瞬间被隔绝,仿佛跳入了另一个死寂无声的世界,只剩下绳索摩擦冰冷滑腻井壁发出的单调“沙沙”声,以及他们两人在狭窄黑暗空间中压抑而急促的呼吸声在回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泥土气息、尸骸朽烂的恶臭以及浓重的水腥气,如同粘稠的、带有腐蚀性的液体,疯狂地涌入鼻腔,直冲脑髓!
玉佩散发出的柔和碧绿光芒,成了这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中唯一的光源,幽幽地照亮着两侧滑腻湿冷、长满深绿色苔藓与不知名黑色菌斑的青石井壁。下坠持续了令人心悸的数息,双脚终于触到了井底——松软、湿滑、冰冷刺骨、散发着令人作呕恶臭的淤泥!
井底!白骨埋身之所!
碧绿的光晕如同幽暗地狱中的鬼火,勉强照亮了眼前这宛如阿鼻地狱的景象——厚厚的、漆黑粘稠如同石油的淤泥,几乎没过了小腿!无数森然的白骨半埋半露、杂乱无章地堆积在淤泥之中!惨白的头骨空洞的眼窝无声凝视,断裂的肋骨如同狰狞的兽牙,扭曲的腿骨斜插而出……层层叠叠,交错纵横,在幽绿诡异的光线下泛着令人心悸的惨白光泽!有些骨头上还挂着尚未完全腐烂的、颜色难辨的衣物碎片,更多的则被乌黑的淤泥和颜色妖异的菌类、苔藓所覆盖、包裹。浓重得化不开的死亡气息和积郁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怨毒之气,几乎凝结成实质的枷锁,沉沉地压在胸口,压迫得人无法呼吸!
萧璃被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震撼得几乎魂飞魄散!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不断上涌!这就是那个毒妇所说的……与贱奴同葬!她生母那高贵却悲惨的骸骨,就在这污秽不堪、如同垃圾场般的白骨堆里?!
然而,掌心的玉佩光芒在井底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变得更加明亮了几分,那点指引的碧绿光点,执着而清晰地指向白骨堆深处一个相对凹陷的角落。
“在那边!”苏衍的声音在死寂得令人发疯的井底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一手紧紧揽着几乎虚脱瘫软的萧璃,一手如同拨开荆棘般,用力拨开挡路的、滑腻冰冷的白骨和粘稠的淤泥,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光点指引的方向艰难跋涉。每一次落脚,都带起令人作呕的腐臭黑泥和细微的、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终于,他们来到了那个角落。
玉佩的碧绿光芒如同精准的探照灯,聚焦在一小片相对“干净”、白骨较少的淤泥上——那里没有太多杂乱的白骨覆盖,只有一只深深陷入淤泥之中的、属于人类的、纤细得令人心碎的左臂手骨!手骨的五指以一种极其扭曲、仿佛承受了无边痛苦的姿态死死蜷曲着!而就在那蜷曲的指骨缝隙中,死死地攥着一角早已褪尽颜色、几乎与周围污浊淤泥融为一体的——暗红色绸缎碎片!
红绸!药玉指引的、宸妃临死前紧握不放之物!
萧璃的呼吸瞬间停止了!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苏衍的搀扶(虽然身体摇晃得如同风中残烛),踉跄着扑跪在那片冰冷污秽的淤泥之中!粘稠腥臭的泥浆瞬间浸透了她的裙裾和膝盖,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她却浑然不顾!巨大的孺慕之情与撕裂灵魂的悲痛如同决堤的灭世洪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与矜持!她伸出颤抖的、沾满污泥的右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小心翼翼、如同触碰稀世珍宝般,颤抖着探向那截深陷淤泥的苍白手骨,试图去触碰那属于生母的最后痕迹,去抽出那角被至死紧攥的暗红绸缎!
“母妃……母妃……璃儿来了……璃儿终于找到您了……”破碎的呜咽混合着滚烫的泪水,在她肮脏冰冷的脸上肆意横流。她的指尖,带着井底的污泥和滚烫的泪珠,终于,轻轻地、颤抖地触碰到了那截冰冷刺骨、仿佛凝聚了十八载寒意的纤细指骨!
就在这一瞬间——
异变陡生!
那截深陷淤泥、蜷曲紧握的手骨,连同它指缝间死死攥着的那角暗红绸缎碎片,在萧璃指尖触碰的刹那,竟如同经历了千万年时光风化的朽木,又像是被戳破的虚幻泡影,无声无息地……寸寸碎裂,化为了一捧细碎的、灰白色的齑粉!
噗——
如同一个最残酷的幻梦破灭!细碎的、毫无生机的骨粉混合着暗红色的绸缎纤维,瞬间在玉佩幽幽的碧绿光晕中消散、飘散,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周围漆黑粘稠的淤泥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仿佛刚才那清晰的指引,那触手可及的希望,都只是一场精心编织的、恶毒的幻觉!
“不——!!!假的!又是假的!啊——!!!”萧璃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极致绝望与疯狂的惨嚎!那声音凄厉得不似人声,如同濒死野兽在绝境中发出的最后悲鸣,在狭窄的井壁间疯狂撞击、回荡!她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被这反复的、残酷的玩弄彻底碾碎、焚毁!她不再试图寻找,而是如同彻底疯魔,用沾满污泥和鲜血的双手,在冰冷刺骨、散发着恶臭的淤泥里疯狂地挖掘、抓挠!污泥溅满了她的脸、她的头发、她早已污秽不堪的衣衫!指甲在坚硬的骨茬和冰冷的石头上崩裂、翻卷,鲜血混合着乌黑的泥浆滴落,但她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无穷无尽的、被欺骗被抛弃被戏耍的愤怒和绝望,如同火山般在她胸腔里猛烈爆炸!
“母妃!母妃!您在哪!出来啊!出来看看璃儿!看看您这个不被承认的野种女儿!”她一边疯狂地、徒劳地挖掘着冰冷的淤泥和白骨,一边语无伦次地哭喊、咒骂、哀求,声音嘶哑破裂,如同破锣,“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丢下我!为什么连一点念想都不肯留给我!骗子!都是骗子!苏衍!你也是骗子!你们都在骗我——!!!”她猛地抬起头,布满污泥、泪水和鲜血的脸在碧绿光芒的映照下,狰狞如同从地狱爬出的索命厉鬼,怨毒刻骨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死死射向静立一旁、脸色铁青的苏衍!
苏衍的脸色在玉佩幽幽的碧绿光芒下也变得极其难看!他死死盯着那片瞬间化为乌有的淤泥,眼神锐利如鹰隼,随即猛地抬头望向高悬的、如同遥远天穹般的井口方向,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芒!不对!这绝非药玉出错!是有人……在药玉显形指引之后,在他们下井之前……以极其高明的手段,神不知鬼不觉地调换了井底真正的骸骨!用了极其阴邪的幻术或者某种瞬间致朽的秘药,伪造了这绝望的一幕!是谁?!谁能如此精准地预知他们的行动?!谁能在这深宫禁地、守卫森严的冷宫枯井中,布下如此阴毒的陷阱?!
“走!”苏衍当机立断,声音如同寒冰碎裂!此地已成绝杀之地!这是一个精心针对萧璃、也极可能针对他苏衍的致命陷阱!他一把抓住陷入彻底癫狂、仍在淤泥中徒劳抓挠、十指鲜血淋漓的萧璃的右臂,试图将她强行拉起!
就在他准备发力将失魂落魄、如同被抽走灵魂般、仍在嘶哑哭嚎挣扎的萧璃紧紧绑缚在自己背上,并抓住绳索向上攀爬的瞬间——
“呵呵呵……”一阵冰冷、嘶哑、充满了怨毒与扭曲快意的女子笑声,如同夜枭在坟头啼鸣,幽幽地、清晰地,从他们头顶那遥不可及的井口边缘传来!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诡异地停滞了片刻。
一道裹着厚重玄色貂裘的身影,在几名心腹嬷嬷的搀扶下,如同暗夜中降临的复仇女神,缓缓出现在井口边缘。她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彻底挡住了井口本就惨淡稀疏的雪光天幕,投下一片巨大而令人窒息的、象征着权力与死亡的阴影。
皇后!
她微微探身,俯视着井底如同蝼蚁般渺小的苏衍,以及那个浑身污泥、状若疯魔、十指滴血、如同从地狱血池中捞出来的萧璃。那张苍白憔悴、带着一道新鲜血痂的脸上,此刻却洋溢着一种大仇得报、掌控一切生死的、扭曲而畅快淋漓的笑容!她的右手小臂上,那道被断齿梳划破的伤口已经用素白的纱布简单包扎,却依旧隐隐透出刺目的、象征着她“牺牲”的殷红。
“找啊……怎么不继续找了?”皇后的声音带着刻骨的讥讽和浓得化不开的怨毒,在狭窄的井壁间回荡、碰撞,如同魔音灌耳,“哀家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吗?你生母的骨头……早就和那些下贱胚子的烂骨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了!风吹,雨淋,虫蛀……整整十八年!早就烂透了!化成泥了!连阎王爷都分不出来了!”她脸上带着残忍的快意,目光如同冰冷的刮刀扫过萧璃鲜血淋漓、污泥包裹的双手,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近乎怜悯的厌恶,声音却更加尖利刺耳,如同毒蛇吐信:“你挖啊!把这井底的烂泥烂骨头都挖出来!好好看看,哪一捧是你那下贱生母的骨灰?!哈哈哈!”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九幽寒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萧璃早已千疮百孔、濒临崩溃的灵魂上!她停止了徒劳的挣扎,如同彻底死去般瘫软在苏衍背上,空洞无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井口那张被阴影笼罩、写满扭曲快意的脸孔,只有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如同老旧破风箱般的、绝望的“嗬嗬”声,仿佛生命正在急速流逝。
“哦,对了,”皇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更加恶毒,却又在嘴角极其诡异地勾起一丝古怪的、近乎怀恋的弧度。她慢条斯理地从身旁秦德海恭敬捧着的锦盒中,取出一物——那是一小卷折叠得整整齐齐、颜色暗沉发黑、边缘却依稀能辨认出原本是极其鲜艳夺目的正红色的绸布!上面布满深褐色的、如同干涸凝固血迹的污迹!
“你方才在底下,是在找这个吗?”皇后将那卷小小的红绸,如同展示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抚摸一件令人作呕的遗物,指尖带着一种病态的、近乎痴迷的温柔,轻轻摩挲着那早已褪色黯淡的绸面。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残忍的、猫戏老鼠般的玩味,却又在深处泄露出一点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丝几不可闻的、如同叹息的余韵?“这才是你生母临死之时……紧紧裹着你的襁褓!她到死都死死攥着它,妄想能护住你这孽种?可笑!何其可笑!”
那“可笑”二字,陡然拔高,带着浓重到几乎化为实质的怨毒,瞬间压过了那丝若有若无的叹息。“哀家当年,可是亲手……一根根掰开她僵硬的手指头,才把这东西抠出来的!这上面沾的……就是她那下贱的血!”她将襁褓凑近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品味某种陈年佳酿,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刻骨憎恨、扭曲追忆和某种病态满足的复杂神情,“哀家把它捂在怀里,整整捂了十八年……就为了等今天!等着用它……”她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淬了毒的冰棱,充满了玉石俱焚的怨毒,“送你和你那短命的生母——去九泉之下团聚!用她的襁褓,裹着你这孽种的尸骨,一起烂在这枯井的烂泥里!永世不得翻身!”
生母的襁褓!沾着生母的鲜血!被这毒妇贴身收藏、诅咒了十八年!如今,竟成了为她催命的符咒和最后的、最恶毒的侮辱!
“噗——!!!啊——!!!”萧璃再也承受不住这终极的、毁灭灵魂的打击!又是一大口黑如墨汁、散发着恶臭的污血狂喷而出!眼前彻底被无边的黑暗和皇后那怨毒诅咒的狞笑吞噬!意识如同断线的纸鸢,彻底沉入了绝望的深渊。喉咙里爆发出最后一声凄厉到极致、仿佛灵魂都被寸寸撕裂的惨嚎!身体在苏衍背上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蛇,彻底瘫软不动,最后一丝微弱的生机如同风中残烛,急速黯淡、流逝。
苏衍清晰地感受到背上萧璃彻底瘫软、生机如同退潮般急速流逝的身体,看着井口皇后那张怨毒快意却又复杂莫名的脸,以及她手中那卷在幽暗中如同泣血般刺目的红绸襁褓,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刺骨、足以冻结九幽的凛冽杀意,瞬间席卷全身!他不再有丝毫犹豫,猛地提气,单手抓住绳索,足尖在湿滑的井壁上一点,身形如同矫健的灵猿,背着生机几近断绝的萧璃,以惊人的速度向上飞掠!另一只手中,那柄看似风雅的竹骨折扇已然滑入掌心,扇骨顶端,幽蓝的寒芒在昏暗中一闪而逝!
井口的皇后看到苏衍这决绝的攀逃,脸上的复杂瞬间被狰狞取代!“放箭!给哀家射死他们!乱箭穿心!一个不留!”
早已无声埋伏在井口周围的凤仪卫精锐瞬间现身!冰冷的劲弩闪烁着死亡的寒光,弓弦绷紧如满月,密密麻麻的箭镞如同毒蛇之眼,死死锁定了正在井壁上急速攀升的苏衍和萧璃!
千钧一发!生死一瞬!
就在弩箭即将离弦、撕裂空气的刹那——
苏衍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攀至井口边缘!他眼中寒光爆射!抓着绳索的手臂猛地灌注内力,向侧方狠狠一荡!身体借着这股巨力如同搏击长空的鹞鹰般腾空而起!同时,握扇的手腕以肉眼难辨的速度闪电般一抖!
“咻咻咻——!”
数点比弩箭更快、更刁钻、更致命的幽蓝寒芒,如同死神无声的请柬,精准无比地撕裂风雪,射向井口边缘的皇后以及那些持弩待发的凤仪卫!
“娘娘小心——!”秦德海和几个心腹嬷嬷发出惊恐欲绝的尖叫!
皇后脸上的狰狞瞬间化为极致的惊恐!求生的本能让她下意识地将手中那卷视为“战利品”和“诅咒之物”的红绸襁褓猛地挡在身前要害!
“噗噗噗!”几声沉闷的入肉声响!几枚细如牛毛的幽蓝毒针,狠狠地钉在了那暗红的绸布之上!而另外几枚,则如同长了眼睛般,瞬间没入了挡在皇后身前的两名忠心嬷嬷的咽喉!她们连一声惨叫都未能发出,便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的布袋,软软地瘫倒在地,瞳孔瞬间扩散!
趁着这由死亡带来的瞬间混乱,苏衍背着气息奄奄的萧璃,身形如一道撕裂夜幕的青烟,脚尖在井沿一点,如同鬼魅般冲破包围,几个起落腾挪,便彻底消失在冷宫深处更加浓重、如同墨汁般的风雪与断壁残垣的黑暗之中!
原地,只留下井口一片狼藉的惊呼、垂死嬷嬷喉咙里发出的“嗬嗬”怪响,以及皇后死死攥着那卷钉着幽蓝毒针、沾染了宸妃之血与无尽怨念的红绸襁褓,气得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面容扭曲如九幽恶鬼的怨毒身影!
风雪狂暴地撕扯着她厚重的玄色貂裘,冰冷的雪沫如同砂砾般扑打在脸上,带来细微的刺痛,她却浑然不觉。手中的红绸襁褓被攥得死紧,粗糙褪色的绸面摩擦着掌心,那几枚毒针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如同毒蛇的獠牙,直抵心尖。方才那番歇斯底里的叫骂、那掌控生杀予夺的发号施令,如同被戳破的皮囊,瞬间泄了气。一股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脱力感猛地攫住了她,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水,又像是踩在虚浮的棉花堆上,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踉跄着向后倒去。
“娘娘!”秦德海惊骇欲绝的呼声响起,和另一个心腹嬷嬷手忙脚乱地扑上前,死死搀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皇后没有理会他们的搀扶,她的目光空洞地穿透漫天风雪,望向苏衍消失的那片混沌的黑暗。风雪在那里翻卷、咆哮,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手中的红绸襁褓仿佛有千钧之重,又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抽搐。那些被刻意尘封、被十八载怨毒层层包裹的记忆,如同枯井底被搅动翻涌上来的腐臭淤泥,不受控制地冲破了堤坝,汹涌地淹没了她的神智。
宸妃……
那个名字,那张脸,瞬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带着江南三月烟雨般的温婉清丽,眉眼弯弯,眸光似水,却也带着让她刻骨铭心、寝食难安的巨大威胁。她记得自己初登后位时的意气风发,凤冠霞帔,母仪天下,记得皇帝的目光曾是如何追随着自己,带着欣赏与依恋。可那个前朝余孽一出现,一切都变了。她像一株悄然绽放的、带着致命诱惑的罂粟,轻而易举地夺走了帝王全部的心神与宠爱。她的美貌,她的才情,她那看似柔弱却骨子里坚韧的性子……都像一根根淬毒的钢针,狠狠扎在自己那颗骄傲而敏感的心上。嫉妒,如同最阴毒、最顽强的藤蔓,在她心底幽暗的角落疯狂滋长、缠绕,最终结出了名为“孝子笑”的剧毒恶果,也酿成了那场深宫之中、鲜血浸透锦褥的惨案。十八年了,那些尖锐如刀的怨恨并未被漫长的时光磨平,反而像深埋在冷宫地底的枯骨,每逢夜深人静、椒房殿中沉水香气氤氲弥漫之时,便化为冰冷的针芒,刺得她辗转反侧,在权力的高榻上彻夜难眠。
可为什么……为什么此刻死死攥着这染血的襁褓,心头翻涌的,除了那熟悉的、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的怨毒恨意,竟还有一丝……一丝尖锐的、如同冰锥刺入心房的抽痛?连这漫天风雪都无法冻结?
璃儿……
那个小小的、被乳母战战兢兢抱到她面前、因为饥饿而撕心裂肺哇哇大哭的婴孩。是她,在那个冰冷的黄昏,亲手接过了那个尚带着宸妃体温和血腥气的襁褓。是她,听着那稚嫩却充满生命力的哭声,鬼使神差地伸出了保养得宜的手指,让那柔嫩得不可思议的小手紧紧攥住。是她,看着那张皱巴巴、带着泪痕的小脸一天天舒展、圆润,长成粉雕玉琢、眉目如画的精致模样。是她,在无数个寂静得只剩下更漏滴答的深夜里,屏退所有宫人,独自坐在萧璃温暖馨香的榻边,借着昏黄跳动的宫灯,长久地凝视那张沉睡中毫无防备、纯真得如同初落新雪般的脸庞。那一刻,椒房殿浓郁的沉水香似乎也变得温柔缱绻,冰冷的权力中心仿佛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进了一丝属于尘世凡俗的、带着奶香味的暖意。她为她延请天下名师,看着她笨拙地执起沉重的紫毫,在宣纸上落下歪歪扭扭的墨痕;看着她因背出一句《女诫》而得到夫子一句赞许,便雀跃地扑进自己怀里;看着她一天天抽条、长高,眉宇间竟渐渐有了几分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却又隐隐带着一丝扭曲“骄傲”的、属于宸妃的影子……那份被她深埋心底、扭曲变形、连自己都唾弃的“养成”之念,竟也在这日复一日的凝视与掌控中悄然滋生。那是她亲手“雕琢”的作品,是她在这座黄金铸就、却冰冷彻骨的权力囚笼里,除了那方沉重的凤印之外,唯一有过温度、有过一丝扭曲寄托的“活物”。
风雪猛地灌入喉咙,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刺痛与冰冷。她仿佛又看到了萧璃软软垂落在苏衍背上、毫无生气的乌黑手臂,看到了那张布满冷宫污泥与泪血混合物的、惨白如纸的脸。一种巨大的、混杂着莫名恐惧的空洞感瞬间攫住了她!死了?那个她恨了整整十八年、却也养在身边十八年的孩子……真的会就此死去?像她生母宸妃一样,无声无息地烂在某个无人知晓的阴暗角落,化为枯骨?
不!这个念头带来的并非预期中复仇的快意,反而像一只冰冷无形的鬼爪猛地攥紧了她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她瞬间弯下腰去的绞痛!她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将那卷冰冷刺骨的红绸襁褓死死勒在胸前,仿佛这样就能勒死心头那不合时宜、令她恐慌的软弱。可那襁褓粗糙的触感,又无比清晰地提醒着她——宸妃临死前,十指是如何死死抠进这绸布,指甲崩裂,指骨扭曲,也要护住怀中婴孩的模样……与方才枯井底,萧璃疯狂抓挠淤泥、十指鲜血淋漓、绝望嘶吼的景象,诡异地重叠在一起!如同两幅染血的画卷,在她混乱的脑海中反复撕扯!
“娘娘……”秦德海带着惊惧和小心翼翼的试探,再次颤声唤道,声音被呼啸的风雪撕扯得断断续续。
这声呼唤如同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将皇后从混乱不堪的思绪深渊中拉扯回来。她猛地一个激灵,涣散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收束,重新凝聚起属于中宫之主的冰冷威仪。瞳孔深处翻涌的复杂情绪——那丝被强行压下的、名为“不舍”的软弱,那瞬间的恐慌与空洞——如同投入滚烫油锅的薄冰,瞬间被更浓烈、更熟悉的怨毒和属于皇后的、不容侵犯的冰冷威权所取代、吞噬!
她不能!她绝不可以心软!她还有珏儿!她唯一的、嫡亲的儿子!那个从小就被皇帝忽视、被她倾注了所有野心与期望的儿子!萧璃活着,就是珏儿通往那张至高龙椅最大的绊脚石!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她皇后权威最响亮的嘲讽,是她当年输给宸妃的、活生生的耻辱柱!为了珏儿,为了这顶她付出了全部青春、良知与灵魂才戴稳的凤冠,萧璃……必须消失!必须和她的生母一样,彻底烂在这冷宫的枯井烂泥之中!永绝后患!
“追!”皇后猛地挺直了几乎被风雪和复杂心绪压垮的脊背,声音嘶哑却如同淬了万载寒冰的刀锋,带着不容置疑的尖利与刻毒,狠狠劈开呜咽的风雪!“给哀家追!翻遍整座皇城,掘地三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把苏衍那个前朝漏网的余孽,连同那个孽种,给哀家一并抓回来!”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与狠戾。然而,那声音尾调里一丝难以抑制的、细微的颤抖,却如同暴露在凛冽寒风中的枯叶,泄露了这强硬如铁的外壳之下,那早已被权力倾轧与无尽怨恨啃噬得千疮百孔、此刻正经历着怎样剧烈撕扯与煎熬的灵魂。
黑色的凤仪卫如同沉默而高效的潮水,无声地领命,迅疾如风地朝着苏衍消失的方向扑入茫茫风雪。很快,他们的身影也被翻卷的雪幕彻底吞噬,仿佛从未出现过。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诡异地小了些许。呜咽的风声变得低沉,如同无数冤魂在疲惫地叹息、低泣。偌大的冷宫废墟,只剩下皇后和几个噤若寒蝉的心腹嬷嬷、内侍,以及那口沉默的、如同亘古巨兽般张开黑洞洞大口的枯井。
死寂,沉甸甸地压了下来,比风雪更冷,比黑暗更重。
皇后缓缓地、仿佛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挣脱了秦德海的搀扶,蹲下了尊贵的身子。玄色的、象征无上尊荣的貂裘下摆,拖曳在冰冷的、混杂着污雪和枯井边溅落的骨粉泥地上。她低头,目光复杂难辨地凝视着怀中那卷小小的、褪色发黑、钉着幽蓝毒针的红绸襁褓。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小心翼翼的温柔,轻轻抚过那粗糙黯淡的绸面,抚过上面深褐色的、早已干涸凝固成永恒印记的血迹轮廓。那些细密的褶皱里,仿佛还残留着初生婴儿特有的、淡淡的奶香气,也浸透了宸妃临死前绝望的泪与不甘的热血,如今,又沾染了萧璃在井底挣扎时甩落的污泥与心碎的血泪。
“何苦呢……”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梦呓般的叹息,从她苍白失血的唇间幽幽溢出。声音轻得瞬间就被残余的风雪呜咽吞没,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巨大的迷茫。像是在问早已化为枯骨的宸妃,像是在问生死未卜的萧璃,更像是在问她自己这被权力扭曲的一生。为了这顶冰冷的凤冠,为了那虚无缥缈、转瞬即逝的帝王宠爱,为了儿子那个注定浸满鲜血的位置,她亲手种下名为“孝子笑”的剧毒,又不得不以自身精血为引,去喂养那救命的解药;她怀着刻骨恨意养育了仇人的女儿整整十八年,又在今夜亲手将她推入绝望的深渊;她恨透了这对威胁她地位的母女,却又在这最后关头,被那十八年朝夕相对、点滴积累的复杂情愫所刺痛……这深宫,像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漩涡,早已将她卷入最黑暗的泥沼深处,挣扎得越用力,陷得越深,再也……找不到归路,回不了头了。
不知过了多久,肆虐的风雪终于彻底停歇。惨淡的、灰白的天光,艰难地从厚重铅云的缝隙中透下,如同吝啬的施舍,勉强照亮了冷宫废墟的断壁残垣,也照亮了皇后那张毫无血色、刻满了风霜与疲惫的脸。
她扶着秦德海冰凉的手臂,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双腿依旧麻木僵硬,仿佛不属于自己。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口吞噬了无数秘密、埋葬了无数枯骨、也差点吞噬了她心底最后一丝摇摆的枯井,眼神中所有的迷茫、疲惫、挣扎,如同被这最后的寒风彻底吹散的雾气,瞬间凝结、沉淀,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属于中宫之主的、冰冷坚硬如玄铁般的意志。
她转身,玄色的貂裘下摆在泥泞冰冷的地上拖出一道沉重而污浊的痕迹。在秦德海和嬷嬷们无声而敬畏的簇拥下,她挺直了象征着无上权力的脊梁,一步一步,踏过荒芜死寂的庭院,踏过残破歪斜的门槛,走向那座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却又比这冷宫废墟更冰冷、更残酷、更无情的权力中心——椒房殿。
当她终于拖着沉重如灌铅的步伐回到椒房殿时,天光已然大亮。刺目的光线透过高窗轻薄如烟的鲛绡纱幔,将殿内弥漫不散的沉水香烟雾切割成一道道迷离恍惚的光柱。她挥手,屏退了所有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的宫人,独自一人踉跄着,走向那面巨大的、镶嵌着五彩螺钿的菱花铜镜。
光可鉴人的镜面,清晰地映出一个身影:发髻散乱,象征着后位的九尾凤钗歪斜欲坠,珠翠零落。脸色惨白如金纸,不见半分血色,眼角眉梢刻满了深深的疲惫与一夜风霜的痕迹。脸颊上,那道被断齿梳划破的血痕已经凝固成一道暗红色的、丑陋的痂。玄色貂裘的领口和前襟,还沾着冷宫带来的污泥和枯井边溅上的、不知是嬷嬷还是凤仪卫的污浊血点。怀中,依旧紧紧抱着那卷如同诅咒般不祥的、钉着毒针的红绸襁褓。
皇后凝视着镜中那个陌生又熟悉、狼狈不堪、如同斗败困兽般的女人,嘴角极其缓慢地、僵硬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百倍、充满了无尽苦涩与浓重自嘲的弧度。
“呵……”一声破碎的、带着浓重鼻音的轻笑,如同秋叶飘零,从她失血的唇瓣间逸出,在死寂空旷、唯有沉水香袅袅的椒房殿内,显得格外凄凉、刺耳。
“这就是……我的一生啊……”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地低语。
镜中的女人也在笑,那笑容里充满了深宫浸染的刻骨怨毒,权力倾轧留下的累累伤痕,还有那被强行扭曲、最终在自我毁灭的深渊中挣扎沉沦的……一点点属于母亲本能的、早已面目全非、微弱如风中残烛般的微光。这微光,在这冰冷华丽的牢笼里,显得如此可笑,又如此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