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82年)
入秋前的雨一阵接着一阵,每当下完一场雨觉得天气该凉爽些时,那声嘶力竭的蝉鸣和仿佛要把人烤化的烈日就会将人们美好的期盼打破。此时留侯府东宅的院落中,张辟彊(音必强)正躺在从他大哥处搬来的竹榻上乘凉,旁边一棵不甚茂密的榆树并不能完全遮住我们侯府二公子。随着时间流动,星星点点的光线从下一点点向上半身转移。
张辟彊应该是被晒醒的,只见他抿了抿嘴,轻轻动了几下眼皮,未等睁眼先抬手搓了搓暴露在阳光下的右脸,随后把不算太烫的袖子在脸上盖了一会儿才拿下来。张辟彊慢慢睁开眼睛,入眼的榆树让他有一瞬的晃神,幼时和那个孩子一起栽下这棵树的场景仿若还在眼前,没来由的心中觉得焦躁。他把这归咎于天气太热,恨不得有谁来给他当头泼下一盆凉水。张辟彊微微侧了侧头,只见一道人影坐在桌旁,身影被日光笼罩,手中正翻阅着什么。听到张辟彊声响,那人道:
“二弟睡得可好?”
说话人的声音很温柔,不急不缓,似乎永远带着笑意,张辟彊那躁动的心也被不急不缓地安抚了一下,不自觉露出笑意:
“还是家里舒服,小弟惬意得很,而且兄长一出现,这天气都凉爽了许多.......”
“打住。”张不疑挥手止住幼弟的吹捧。他伸手将张辟彊右腿蜷起,给自己腾了一个坐的地方,将手中的的竹简放下,稍微理了下衣袖,对他弟弟道:
“你这一套对哥哥可是没用的,不过在你出门之前能让亲爱的弟弟觉得惬意,我这当哥哥的也是高兴的。”
“嗯,这倒是,嗯?谁说我要出门?”张不疑更高兴地欣赏着弟弟的变脸。张辟彊换了条腿,侧起胳膊支起小半身,“大哥,你莫不是嫌我烦了,这天气撵我走是谋杀亲弟呀。”
“嗯。”张不疑吝啬地赏给他一个字,抬眼示意他看那竹简。
张辟彊伸手拿过竹简,坐正展开。留侯后人阅读速度向来很快,然而这次他却反复看着竹简。院中蝉鸣阵阵,树叶随风轻晃,张不疑也不催他,只静静地看着专注的弟弟。他二人相差十岁,张辟彊出生那时,国家初建,时局还未稳定,父亲张良忙于政事,母亲生下辟彊后身体更是大不如前,于是自认为已经长大的张不疑便肩负起照看幼弟的使命。再后来父亲与淮阴侯一同整理兵书,他便连着韩侯爷家的幼子一并带着。可以说根据张不疑多年的带娃儿经验,张家二公子一挑眉他就知道这孩子要使什么招,更何况这回竹简带来的还真是个棘手问题。
张辟彊又研究了一会儿后才放下竹简,抬眼看向他哥。他的眼睛狭长,眼尾上扬,闭眼时搭着他那如妇人好女的样貌让人不免心生好感;睁眼时搭着他那薄凉的唇又让人觉得心计颇深。张不疑觉得这许是因为他弟长得像他们爹,先入为主留下的印象,自家弟弟还是很淳朴良善的。有时候他也觉得这单看长相就给弟弟定性的想法来得突兀,是病得治。
张辟彊这时候可没空研究自家哥哥现任留侯那十多年的小心思,径自说道:
“这个案子确实蹊跷,处理不好的话影响颇大。济南郡把案子递到这来,无论如何我都得走一趟。”
“济南郡使者已向我说了大致情况,此案的确有些蹊跷,而且济南郡太守丁辰丁大人是王陵太傅亲口赞扬过的人,很有能力,能让他觉得匪夷所思,摸不到头绪,可见事情不一般。再者太傅与父亲同朝为官,若丁太守上书说求助到我们这里我们却未帮忙,难免王太傅心生不悦。”张不疑接道,“只是济南郡又是吕王封地,两股势力交错,你此去切记小心行事。”
张辟彊正色道,“当年先帝驾崩,长安城中多事端,我自请离京,希望能远离是非之地,谁知机缘巧合之下破了几桩案子,便常有人来寻求帮助。虽常有奔波倒也自在。”话音稍顿,“只是和兄长聚少离多,劳兄长挂念。”
“知道兄长挂念,就照顾好自己。”张不疑点点弟弟的脑袋,“济南郡离陈留郡不远,早去早回,警醒着点儿,带着张承,莫蹚浑水。”
“是,大哥。”张辟彊应道。
在张辟彊看来,自家大哥才像他们的爹。虽然从长相上看,大哥像娘亲多一些,但说话办事像极了他们父亲,简单却不容拒绝。
入夜后,陈留又下了一场雨。天亮时分,兄弟二人也没过多言语,只简短道了珍重。张辟彊吩咐随行人员赶往济南郡,便骑着马和济南郡信使先往东平陵县去了。
济南郡派遣来的信使叫丁辛,二十出头,是个自来熟,跟谁都能掰扯几句。据说是太守丁辰一个远房子侄,在老家总是与市井之徒混在一起,他爹娘盼着他能有些出息,便打发了他来投奔丁太守。丁辛为人精明,说话投其所好,办事也有分寸,几年下来倒是得了丁太守的重用。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次要了给二公子送信这个差事,要同公子一道去东平陵,一来地方他熟悉,对案情也有了解,打打下手跑跑腿;二来叔叔吩咐,趁着这个机会多学习学习,毕竟堂堂留侯府张二公子可是智计无双,是如何如何的青年才俊......
张辟彊不禁苦笑,心想:这丁太守还真是送了一个活宝给我,从侯府出来就没见这伙计嘴停下来过。随即又不厚道地想:估计丁太守也是受不了这话痨侄子特地给支开,眼不见为净,哦不,是耳不闻为静。
“二公子,要说这回的案子还真是骇人听闻呐。”丁辛在唠叨完自己叔叔是怎样经常派他出门做事,自己又将怎样怎样为张公子鞍前马后誓效犬马之劳后,终于记起此行的主要目的了。
“哦,怎么说?”对于丁辛将话题引到东平陵县案子上,张辟彊还是喜闻乐见的。丁辛也不负众望地将事情娓娓道来。
“东平陵县在我们济南郡东南方向,再往东有一地唤作曹庄,三十几户人家,以曹姓和李姓为主。这时节阴雨连绵不断,曹庄有多处庄稼被淹,亭长便组织男丁挖几条疏通水渠,想着将雨水引向小清河。半月前村民们无意间挖到珠宝,几个好事的村民便在那处深挖了起来。可没成想,珠宝是再没挖到,倒刨出了人的骸骨。这些个村民吓得是一哄而散,连滚带爬找亭长去了。后来此事惊动了乡里的游缴。游缴命人挖出骸骨,一清点数量竟然有三十三具,东平陵也不是征战之地,一次性在一个地方挖出如此数量的骸骨,游缴也不敢擅自做主,便快马加鞭报道太守处。叔叔调查几日未果,想到公子您在陈留郡,便差我到陈留向您求助。事情大体就是这样。”一口气把案子介绍完,丁辛咽了咽口水,稍微润了润嗓子。
“一下子发现那么多骸骨,确实让人人心惶惶。”张辟彊沉思了一会儿,“骸骨是什么样的?村民们挖到的珠宝又是什么样的,太守可派人收集?除了骸骨和珠宝,还有其它什么线索?”
“详细的卷宗在东平陵府衙,我只大概了解,当时村民受到惊吓,并未带走珠宝,挖出来的珠宝都存放在东平陵府衙。”
“嗯,具体等我们到了府衙再细看,你先直接带我到案发地点。”
“嘿嘿,是,公子!不过近日来雨水多,现场恐怕不会有什么有用线索。”丁辛应道,“照我们的速度,明日未时前便可到了。”
“嗯,先去看看吧。”说罢,二人踢了踢马腹,往东平陵加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