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狐终究还是带着第十一代天师的遗骸独自去了,他不愿再去天师教里招摇,两千年前,他巴望着世间能勘破他和张澈的秘闻,他太想要那个名分了,可如今,他觉得能与那个人厮守在一方被遗忘的角落里,就很好了,他再也不需要任何一个谁知晓,那个男人爱他,很爱很爱他。
与九尾狐郑重道完别,张朔带着开山斧和避水剑以及五仙家的众妖们一道上了龙虎山。黄天鸷和灰鸠在天师教伏魔殿前承认了自己等这六十年间的所为,在五仙家的见证下,张天师为狐族昭雪证名,并废去罪妖们的妖丹,将他们永远地锁进了镇妖井中。
涂山霸也借此时机,借着天师教的神圣名义,在世间众道面前,说出了胡夷的身世。张天师难免惊讶,转念却想,这本是狐族内事,可偏要在天师教的地盘昭告天下,大有要其兄长接管狐族的架势,他不愿做青丘之主,他想要的又是什么。
张天师心里多出了这一结,可却也没心思多想了,茅山派前来求救的道友匆忙到了,直说涂山女娇已率鬼族占据了整个茅山,茅山派满门上下在大师兄茅疾和二师兄茅徐的带领下奋起反抗,却仍难抵数万恶鬼,每日里伤亡不断,须请天师教率世间正道前往解救。
张天师便携昆吾亲自赶赴茅山,张朔带着天师教众弟子跟随,灭道真人座下三位弟子自告奉勇,柳白二仙也率各自族众一道。
狐族本就是五仙之首,值此危急关头,更该义不容辞,涂山霸劝退了也要前往的胡夷和北山氏兄妹,直带上了狐族精锐,而其余的鼠鼬两族,为了挽回一点被各自族长败坏的妖界名声,纷纷表示甘愿前往,浩浩荡荡一行,欲将对抗涂山女娇与数不清的鬼兵们,不用想,也当是一场恶战。
临行之际,胡夷终究难舍涂山霸,拉着他单独说了会儿话,想到自己身为兄长却要教幼弟去冒险,惭愧不已。涂山霸却未有伤怀,他是跟着张朔一道去的,去哪里做什么,都是期待。
兄弟两说起了第一回来此刺杀张天师的往事来,直道年少无知实在荒唐,最后,涂山霸鼓起勇气开了口,他这话酝酿在心里很久了,该一吐为快了。
“胡夷,那个银戒,还在吗?”他并未改口,仍旧直呼兄长名讳,好似一声兄长反而生疏了似的。
胡夷自怀里摸出那枚小小的银戒,递给了涂山霸,这本就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哪怕再珍视,也有要物归原主的那一天。涂山霸接过银戒看了看,笑了笑,又将它还给了胡夷,“从今往后,这个就是你的了,皎皎也是你的了。”
“......”
涂山霸看着错愕慌乱的胡夷,一脸认真地道,“我没在玩笑,和皎皎拜堂的本来就是你,那卦象说的涂山氏狐子,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你和皎皎才是命定的夫妻,你看,天意早就安排好了的,不是吗?”
胡夷眨眨眼,竟被这天意二字戳中了心扉,莫非...真是天意?
涂山霸想到了什么,难为情地笑笑,继续道,“我与皎皎还算不得真正的夫妻,你...明白我的意思的罢?”
胡夷忽而想起,那日天师爱徒有几分神秘地虚心请教自己,何为...子狐,莫不是就在说他涂山霸呢?可是...
“皎皎生得那么美,你真能忍得住?”胡夷羞愤难掩,捶了涂山霸一拳。
涂山霸面色大囧,嗔道,“我要是碰过她一根手指头,我是你孙子...”
“......”
兄弟两相视一笑,紧紧相拥。
涂山霸又道,“北山叔叔那里,等我自茅山归来,便去向他说个明白。”
“谁要你去,我自己去向北山族长说,我胡夷要求娶他的女儿,他若不答应,我就在雪渊阁外长跪不起。”胡夷笃定地说道,他以往怕,如今没什么好怕的了。
兄弟两又像以往那般说着笑着,说及九尾狐之事,胡夷忍不住好奇问道,“九尾前辈与第十一代天师...真是那样的关系?”
涂山霸耸耸肩,“怎么,你不信啊,那位天师亲手写下的遗言,九尾前辈是他毕生情爱所系,亏欠良多呢。”
“咳,没有不信,就是没想过...张天师也知世间情爱,实在难以想象罢了。”
涂山霸嗤笑一声,有什么难以想象的,他们那些张天师什么不知道,还知道害喜了爱吃酸呢,也就张朔是个真傻的,就算亲他两下,他都不知道什么叫流氓,想起张朔,他心里偷偷一甜,他们方才见过不久,是一道去寻灭道真人,向他老人家诉说在涂山的所见所闻的。若这世间还有谁懂得第十一代天师和九尾狐之间的恩怨情爱,唯余这老道了。
“怎么样,生得是个祸水坯子罢,也不怪我师兄被他迷惑。”那老道在得知了那九尾狐还活着时,竟干笑两声,阴阳怪气地说了这么一句。
涂山霸此时回味起来,越发觉得这话里怎么指桑骂槐的,可是,即便是祸水,这不是有人甘心去淌吗,他骂人家臭狐狸,私藏天师仙骨,胆大包天,纯粹是嫉妒罢,那么大年纪了还要嫉妒,一点都不是得道高人该有的样子呢。
涂山霸别了胡夷和北山氏兄妹,与狐族及各方道友一齐来到茅山,但见昔日里风景秀丽的茅山遍地焦土、草木成灰,死尸堆积成山,仿佛一处与世隔绝的人间地狱。
昔日里香火鼎盛门庭若市的茅山派九霄宫外,鬼气厚重的不由生人靠近,据说那日涂山女娇陡然发难,不少茅山派弟子未来得及逃出,横死其间。
驭霄真君与茅山派众长老为助弟子们脱险,被女娇重伤且被胁作人质,以此迫离茅山派众道,好教这大好的道教圣地沦为她鬼族侵扰世间的据地。
如今,幸存下来的茅山派弟子们皆由茅疾茅徐师兄弟带着对抗鬼族,虽寡不敌众,却誓死不退,颇有气节,而张天师一行的到来无疑是雪中送炭。
被鬼兵重伤的弟子们得到了天师教众多医修和药修的医治,被鬼兵们困住的弟子们由虎豹狸三妖带着天师教的高手们前去逐一解救,五仙族的大小妖们则由柳白二仙带领着前去把守住了各大山道,拦截趁乱下山戕无辜生灵的鬼族们,休管人族,还是妖族,大难当前,尽数摒弃前嫌,共抗鬼兵。
夜月被重重鬼气隔绝在天际,洒向人间的是一层不祥的黄晕。立身九霄宫外的张天师师徒则望着那阴阴鬼气中的一点微光,那处便是茅山派数代镇守的阴宫之门。
而今茅山派深受重创,阴宫之门大开,鬼兵鬼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与这些不老不死的鬼物相比,大多数的人族和妖族尚且羸弱,速战速决,是唯一的路,欲行此路,须得先引得涂山女娇现身才可,于是,张天师也唯有默许了自告奉勇前去做饵的涂山氏狐子。
鬼气萦绕中,只可见到模糊的宫殿轮廓,涂山霸孤身一妖手无寸铁进到那片鬼蜮里已有两炷香的工夫了。张朔站在师父身后,身负开山斧和避水剑两大神器,盯着眼前那片黑暗,洞悉着其中的点滴风云变幻。
“师尊,涂山女娇自无数鬼兵中甄选出了八位鬼帅,分别带领无数鬼兵替她守住了八处方位,这九霄宫固若金汤,涂山霸当真能无声无息潜入其间?”
“若是上古邪神八部鬼帅,自然威力通天,如今这八位鬼帅只是涂山女娇甄选而出的鬼将,他足以应对。”
张朔轻轻点了点头,他相信师父的话,只能继续等待,忽而却听师父开口询问,“子初,若女娇现身,你该当如何?”
张朔从容回道,“与涂山霸一道,里应外合,将其制服。”
“若时机不允,又当如何?毕竟女娇法力强大,并非寻常对手。”
张朔一噎,这才反应过来,师父的言外之意,他是在拷问自己,紧要关头,可会舍弃那个妖的性命以成大业。
张朔摸了摸手里的开山斧和避水剑,不禁想起了灭道真人的话,此二物能否再一次将涂山女娇制服还有待验证,可那狐狸却一马当先。他身为九尾狐后裔不假,可没来由要将涂山女娇这祸世之罪也算到他的头上。
“师尊,弟子以为,众生平等,涂山霸...也是众生之一。”
“可身为天师,定要有所抉择。”张天师的语气并非咄咄逼人,好似于天师而言,再艰难的抉择也只是心间一念。
张朔沉默了,若有的选,他两者都要,他问自己,若涂山霸只是寻常一妖,并未在他心上驻留,自己是不是就能以世间苍生的名义牺牲掉他了,而静思过后,仍旧是个否定的答案,他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道,“弟子还是秉持初心,一或一万,虽有寡众之分,却无贵贱之别,弟子也当拼尽全力,护好每一个万分之一。”
张天师微微一怔,紧接着却扬了扬唇,这个回答,他无法反驳,却很满意。
张朔又道,“师尊,我不知,您对涂山霸曾说过什么,可他从来都不是个坏妖...”
“哦?你认为我对他有非议?”
“弟子不敢!只是...我...他...”张朔甚少在师父面前这样语无伦次,他只是想说,他和涂山霸不是那样的关系...至少目前还不是,可支支吾吾间,更是含糊不清了,他想住嘴,可心里憋了许久的一句话还是顺势溜出了嘴边,“师尊,弟子确实倾慕于他!”
张天师一噎,他都不知道,他的弟子已经大胆至此了,可他来不及吃惊和遐想,鬼气中央一声呼啸,原本静悄悄的九霄宫霎时间风起云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