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仗暗淡后,黄天鸷的道行也被化解了不少,涂山霸率先反应过来,大喊一声“胡夷”,悲愤交加之中,接连给了那老鼬几记重创,狐妖们瞅准时机一拥而上,将无力再还击的黄天鸷狠狠制住了。而与此同时,伴随“咔嚓”一声,胡夷脖颈间那根自小不离身的玉脂项圈碎裂了。
胡夷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他清晰地感知到,胸腔里的心脏还在用力的跳动着,是那项圈...保护了自己。他想起涂山南的遗言,这项圈不能离身,更不能受损,到老到死都得戴在自己身上,只因,这项圈并非一只简简单单的生辰礼?
生死一念之间,涂山霸将那些掺杂着嫉妒和不甘的难堪心思狠狠抛出了心扉,他知晓方才胡夷是铁了心舍命相救,不禁更生愧疚。
他走上前去,捡起了地上的碎玉,其上尚且有荧光流转着,像有着满腹的话,在等着说出口。忽而一只手伸过来捏起了一块碎玉,正是化了人形走来的九尾狐,他“咦”了一声,有些惊讶,“这项圈上布有遗言咒,玉碎则咒现,这留遗言的怕是有要紧话要说呢。”
涂山霸和胡夷对望一眼,满腹不解,狐妖们见状,也纷纷围了上来,就连寡言冰冷的柳青青都有几分好奇。而此时,青丘外的狐妖们也都陆陆续续回来了,重伤的北山氏兄妹也在张朔的护佑下一起来了。
胡夷见妖越来越多,却越是惧怕,他也不知,这项圈在他身上几百年了,若真有遗言,那便是涂山族长送给他之前就留好的,可是...他会说些什么呢?
“你这小子,到底要不要听?再磨叽这遗言可就失效了。”九尾狐自己也很好奇,便编了瞎话催促着。
胡夷望着涂山霸,问道,“涂山霸,你要听吗?”
涂山霸沉吟片刻,还是点了点头,不管父亲留下的是什么话,他都想听听,因为,父亲说给胡夷的话,一定是从未在他面前有过的温声细语。
胡夷也点了点头,他将那碎玉捧到面前,虔诚说道,“族长,您有什么话,请说罢,胡夷听着呢!”
那碎玉闻声,果然色泽大变,就像一个人陡然从焦躁变得沉默,接着便是涂山南的声音响了起来,“阿夷,好孩子...”
果然很是温声细语,涂山霸如是想着,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原来,这么多年来,他竟是如此的怀念父亲,哪怕他从没在自己面前有过好脸色,可想到他,还是会流泪,还是想扑进他的怀里任他打骂。他伸出手来握住了胡夷的手,他想,不管父亲留给胡夷的是何等的偏爱,他都该为这个兄弟发自心底的开心才是。
涂山南的声音在短暂的沉默后,再一次响了起来,“原谅我,这个胆小懦弱的父亲...”
“......”涂山霸瞠目结舌。
“......”胡夷脑中炸裂。
“......”
“......”
每一双听到这话的耳朵都为之一震,而涂山南的声音缓缓而起。
“我少时行游世间,至夷山,遇一女狐,互为倾心,便结伴而行,与之相好,可我是涂山氏后裔,肩负延续血脉和守护狐族的使命,不久我父亲亡故,我无奈之下只得与那女狐道别,返回青丘继任族长顾全大局。彼时,长老们已为我卜算出了姻缘,便是霸儿的母亲,我虽反抗过,可终究还是奉命成了婚,婚后,霸儿的母亲真心待我,且我们狐族此生只得有一个伴侣,我知晓与那女狐再无可能,便也渐渐忘记了她,只愿她好生过活,勿念于我。约莫过了一百年,一日,那女狐来了青丘寻我,我方知,我与她已有一子,便就是你了,她病入膏肓命不久矣,无力再抚育你长大,只得将你托付给了我,我悔恨痛惜万分,可错已酿成。你母亲故去后,我感念她身世,以她的家乡夷山取做你的名字,教你与霸儿一同长大,自小教你们手足之谊互助之道,你本是个无辜的孩子,我却不能给你名分。一转眼,你三百岁了,我看着你一天天长大,既欣慰又痛心,我知晓,有生之年,我听不到你唤我一声阿爹,也看不到你们兄弟相认,惟愿死后,你能原谅我,霸儿...也能原谅我,若如此,愿你们兄弟齐心,将狐族延续下去并发扬光大,记住,你的身上也流着涂山氏的血脉,好生修行,你定会成为一个教众生敬仰的大妖。至于我为何要留下这遗言,不止因为有愧,更有期待,对你的,对霸儿的,对狐族的,世事无常,我便先吐为快,免留遗憾,你慢慢听,慢慢接受,即便永远都没法接受,也无妨,我也确不是个完妖...你的母亲葬于青丘向东五十里外的断崖上,坟前有块青石碑,碑上小字刻有你的名讳,去看看她,她一定很挂念你...”
随着涂山南最后一个字缓缓落下,那碎玉似是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在胡夷手里渐渐碎成了粉末。他握紧一双手,任凭眼泪冲刷着脸庞,断断续续的哭声哽在喉咙里,心海泛滥里,巨大的悲伤和欣喜如同前浪和后浪互相追逐着,一浪高过一浪,他只想放声大叫“阿爹、阿爹、阿爹、阿爹、阿爹...”,少时的记忆涌上心头,那些偏爱都有了出处,临别前的一幕重现眼前,那个父亲把生的机会留给了一个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的孩子。
众妖们屏息凝神,一双双眼睛望着相对而立的...两兄弟,红衣狐妖瞠目结舌无语凝噎,另外一个捏紧双拳泣不成声,忽见他们皆是一个箭步冲向了彼此,紧紧相拥在了一起。
从小到大,他们不止一次这样拥抱过,可这一回,却是别样的意义,是朝夕相伴,也是久别重逢。
胡夷抱得更紧,对着这个亲生弟弟,他终究是有愧疚的,涂山霸自降世,便就成了他们父亲赎罪的方式,他小声问道,“涂山霸...你怪我吗?怪我害死了阿爹,怪我从阿爹那里夺走了本该给你的慈爱...”
涂山霸哭着笑道,“我为何要怪你,我高兴都来不及呢,我从小就想着你是我兄长就好了,现在梦想成真了,我怎么会怪你,只恨现在才知道。”
两妖抱得更紧,像两个孩子一般高声大笑起来,兄弟相认,手足情深,不少狐狸已然红了眼眶,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狐族昌盛、延绵万世”,所有的狐狸们都手舞足蹈地放声喊了起来,自此,这世间又多了一只涂山氏的狐狸。
涂山霸被狐狸们的纵情欢愉感染,裂着嘴也笑得灿烂,他目光所及,正是张朔与北山氏兄妹站在一处,北山皎皎望着胡夷的背影笑得面若桃花,他竟也为这小女狐开心起来,而张朔却看着自己,嘴角噙着个浅笑,他对上那双眸子,心里悸动不已,他终归可以光明正大地把这个人悄悄放在心里去藏着了。
.
闹腾了半宿的青丘终复宁静,虽是皆大欢喜,可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兄弟两也来不及诉尽衷肠。胡夷忙着将外族的贵客等都一一安置妥当,即便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前往龙虎山,剩下的这半宿也得好好休息。而涂山霸却因着先前与黄天鸷对阵之时短暂的神魂大乱,也需好生休息,便先回了自己的狐狸洞。
张朔自柳仙处听说了涂山霸被黄天鸷恶言所伤险些失控,便请了九尾狐一道为这狐妖诊一诊,乱神诀本就是九尾狐们修习的秘诀,即便这九尾狐已是个废妖,可若这世间还有谁能对涂山霸指点一二,非此妖陌属了。
涂山霸的狐狸洞在他不在青丘的时日里也被打理的井井有条,甚至连石榻上的香草垫都是胡夷刚刚才编织好的,还散发着幽幽的甜香味。他看着张朔跟在九尾狐身后犹犹豫豫地踱步进来,一双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不禁觉得好笑,这天师爱徒不会真当自己是个大姑娘了吧,那副拘谨样子跟头一回进了姑娘家的闺房一样。
“躺下去,把衣衫脱了。”九尾狐喝了一口外间小妖送来的茶,如是吩咐道。
“......”涂山霸有些不解。
“不是让你脱光,留下里衣,我好摸摸你的心脉。”
“哦。”涂山霸照做了。
便见九尾狐捏着两根手指在涂山霸周身几处大脉上诊来诊去,一会儿皱皱眉,一会儿眨眨眼,涂山霸忍不住问了一句,“前辈,我可是身遭大患了?”
九尾狐锁紧了眉心,半响才道,“你修行上并无大碍,只是...你是不是有其他的什么隐疾啊?”
涂山霸认真地想了想,“没有啊,我只知我刚降世时很是孱弱,可我阿娘费尽心思养我身体,数百年来并无大病大灾的。”
“当真?”
涂山霸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怎么可能有什么隐疾,从小吃嘛嘛香好吗,胃口好的时候一顿能吃一百只母亲亲手做的肉饼。
九尾狐收回了手,若有所思,又微微俯身,低语一句,“那你怎么还是子狐?”他的话音很轻,可这狐狸洞里的每一只耳朵都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涂山霸一怔,忙起身抓起衣衫披好,捏着双手咬着双唇端端坐着,一双狐狸眼却忍不住看了张朔一眼,他应当不知道何为子狐,也就是...还未行过交合之事的狐狸,额...人族中的童男子。
“哦,那什么...也别太担心,这世间医者众多,那事儿不行,也能治的,别担心!”九尾狐语气慈爱,忍着笑意看着涂山霸铁青着的一张脸,又看了一眼一直站在一旁的天师爱徒,心道,你这小道是个呆子吗,这个时候你应该好奇问一句,何为子狐,然后你就会知晓,这小狐狸因着心里有你,从未与妻子同房过,狐狸从来都是这样的傻瓜啊,认定了一个,到老到死都不会更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