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畏与北山瑞就各自族中事宜边吃边谈,柳青青却对北山皎皎说了涂山霸在长留如何助蛇族脱困局之事,她以为身为妻子,该是很乐意听得夫君这般英勇仗义,可瞧那小狐女开心是开心,却张口闭口直呼夫君名讳,连半点为新妇的娇羞都无。
坐在一旁桌上的鼠鼬两族的长老听得这涂山氏新妇毫不避讳自己的身份,心中不悦再添几筹,涂山霸将他们二族地盘毁于一旦,天师教装作不知便罢,这狐族见了自己等,却大有趾高气昂之态,实在可恶。
“涂山霸那厮现如今不知在哪里做缩头乌龟,却教个小娘们儿出来招什么摇。”
“狐族本就罪孽深重,涂山氏更是狐族之耻,做了涂山氏的妻又得意个什么。”
“黄灰二仙道行高深,总有一日会抓住那狐狸,好教他在世间众生面前对他所犯罪行供认不讳。”
黄灰两族的妖们刻意提高了声音,虽然他们已许久都未见过各自的族长了,却还是口中振振有词,他们却不知,与六十年前的青丘遭遇相较,如今的尸乡和灌湘山虽也遭遇了一定的损害,但鼠族和鼬族的根基却仍在,打理好老巢也只是假以时日的事。
北山瑞将这些毫不客气的胡话听得清楚,不禁捏紧了拳头。自上了这龙虎山,他怕的便是鼠族和鼬族的妖们趁乱报复,伤了妹妹,是以寸步不离地护佑着,此时听得这些妖们如此辱没妹妹和妹夫,怎咽得下这口气,拍案便起,朗声说道,“狐族是否有罪,世间还未有定论,倒是黄灰两族,将大好青丘毁于一旦,多少狐族曾命丧你们之手,你们如今倒打一耙,心中不觉有愧吗?”
北山皎皎也站起了身,她与兄长自小感情深厚,势与兄长共进退。热热闹闹的饭堂一下子哑了下去,人族见妖族起了内讧,也不知孰是孰非,便不做声,只默默看着便好,妖族则不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者,有的说青丘涂山氏的不是,有的说是黄灰两族太过武断,也有的说北山氏高义,就为了一个婚约,真教女儿嫁了个到处惹是生非的夫君。
黄灰两族见众妖看着,不想辱没了面子,也纷纷拍桌而起。
“青丘涂山氏那是罪有应得!”
“茅山派都出面作证了,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若青丘真无辜,为何张天师不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北山氏兄妹一时语塞,柳白二仙此等场合也不便表态,想拉着兄妹两快坐下,却见他们没有就此罢休的念头,只得干着急,柳青青心念一动,忙差柳族小妖去请天师爱徒速来解围。
北山氏兄妹和黄灰两族口仗打得激烈,争个不休,可恨那黄灰两族的长老们个个老奸巨猾,句句不离涂山霸,直将那狐狸说得猪狗不如,人神共愤,北山氏兄妹险些要被激得动手了,多亏白无畏和柳青青拉住了他们,若他们真在天师教的地盘上率先动手,无罪也是有罪了。
及至张朔匆匆赶来,黄灰两族方才住了口,收起了方才那嚣张气焰,张朔尽显正道魁首风范,各自安抚了几句,若是天师,便得这样,一旦开口必定不偏不倚,好在妖们都很给他面子。
有好事之妖便竖起耳朵留心这天师爱徒可有弦外之音,他话虽公正,可毕竟六十年前,两个青丘的狐子来了一趟龙虎山,直将他师尊拉下了神坛来,他莫非当真对狐族没有丝毫的怨怼?
饭也吃过了,热闹也瞧完了,人族妖族纷纷散了去,北山氏兄妹心中还是不服,却也不能在天师爱徒面前再行胡闹,只得悻悻出了饭堂去。张朔亲自将兄妹两送回了客房去,以示北山氏在天师教的地界上,是不允许被心怀叵测之徒叨扰的。
一来雪狐一族是第一回来天师教,二来,若那狐狸的妻子在天师教有了什么闪失,自己难辞其咎,是以,他早就额外增派了弟子守住了他们的客房,为的便是防鼠鼬两族暗相加害。
已过戌时,偌大的天师教道观又复平静,入乡随俗,休管是人是妖,来了此处,便要遵循天师教的作息时辰。
北山皎皎与兄长在房里叙话,也不得不歇下了,兄妹两个在房门处说笑着做了别,北山瑞亲眼看着妹妹房里的荧石灯灭了,又交代了守在房门处的雪狐们几句,这才回了自己的客房去,就在他走后,一道身影出现在了院中石柱之后,而雪狐们丝毫未觉。
涂山霸是敛起气息混进群妖之中上了这龙虎山来的,一连两日,他都藏身镇妖井中静养身子,倒是清净的很。
他那日下了那荒山,没走多远,便从一座狐仙观中得知了北山氏兄妹要去龙虎山之事,想这大上清圣坛论鱼龙混杂,即便天师教手眼通天,也难保有居心叵测之徒混了进来,比如...六十年前的自己。
他担心北山皎皎的安危,若那小狐女有个闪失,自己怎么跟北山族长交代,胡夷又该怎生是好,不加迟疑便也来了这天师教,只为暗中保护着她,他知晓守在这处的天师教弟子比别处的都多,心道这天师爱徒倒是比自己还要在意自己的妻子,想到这里,他挠了挠头苦笑一声,又站了片刻,确定北山皎皎真的睡下了,这才打算再去钩弋殿的丹房里偷几颗补血补气的灵药来。
他昨晚已偷了一次,服下后感觉很好,这样难得的机会不可多得,他日下了龙虎山可就没得偷了,反正天师教这么多的灵丹妙药,就当接济接济他这个穷妖了。
涂山霸来到了钩弋殿,他隐了身形轻车熟路地接近了丹房,就在他潜进那房中准备现形取药之时,却听有脚步声从内间的药炉室里传了出来,一前一后,一轻一重,一缓一急,一共两道,涂山霸呆在原地,不敢擅动。怪哉,昨日他也是这个时辰来的,这丹房里分明一个人都没有的。
“师妹,你这便去了吗?给子初师兄...送药去?”说话的男子声音也不陌生,便是在勃齐认识过的芣苢,涂山霸听着他话里有几分紧迫,还有几分不甘。
“嗯...该去了。”蓼莪的声音低沉且疲乏,欲言又止。
涂山霸瞧见蓼莪和芣苢出了内间向房门处走去,蓼莪手里捏着一只药瓶,低首垂眉,芣苢则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一双眼巴巴望着她,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头。荧石灯打在师兄妹二人的脸上,各有各的哀伤。
“师妹,我的心思,你从来都是知晓的罢。”
涂山霸嘴角抽了抽,怎么回事,自己最近是中了什么邪,怎么老是撞见这种你侬我侬的戏码,不过这是道家圣地天师教,当不会看到什么...越矩的画面罢。
蓼莪轻轻道了一句,“知晓...那又如何?师父之命,你我都不能违背!”
芣苢叹了一声,低首道,“师父...便总是对的吗?”
蓼莪转过身去,轻声斥道,“师兄,师父对你我恩重如山,你怎可如此质疑她?”
“那你呢,你喜欢子初师兄吗?”
涂山霸身形一颤,他比芣苢更期待这个答案,蓼莪却久久不言,罢了,才说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子初师兄,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天师的。”
“所以,你真的想做天师的妻子,你贪慕这个虚名?”芣苢有些激动,话音都在颤抖。
蓼莪回道,“做天师的妻子,是多少女道几世都修不来的机缘,我又何尝不贪慕呢?”
“你撒谎,你不是这样的女子,你曾说过,你毕生所愿,便是修药道渡众生,不是吗?”
“......”蓼莪无言以对,唯有清泪无声流下。
“还有...子初师兄,他心里没你,你不知晓吗?”芣苢不依不饶,继续说着,“你前次与他一道游历在外,对他频频示好,他可有半点回应过你,他只当你是寻常师妹,即便这样,你还要嫁给他为妻吗?”
涂山霸见芣苢全然没了在勃齐所见之时的温和,甚至还有几分咄咄逼人,只逼得这女道几番无言以对。如他所见,张朔和蓼莪襄王无梦神女无心,为何非要配做一对呢?像自己一样,和一个心里没着自己的另一半共度一生吗?即便张朔贵为了天师,也难逃如此吗?
“师兄,我终究不能辜负师父的重托...唯有辜负你了...”蓼莪涩声说了一句,再一抬首,面上已是赴死般的坚毅与悲壮了。
芣苢追出两步,喊了一声“师妹”,却只有木门“吱呀”一声回应着他。
涂山霸看着失魂落魄的芣苢,他面上已有泪痕斑驳,天师教的弟子还会哭,太稀奇了,又见他哭得凄凄哀哀的,心道这桩婚事又不是板上钉钉的,怎么就能伤心成这样,张天师不是还没点头吗,张天师不答应,这天师教还有谁敢将他师妹硬塞进张朔怀里不成。涂山霸不知所以,只盼这道士快些哭完,好教他拿完药溜走,就在此时,丹房的门又被打开了,他以为是蓼莪折身回来安慰自己师兄的,芣苢想来也是这么认为的,忙出声唤道,“师妹,是你吗?”
“身为钩弋殿大弟子,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说话的女道声色俱厉,正是九思真人。
芣苢见是师父来了,忙拾起衣袖擦了把脸,躬身拜道,“师父,弟子失礼了。”
“不必拜,想必你此时心里恨着为师呢,为师知晓你对蓼莪一片心思,可你修道这么多年,更该以大局为重,蓼莪成了天师之妻,我钩弋殿自此在天师教便算扬眉吐气了,为师这位子日后是要留给你的,你不该高兴么?”
涂山霸听得有些迷惑,怎么这修道的天师教,还有道士这般沽名钓誉的,还是这一殿之主的得道高人呢。却听芣苢又缓缓开了口,“可是,师父,若子初师兄最终得知了真相,恼恨师妹欺骗于他,要杀了师妹,该如何是好?”
九思真人冷笑一声,道,“生米都煮成了熟饭,即便知晓了,又能怎样,有为师在,你师妹不会有事的。”
涂山霸心念一动,什么叫...生米都煮成了熟饭?他大致知晓这句话所指,可是...怎么煮的,蓼莪去为张朔送药,即便是月黑风高,孤男寡女,张朔也不至于要对人家姑娘做些什么罢?
芣苢又幽幽开了口,“师父,若是...那药,子初师兄不肯服下呢?”
“他对蓼莪从未心存防备,况且,那药是为师亲自炼制的,他张子初就这么不给面子么?”
涂山霸听着这师徒二人总是在说药,再想着先前见蓼莪捏着手中药瓶时的神情,分明有几分舍身取义的悲壮,莫非...那药大有问题,张朔万万吃不得。
涂山霸心神大乱,慌不择路便遁出了丹房,直奔兜率宫而去,他几乎是提着一口气窜入了历代天师就寝的内殿,球球和墨墨想必已然歇下了,兜率宫里静悄悄的,涂山霸揪着一颗心竖起了耳朵来仔细听,终究循着淡淡人声寻到了张朔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