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南没有紧紧相逼,这伏魔殿中有多少人和妖在,他心里清楚,方才那短短一番话,足以撼动天师教这屹立千年的威严了。
可叹,涂山蔓已是土中枯骨,却还要再次被这样提及起来,至于那个胎死腹中的孩子是谁的呢?他已无从知晓答案,抑或是,他不敢相信那个可能的答案。
九怀,九叹几位真人显然也被这惊世骇俗的奇闻震慑住了,一时间几人你望望我,我看看你,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清清白白的狐女在天师教不堪受辱,想要逃出去,却被取了性命,无人忘记,那致命一剑是张天师亲自刺下的,他奉师命看守狐女,狐女若逃,他有生杀之权。那么,蹊跷来了,既是张天师亲自看守的,怎会让人趁机欺辱了狐女?
站在最后的九思真人定定望着不发一言的张天师,忽而面现恶色,转身拂袖便走了。
站在其一旁的九辩真人,才回过神来,却见众生怎么都望向了自己,拂尘一甩,忙道,“不是...你们都看着我作甚,我年少时是有几分不着调,可那孩子真不是我的,我敢对着我们天师教历代天师的牌位发誓,我若是碰过那狐女一根手指,教我...教我他日死了没人埋。”
也难怪众生疑他,与张天师平辈的这几位师兄弟里,就他像是能干出这种事的,其余几位,哪个不是一心扑在修行上,连女色为何物都不知晓。
既然九辩真人敢对着历代天师的牌位发此毒誓,那这孩子笃定不是他的了,众生又将目光转向了张天师,谁叫他是天师呢,若是实在没人认领,也不妨把那孩子算在他头上。涂山霸与胡夷对望一眼,皆已傻了,他们尚且不知轻重,不知这场风波要天师教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平息。
九怀真人万没想到,两只小狐狸竟能在天师教掀起这等轩然大波来,当务之急,还是要平息涂山氏的怒火。他走到涂山南身前,持礼拜道,“涂山族长,今日之事是我天师教有错在先,此二子便请带走罢,只是还须得好生管教,莫要再惹是生非。”
众生听九怀真人之意,是有前尘新怨一笔勾销的意思,他天师教树大根深,即便真是枉杀,也没人敢理论个什么,但想起那一尸两命的凄惨,着实令人心惊。实则,人族几大派,也不是毫无嫌隙,能抓住这第一大教的把柄可不容易,谁愿错过,有心思活络的,便小声开了口。
“若涂山族长所言不假,那这涂山蔓当真是...哎...惨呐!”
“可不,好歹也是一族之长的胞妹,竟是受尽折辱还被枉杀。”
亦有人趁此时机讨好天师教的,便道,“涂山蔓都死了几百年了,谁知道她腹中孩儿是真是假,莫不是涂山族长编出来的?”这话明着是在开脱,却有越描越黑的效用。
张朔到底年轻,听不得这些人如此诽谤师父,想要开口辩解,可见师父一脸沉默,便也不敢擅自开口。涂山南于这些人族是非懒得理会,既然孩儿无恙,自己只能见好就收,他亦对着九怀真人一拜,道一声,“真人所言极是,涂山氏叨扰了。”言罢便拽着目瞪口呆的涂山霸与胡夷打算走了。
“且慢,三位!”说话的人是张天师,他还是那般自若,却终究少了几分义正言辞。
张天师行至大殿中央,当着众生之前,缓缓举起了右手,原先一直紧紧带在其拇指上的天师指环赫然被捏在二指之间,他道,“天师教愧对涂山氏,涂山氏狐女在我教中受辱在先,又被我亲手杀死,今日我便卸下天师一职以谢罪,此掌教指环暂且交由我师兄九怀真人处,待他日我天师教择好传人,再行定夺。”
此言一出,满场唏嘘,即便真是天师教的过错,这张天师以此法谢罪也着实过了,其他与天师教交好的几大教派便有人出言劝阻了。
“张天师,这非您的过错,您不需如此的。”
“天师一职非同小可,望张天师三思啊!”
“即便要谢罪,也有其他法子,想必涂山族长也不会乐见如此吧!”
张朔知晓,但凡是师父说出口的话,断没有收回的道理,心下十分不解,何至于此?他不禁望了一眼这一场闹剧的始作俑者,却见那红衣小狐满脸无辜,正被其父紧紧护在身侧,唯有暗骂一声,他是年少无知,却给天师教带来这等惊天变故,难怪师父自小便教导自己,要远离妖族,他们最会害人。
涂山南见状不妙,他只是想护住孩儿罢了,怎么把张天师拉下了神坛来,他既恨也悔,气得只想咬牙,又见九怀真人走上前来,看似是要阻拦的,却被张天师率先开了口,“九怀师兄,让他们走!”
既然这样,再不走可就真的走不了了,涂山南心一横,拉着二子便径直去了。眼见涂山氏当真就这么走了,众生猜测,张天师卸任之事已是尘埃落定,有不少不想沾染是非的,也就此告辞下了山去,天师都不做了,这剩下的一场大上清圣坛论自然也就没必要再开坛了。
三位真人走上前去,看着张天师面色平静却又决绝,便知他是心意已决,九辩真人向来怕他这位掌教师兄,也不敢多言,还是九怀真人问道,“此事事关天下苍生,你执意如此么?”
张天师将指环交到了九怀真人手中,未置一词,飞身便去,那道身影是往后山去了。
*
好好的一场圣坛论草草收场,龙虎山上再复宁静,天师卸职已是传得沸沸扬扬,人妖皆知。兜率宫内又没了主人,张朔接连几日被各位师叔伯们召见,不是叮嘱他要勤修行,便是要他去师父面前好生求情,毕竟,这位张天师性情寡淡,唯有对这个唯一的弟子,还有几分温情可言。
龙虎山阴的沔阳洞是历代天师修行闭关之处,张朔每日都会前来,盼能得师父召见,能为其分忧解难,第七日,终是在洞外等了两个时辰后,张天师自洞中传他进去。
这沔阳洞常年温暖如春,洞内有温泉经年不枯,张朔也曾在幼时随师父进来过几次,一转眼,自己再进这洞门都得弓着身子了。
张天师于石台之上闭目打坐,在其手边,是**和惑魄两颗石子,狐妖出来了,它们皆恢复原样,静静地躺在石板上。张朔上前跪拜,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轻唤一声“师尊”。
良久,张天师终于缓缓睁开了眼,他将徒儿召了起来,唤他走得近些,张朔这才发觉,短短几日,英挺非凡的师父竟似老了些。
张天师开了口,“卸任天师一事,我意已决,你无需再为你几位师叔伯们说话了。”
张朔道,“弟子知晓。”
张天师颔首道,“子初,你一连几日都来,可是想问为师一句,为何?”
张朔摇了摇头,笑道,“师尊若不想说,弟子不问。”
张天师抬手拾起了**和惑魄,道,“我第一次见这两妖物,也是从那狐女处,这是他们涂山氏的秘宝,非寻常狐妖能拥有的。”
张朔不解问道,“这两颗石子看来没什么紧要的,在师尊的三昧真火烤炙下,无足道哉。”
张天师摇头道,“非也,只是那两只小妖修为太浅,无法催动这等宝物,只将他们当成个容身之物,传言世间第一只九尾狐有毁天灭地的能耐,它死后尸身经久不腐,一双眼睛便被一精修邪道的高人炼制成了这一对石子,**,惑魄,石如其名,它们能迷惑人心,让人铸下大错,即使修为再高深,都不能全然避免,这几日,我用尽法子,却终究毁不掉它们,想来这是狐族秘宝,非是外人能给予生杀的。”
张朔又看了两眼那石子,道一声,“师尊所言有理。”
张天师继续说道,“狐族之事,为师与你说得甚少,涂山氏本是九尾狐,他们非但有强大的血脉天赋,更有秘传的修习秘籍,是我人族远远不能对抗的,而如今的青丘涂山氏只是有着九尾血脉的狐族,它们的天赋灵力远远不如先辈了,否则,天师教没那么容易让他们俯首帖耳。”
张朔听得入神,问道,“九尾狐那般强大,何以从这世间销声匿迹了呢?”
张天师笑笑,道,“这皆是我天师教第十一代天师的功劳,两千年前,是他呕心沥血灭了这世间的九尾,自此,才是我人族在这世间的修行界占了上风,只是,十一代天师在压制九尾的漫长征程中,也不可避免地受其迷惑堕落其间,不得善终了。”
张朔知晓,三清殿里供奉着历代天师的牌位和画像,却独独没有第十一代天师的,原来是因为如此,狐族荼毒天师教,当真是久矣,他道,“狐族与我天师教纠葛已久,师尊更无需因此自责了。”
张天师忆起往事,本是兴致阑珊的,闻言一双眼又黯淡了下来,“是为师的错,那个孩子...是为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