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维看了看他,转身向殿中的几位侍女吩咐道:“你们先退下罢。”
侍女们应声退出殿外。
莫什达罕毫不客气地坐在榻上,道:“好了,这下公主可以告诉我了罢。”
他便道:“小臣姓管名维,今岁二十有三,原是使团中的译令史。”
莫什达罕道:“我道你回勒语怎地这般流利,确实不像是才学的。只是你竟比我年长四岁,我却不曾看出——听闻晋人面相幼小,成人也仿佛小童,如今倒是教我见着了。”
他道:“这是讹传了:即便显得年轻些,也最多不过几岁,若成人似小童,岂不成了妖了?”
莫什达罕忍俊不禁,忽地换了汉话道:“这几日见公主性子严肃,竟也会打趣么?”
管维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被别人称为“公主”,可莫什达罕忽用熟悉的汉话这样唤他,又实在教他浑身不自在,面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他背过身去,亦用汉话道:“可我不觉得有甚么可笑处。殿下若无事,便请回罢。”
莫什达罕不明就里,道:“你我隔墙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怎么还赶客?你们中原人脾气就是古怪。”
于是也觉受了怠慢,径直出了殿。
二人就此愈发像一对邻居似的,不冷不热地住在一处宫中。
若是迎面碰见了,就彼此问安,礼节周到得过分,却半句话也不肯多说;若是连着几日不见,管维倒也乐得自在,趁着天晴,教莺儿把从中原带来的几大箱书都取出来晾晒。
不知不觉,回勒已入了秋。白日依旧炎热非常,夜晚却寒凉入骨。
莫什达罕请了御用的裁缝来,为管维量身做了两件回勒式样的厚衣。管维为表谢意,回赠他一个一尺高的雕了山水人物的双耳白玉细颈花瓶。
莫什达罕道:“若非我先寻你,公主就不来寻我么?不过那日说了两句顽笑话,不知哪里惹着公主不快,就那般对我,教底下人胡乱议论。”
他只得道:“是我有错在先,向殿下赔罪了。这毕竟不是自家,不该任性使气。”
莫什达罕道:“回勒有一句谚语:再平静的河流也有泛滥之时——何况是公主这样高贵的美人呢?只是以后公主因何恼怒,应当要让我明白,我们回勒人说话可不喜欢弯弯绕绕。”
他答应了。
莫什达罕又端详那花瓶,揶揄道:“这玉还是我回勒产的一等的好玉呢。公主赠人礼物,难道不懂得礼数么?”
他羞赧道:“我原不过是七品卑官,哪里见过这些稀罕物件?殿下耻笑于我倒不打紧,只是汉家最重礼节,我不能再失了:请殿下还我这花瓶,我再教莺儿寻一件更好的来。”
说罢便去莫什达罕怀中捞那花瓶。
莫什达罕却后退一步躲开,笑道:“这倒不必。公主与我既成夫妻,不论送我甚么,总归是一份心意,我岂有挑肥拣瘦的道理?再者,这雕工极其精美,在回勒可是罕见。若公主实在心中有愧,便穿上新衣教我瞧瞧美丑罢。”
他推脱不过,只好回房换了一身新做的衣裳,这衣裳色彩浓艳,花纹繁复,织金嵌宝,耀眼夺目,只是教他一个性情寡淡的男子穿着,总觉着有些怪异。而后又教回勒侍女为他拆了头发,梳了一个回勒贵妇的发髻。
装扮已毕,出来时却不见王子的身影,而那花瓶仍留在矮几之上。
正疑惑间,殿外匆匆跑进一人,管维见是莫什达罕的仆从,便问道:“殿下去何处了?”
那仆从焦急道:“国王的病又犯了,疼痛难忍,殿下已经过去了,请王子妃一同前去。”
他被引着进入内殿时,殿中只有父子二人,安静而空旷,透出一丝隐隐约约的寂寥落寞。
莫什达罕刚刚给父亲喂完汤药,见他头一回穿着回勒的衣裳,别有一番奇异的美丽,还是不由得愣怔了一瞬。
可管维并未注意,福了福身,问候老国王道:“是儿媳来迟了,父王身体可好些了?”
老国王点点头,道:“多少年的旧疾了,天一冷就要犯的,只是这次疼得厉害,也许是霍迦神在召唤我去天上服侍他罢。”
闻言,莫什达罕眼眶红了,道:“父王身子骨硬朗着呢,回勒的大事小情还要您来管理,怎么舍得就这样抛下呢?”
老国王看着面前这个自己唯一的孩子,慈爱道:“父王当然舍不得,可人的寿命终归有限,总不能一直陪着你。你还小,就教父王逼着成了婚,莫什,我的孩子,你可曾怨过父王么?”
莫什达罕摇头道:“我怎么会怨父王呢?父王生我养我,无微不至,是我只顾贪玩,没能早早为父王分担辛劳。至于婚事,公主虽是天潢贵胄,却从不盛气凌人,待我万分温柔,我也……我也真心喜欢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