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结发

管维最终没有依从莺儿的嘱咐回到王后寝殿中休息,而是与莫什达罕来到国王的宫中。

他们亲昵地依偎,热切地温存。

甚么联姻,甚么神谕,此刻都被抛在一边,这一夜他们只是一双再寻常不过的爱侣。

莫什达罕鸦羽般的长睫似有若无地拂过他的眉心、唇边、胸膛乃至腰侧、足踝,他竭力克制呻吟的冲动,却还是无可避免失态地泄出一丝真实的感受。

他喟然叹道:“莫什,背叛霍迦神,你后悔么……”

莫什达罕微微抬起身来,深深看进他浓墨似的眼睛,半是命令半是乞求道:“是你把我引入这条道的,我不后悔,你也不能后悔。”

管维悠悠醒转时,天已大亮,早便守在一边的莺儿笑着为他抱来一身干净衣裳。

他罕见地在这个侍女面前感到窘迫,开口却仍问道:“莫什怎么不在?”

莺儿道:“大人是欢喜得忘了么?这个时辰王尚在前殿与各位大臣议事,这才唤来奴婢伺候。”

他一面更衣一面佯斥道:“小小年纪也不知羞,我哪里就欢喜了?”

莺儿就笑道:“大人莫欺我年岁小,您颊上这样红,眼光又这般温柔,若是不情愿,岂有这等情态?”

向来伶牙俐齿的管维被驳得哑口无言。

正说笑间,殿外进来一人,颀长刚健的身躯几乎将天光都遮去一半。

管维一见来人,面上笑意愈浓,唤道:“莫什。”

莫什达罕牵住心上人的手,关怀道:“可有不舒服的?”

他道还好,二人就一并坐在榻边。

莺儿含笑悄悄退出殿外。

也许是终于戳破了那层窗纱,他凝望着眼前人英朗的面容,忽然觉得就此在异国他乡度过一生也并非全然不可接受之事。

或许命运就是如此玄妙,让他在漆黑的夜色中摸索时,遇见了一个带着火种的人。从此他们可以共同点燃这火种,驱散开无边的孤寂与寒冷。

他一指莫什达罕腰间的小巧佩刀,道:“我要用一下这物。”

莫什达罕不知他要做甚么,却还是解下刀递给了他。

他先是割下了自己一缕青丝,又贴在莫什达罕耳边,将他褐色的鬈发也割了一束。

他见莫什达罕分外温顺,故意道:“你就不怕我用你的刀杀了你?”

莫什达罕则认真道:“你为我向晋朝求援,甚至被奎奈擒住要挟,若要害我早便害了。况且昨夜我们才……你可不是半分情意都不讲的人。”又握住他的腕子,笑道:“这刀我要想夺,只轻轻一敲即可。”

他道:“无趣。你可知我要这头发何用?”

莫什达罕摇头。

他轻声诵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这一句诗他用汉话念来,莫什达罕虽能听懂,却不甚明,问道:“这是甚么意思?”

他便又将其译为回勒语念了一遍,道:“结发是中原结婚的一种仪式,你我既结了发,便表明是要白头偕老、至死不渝的夫妻了。”

莫什达罕从他手里抢过头发把玩,笑道:“这个好。”

他却又道:“这句诗相传是汉朝的苏武所作。苏武出使匈奴,不幸羁留十九年,啮雪牧羊,无一日不仗汉节,以至节旄尽落,终于归汉。*”

莫什达罕恍然道:“你就是晋朝的苏武。”

他语带苦涩道:“不,我比苏武幸运得多,我还生活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更遇到了你。”

莫什达罕道:“可苏武最终还是回到了故乡,而你可能一辈子都要待在异国,还要以别人的面目生存,不能留下真正的名字,你就没有憾恨么?”

他想起当初决心替嫁时自己说过的豪言壮语:但要青史留痕,胜过无名苟活。

但而今他终于明白,和平是最脆弱却也最值得呵护的东西,西域商路的繁荣正是建立在十数年的稳定之上。

——而且他也已经有了真正的感情,对这个自己曾经想要挑衅的人。

至于那些激怒莫什达罕杀死自己以挑起两国战事的心思,既然说出来必然伤人,那就让它成为一个永远烂在心底里的秘密罢。

于是他道:“汉人确实视青史留名为莫大的荣耀,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杀身求名之人。可既如今和亲是为着维系两国邦交,延续西域和平,那不论是我管维还是真正的荣穆公主,在大局面前,是谁来做又有多大的分别呢?”

他满心爱怜地抚上莫什达罕的眉眼,莞尔道:“再说,不是还有你明知道我是谁却仍然爱上了我么,那么我也就没有那么孤单了。”

*1 引自[汉]苏武《留别妻》。结发,一指男女成年时束发,一指一种新婚习俗,文中采用第二种意义。

*2 [汉]班固《汉书·苏武传》:“武帝嘉其义,乃遣武以中郎将使持节送匈奴使留在汉者。……天雨雪,武卧啮雪,与旃毛并咽之,数日不死。匈奴以为神,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使牧羝,羝乳乃得归。……仗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单于召会武官属,前已降及物故,凡随武还者九人。武以始元六年春至京师。……武留匈奴凡十九岁,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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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沙汉月
连载中鸢园主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