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维轻轻挣脱莫什达罕的钳锢,平静道:“我没有那样想过,只是和亲公主往往身不由己:谁更利于晋朝,我就应当依附谁。”
莫什达罕眼中似已有点点泪光,倒是在这个青涩年纪常会有的情绪。
莫什达罕问道:“那我问你——这一刻我不是国王,只是莫什达罕,也请你以管维的身份回答我——在我与奎奈之间,你会选谁?”
他就盯着眼前的年轻人,直把对方盯得心慌起来,才笑道:“如果你非要一个选择才能安心的话,我当然会选择一位英姿超凡的美男子,至少赏心悦目。”
莫什达罕这才喜笑颜开道:“我就知道你会选我。”
然而这时管维的话又让他的笑容猛然凝固。
他道:“可是,方才你问的是身为男子的管维,那现在谁应该被处以火刑呢?是你这个国王,还是我这个更容易被替代的外族王后?”
夜已经很深了,可管维仍睡不下,独自伫于中庭。
白日二人最后不欢而散,他想起莫什达罕悻悻的神情,心底涌起一阵愧疚之情。
他本不应该挑得这样明,这对他们、对回勒都没有好处。
但他总是不甘心从此糊涂地得过且过,他想知道自己在莫什达罕心里到底有几分重量。
于公他要牢牢占据这王后之位,为大晋争取商路利益,于私他还要那人认清现实后的真心,哪怕这真心只有色令智昏的三年五载。
在明月的银辉之下,他向上苍祈求,祈求这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最终会获得一个令他满意的结果。
这时有人为他披上一件狐毛大氅,他回头看,是莺儿。
她道:“大人,夜里凉,披上罢。”
管维道:“我出去走走,你歇着罢。”
莺儿欲劝,转念又想起管维的性子,没有再说甚么,只是道:“我听闻王去了正殿北边的祭坛。”
他像被窥破心事似的,否认道:“你这丫头,谁道我要寻他了?”
莺儿就笑道:“好,不寻不寻。莺儿先回殿去了,大人也莫要太晚回来。”
可嘴上说着不寻,他却控制不住自己一双脚往祭坛方向挪去。
夤夜的祭坛中空空荡荡,却有一人静静跪在坛前,朦胧的剪影在数十盏迎风闪烁的烛火的簇拥下摇晃。
他放轻脚步,靠在一根石柱外窃听。
莫什达罕的声音又轻又远:“我不是不知道,在他的心中,晋朝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我不是回勒的王子,我们甚至不会有任何交谈的机会。然而我又总是无望地期盼着他能够为我抛却一切外在的东西,抛却政治、抛却身份、抛却肉身,像牧歌中的多塔悉波与卢屠娜一般,为了永恒的爱情,让神把彼此的灵魂幻化为长久纠缠的风和雨。
“我曾遗憾于他的男子之身,可是现在,神啊,我不会再这样想了。我爱的不仅仅是一张美丽的脸孔,即使他穿的是女子的衣物,我也清楚地明白他是男子。而与男子结婚,这本就是我的罪,我怎么能把罪名推到无辜之人身上呢?
“我为此忏悔:我明知与男子相爱违背了神谕,可我却无法控制自己。我的罪过无由洗刷,只求至高无上、无所不能的霍迦神,能够如他所愿,让我们的感情回到纯粹的友情上去罢,我甘愿做他最忠诚的朋——”
沉浸在悲情中的国王的忏悔还未说完,就被人打断:“不,不要回去!”
莫什达罕听到熟悉的嗓音,神情慌乱道:“你怎么来了……”
管维却道:“莫什,你真以为我们还回得去吗?”
莫什达罕没有作声。
他这时就也跪在祭坛前道:“霍迦神,如果您真的无所不知,就应当察明是我蓄意接近他、引诱他,若有神罚,降于我一人足矣。”言罢稽首。
莫什达罕拉他起来,道:“你不要发这样的毒誓。一直以来都是我在逃避,直到你问我谁该受到惩罚,我才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在这场荒唐的联姻中,我不该埋怨任何一个人,父王和你都只是做出了当时最理智的决定,所以错的一定是我,是我先生出了为神所不容的情感——但我又做不到一死了之,因为我还有很多割舍不下的东西。”
他笑道:“原来最勇猛的英雄也会胆怯么?”
莫什达罕却道:“你知道回勒为甚么崇拜月亮么?在回勒有一个传说,说月光是死神对穷途末路之人的怜悯,无论你多么绝望,只要抬头望一望皎洁的月亮,就会萌生出对生的渴求。”
他疑问道:“你想说甚么?”
莫什达罕笑得碧眼弯弯,道:“我找到了我自己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