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泓说到做到,起了个大早,没让师尊把他摇起来。
师尊比他还早,他一睁开眼,就看见师尊穿戴齐全地立在他睡觉的窝前。
“我们午时以后下山,这会儿先回院子里。”师尊说,“我们要跟你那同辈的两位朋友告个别。”
宋泓一边抖出外衣穿上,一边还有点发懵:什么叫我的两个朋友?我有朋友吗?
师尊便笑眯眯地补充:“就是元敬一和温月寻他俩,听你师伯说,他们过两天也要回宗门了,我们这当东道主的,还是得好好招待他们一下。”
宋泓点点头,一骨碌从窝里爬起来,就往师尊怀里扑,搂着师尊的腰好一会儿,也没有放手去洗漱的意思。
“这又是怎的了?”师尊回搂过他,慢慢地带他晃一晃。
宋泓把脸埋在师尊的衣料里,闷声闷气地说:“抱抱。”
他要确定一下,昨夜的明月初雪与红梅,不是梦境一场。
师尊也由着他,抱了好一会儿没撒手,直到他自己不好意思地抬起脸。
“这会儿抱够了?”师尊笑着问。
“嗯。”宋泓红着脸撒开手。
明明已经满十二岁了,为什么还这般孩子气啊?
师尊似看透了宋泓的心思,二人一在小院中落地,师尊就开始支使宋泓干活。
“又长大一岁,想必干点儿小活也是轻而易举吧。”师尊理所应当地支使宋泓,把放在杂物间的石质的桌椅搬出来,挪到残荷伶仃的池塘边。
宋泓一听就把袖子挽起来,呼哧呼哧地抱起一个石凳就往外走,师尊却偏要给他加一点难度,解除了整个院子的结界,令那白雪悠悠随风落进来,不多时,宋泓踩着的小径,面上光溜溜地打滑,他只能屏息静气,抱着石墩子小心再小心。
这会儿天还没有大亮,师尊擎着枫红的萤火灯笼,半蹲在池塘边,向水面投去揉碎的豆饼渣,宋泓小心地将石墩子放下,转眼瞥过去,看到有鱼从水面冒出头,和着新落下的雪粒,吃掉了一小块豆饼。
他磨磨蹭蹭地挪步过去,师尊也没说他偷懒,伸手递给他一块豆饼。
宋泓学着师尊的样子半蹲,而后细细地掰碎豆饼,撒给池子里不怕冷的鱼儿们。
不多时,水面的残荷上积起一层薄薄的积雪,被鱼一摆尾巴,震得簌簌下落。
宋泓把最后一点豆饼洒尽,师尊便把他双手扣了,捂掌心细细地暖着。
天地在这一瞬间悄无声息,只有鱼儿欢喜地摆尾,宋泓呼出一口白气,在师尊手心上写着:“我要继续搬石凳子了。”
一共搬来四只凳子,一张圆桌,放到了池塘旁的空地前,师尊招呼宋泓面对着池塘坐下,从袖子里端出一套雨过天青色的冰裂纹瓷器,除了常见的杯壶,还有两只圆滚滚的瓷钵。
师尊分了一个瓷钵到宋泓面前,“在客人来访前,咱们比一比,看谁的瓷钵里先接满白雪。”
“这完全是在比运气嘛。”宋泓话是这么写,但仍然兴致勃勃地单手护住瓷钵,“赢了有什么奖励?”
师尊回答:“奖励你喝第一口雪水泡出来的碧螺春。”
宋泓不满,看一看师尊。
师尊这才改口:“那奖励你一个摸摸头。”
哼哼,看我的。
宋泓把方才卷起来的袖子放下,起身以瓷钵为中心,呼呼地往瓷钵里扇风,试图改变雪落的路径。
然而白雪比鹅毛还轻,被他这股“妖风”一扇,更是四散地逃跑,再加之瓷钵的开口向内收束,这导致原本快要落进钵里的雪花,顺着瓷钵的外沿滑了出去。
宋泓忙活了好一阵,愣是得到了一个空空如也的结果。
而师尊那边已然将杯壶挪到远离宋泓的位置,单手托着瓷钵,那雪花便顺着青蓝色的气流,徐徐滑落到了钵中。
运气啊……宋泓反应过来,颓颓地凝气于指尖,果不其然那股淡蓝色的气息刚冒出便消散于风雪中。
宋泓不服,盯着师尊的瓷钵好一阵,师尊腕间飞出一截藤蔓,轻轻地往宋泓眉心一点。
唔,宋泓想起那天晚上抓萤火虫的情境。
他闭上眼,想象着师尊的藤蔓绕过他手腕,自他手掌生长而出,他凝气于指尖,那期便顺着无形的藤蔓向外蔓延。
而后,宋泓睁开眼,抬指颤巍巍地勾到了一朵雪花,放进了空空的瓷钵里。
那股淡蓝色的气息,意外地没有立刻消散,反而如线一般源源不断,引着那四散飞舞的雪花入瓮。
宋泓看得愣神,它便瞬间不留情面地消失了。
“专心点,小朋友。”师尊含笑地提醒他。
宋泓掌握了规律,凝神继续。
比起抓萤火虫那种会挣扎的活物,雪花这种轻盈的死物更容易被宋泓这颤巍巍的气息裹挟,好一阵子,宋泓额前冒出了密密的细汗,但心里却充盈得很,待到师尊宣布比试结束,他还能举起只装了薄薄一层雪的瓷钵,满心欢喜地到师尊眼前炫耀。
“这就高兴了?”师尊还是摸了摸他后脑勺的马尾。
“高兴。”宋泓蹦一蹦,他能简单地控制气息了。
重新坐回位置,师尊双手捧着瓷钵,不一会儿那钵里的雪花融化成净水,随即咕嘟咕嘟地冒起泡泡,散发出灼热的白汽。
师尊放下瓷钵,翻手拿出一枚葫芦状的琉璃小瓶子,往两只杯子里倾倒,是裹满金桂的蜜糖浆,随后再往杯子里倒入雪水,桂花的香气便在这片水雾里蔓延开来。
宋泓接过其中一杯,伸出舌头尝一尝,烫,但是很甜很香。
师尊单手捏着茶杯,轻轻地晃:“里面搁点儿梨片和枸杞会更好喝,但我戒指里没存货了,将就喝着吧。”
“好喝。”宋泓说。
一点雪花落入了他杯口,很快消失不见,宋泓不满地“啊”了一声。
“啧,还怪讲究。”师尊看出了宋泓的小表情,打了个响指,石桌四周便迅速而简洁地搭起了一座茅草顶的水榭,严严实实将风雪挡在了外边。
宋泓放下杯子,配合地给师尊鼓掌:“厉害。”
眼里的星星都快蹦出来。
师尊别过脸不看他,只越过那池塘残荷,看向远处山峰积雪皑皑。
有那长青的松柏,苍澜山脉到冬季都不失色彩,反而在那高处一片墨绿,远看犹如黑云沉沉,大雪也盖不过它几分。
宋泓冷不丁想起人间根据花色,给各种猫们的命名:那通体漆黑只留腹部雪白的便叫做乌云盖雪;而这背部雪白大体漆黑能不能唤作雪盖乌云?
他笑了一阵,可算引得师尊扭脸看过来,他忙在师尊掌心写下他的发现,师尊竟也认真思忖片刻,说:“远看苍澜山脉,确实很像一只又一只横卧的猫。”
“一般不都将山脉比作卧龙或卧虎?”宋泓跟着发散,“卧猫听起来太不威风了。”
师尊却说:“要那么威风作甚?又不威慑妖魔鬼怪,也不恐吓平头百姓。”
宋泓没能细品师尊话里的关窍,院落外的柴门传来响动。
客人到了。
宋泓把花蜜水一饮而尽,哒哒地跑去开门。
可能是顾及师尊在场,元敬一和温月寻见到宋泓,没有先前几次的随意,甚至跟冷面师叔门下弟子那般,规规矩矩地朝宋泓作揖行礼。
宋泓只好拱手回礼,随即做了请的手势,将这二人引入池塘边的水榭。
“晚辈拜见仙君。”走到池塘边,二人却没立即迈入水榭,远远地向八风不动的师尊行礼。
宋泓被晾了那么一下,干脆也不站在水榭前傻等,几步坐回了原位。
师尊正在往新取出的两只白瓷杯里倒茶,并未抬眼,只神色淡淡道:“两位坐吧,无需多礼。”
元敬一与温月寻也没对视,兀自同手同脚地迈入水榭,站在石凳前又顿了一下。
师尊便分配道:“敬一,你挨着宋泓坐;月寻,你坐我旁边。”
温月寻面上的笑意放大了些许,元敬一也不敢反对,答了声“是”,利落地坐到了宋泓身侧。
“我们这次上门叨扰,是为感谢您之前及时搭救,使我和敬一免遭杀身之劫。”温月寻自然地开了口,宋泓还没看清,她便手掌一翻,托出一只镶满红蓝宝石的机关盒子,送到师尊面前,“我父母特意叮嘱我,要您收下这份薄礼。”
师尊对此只抬一抬眼皮:“上等的水属丹药,你父母有心了,直接交予宋泓吧。”
“我父母的意思是……”
温月寻话未说完,元敬一抢了白,托出一只精巧的手掌大小的连弩:“仙君,感谢的话晚辈不再重复,这只连弩是我父亲专门请器修大能莫惊春所铸,嘱咐晚辈转交给仙君,祝贺仙君收得开山大弟子。”
“你也给宋泓就行。”师尊摆一摆手,“喝茶吧,二位,我专门向三师弟讨要的碧螺春,他说此茶符合你们年轻人的口味。”
两份礼物就这样堆在了宋泓眼前,元敬一和温月寻面面相觑。
最后元敬一叹了口气,说道:“仙君收徒这样的大事,我父母以及门中长老理应到天一宗祝贺,奈何门内损失一位元婴大能,已经给宗门造成相当的恐慌,诸位长者都在宗门坐镇,故只得派我这晚辈兼当事人前来道谢并祝贺。”
“我收徒那日,你跟来了,我便知道你们凌云宗的态度。”师尊声音发冷,听得让宋泓都打了个哆嗦,他冰冷的视线扫过低头的元敬一,对上正微微发愣的温月寻,“至于乾道宗,月寻,你们同凌云宗一样,对我的决议都十分不满啊。”
元敬一和温月寻再次异口同声:“晚辈不敢。”
“好了,今日请二位过来,也不是为了兴师问罪。”师尊收敛起冰冷的气场,转而变为寻常的慵懒,他看向宋泓,眼里带一点笑意:
“这些日子,阿泓勤于修炼,没空闲与二位交际,可惜今日之后,我又要带他闭关,怕再无机会结交二位,所以私心请二位来,想要二位认他做个朋友。”
温月寻连忙开口:“纵使仙君不提,月寻也早已将宋泓小友当作了弟弟。”
“敬一也是。”元敬一偷偷斜了温月寻一眼,“日后宋小兄弟有何需要,可尽管找我们凌云宗。”
“乾道宗的大门也为小友敞开。”温月寻不甘示弱。
宋泓与师尊对视一眼,眼眶微微地泛红,师尊就自顾自替他开口:“阿泓说,他要以茶代酒,谢过二位送来的礼物和情谊。”
我没有这个意思……
宋泓被师尊赶鸭子上架,举起了新倒满碧螺春的杯子。
抿一口,好苦,但还是要微笑着喝完呢。
“其实我也不用和他们交朋友吧,反正各自忙于修炼后又不常见面。”宋泓在师尊肩膀上写道。
雪一直在下,从仙界的山间下到人界的旷野。
师尊御剑飞行,为了各方面的便利,习惯性单手将宋泓抱起来,并无情指出宋泓长高了一个头,没有三个月前好抱了。
“交朋友都是次要的,”师尊回答,“重要的是他二人给你的承诺,日后指不定什么时候,你就能用上,也算是一股助力。”
“那也是用师尊的面子换来的。”宋泓清醒得很。
“你以后多多孝敬我,为师便心满意足了。”师尊煞有介事地说道。
好吧,这话倒说得没错,宋泓心情开怀了些,隔着风雪的阻碍,四处张望地俯瞰人间。
“满世界都在下雪。”宋泓感慨地写,“人界的雪似乎比苍澜山间更猛烈壮观。”
上下一白,所有景观都被淹没在了大雪里,只能看见淡淡的轮廓。
师尊笑笑,没有应答宋泓的感慨。
宋泓觉察到了不对,收手专注地透过云层,瞪大双眼描摹地面的景观,渐渐从那模糊的轮廓里辨出了城池的影子。
四方的城墙,棋盘般森严密布的道路,被道路分割、城墙庇护的坊市。
还有重重青瓦的尽头,那琉璃顶的宫殿。
是盛京城。
大雪抹去了盛京城所有的颜色,所有的声音,宋泓和师尊停在了城墙上,身侧有折断的旌旗,远处是连片坍塌的房屋。
风的呼啸卷回来了宋泓的听觉,也卷走了鹅毛雪在宋泓眼前织成的屏障,他伴着朔风凄苦的哭号,一点一点看清白雪之下、废墟之中,折断的手臂、破开的腹部和冻僵的身躯。
血,鲜红的血,从每一处孤岛般的青瓦屋檐下流淌,奔涌成凝固的河流,在某一处空地汇聚成海,血的颜色陡然变深,便也像那空中压下来的乌云。
乌云盖雪,雪盖乌云。
宋泓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指尖颤抖。
“是魔族吗?”他问。
“不,是战争。”师尊答。
楸吾当皇帝的理想破灭,是因为皇帝也是血肉之躯,无法为他的子民挡下一分刀光剑影。
我把我朋友给小宋画的人设图放微博,大家可以去瞅瞅,那是十七八岁的小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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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四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