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火车上人来人往。
她看着列车车厢之间的缝隙,杂草和铁轨交替出现,轰隆隆的声音在此处尤为强烈。
火车从不为谁停留。
它一直往前开,碾死路过草茎留下的草汁黏在车轮上,伴随哐啷哐啷声一同前进。
阳光炽热,肆意泼洒在她的双腿和手臂上,如液态一般,边缘微微晃动着。她眯起眼睛,枕木下的碎石一面呈灰蓝,一面呈金色,金色那面像烧烤的土豆冒着热气。
然而这里没有土豆的香气,只有香烟灼烧的臭味,仿佛有人在此处呕吐过。
乘务员的吆喝越来越近,她推着车,铛,铛,车轮每转一圈便响一次。
您好女士,请您让一下我的推车要从这里过去,您不方便是吗?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
她让开一条路,看着乘务员从她身边经过,有一瞬间她的手臂和乘务员结实的大腿相碰。她穿着高跟鞋,走起路来却十分稳健,真厉害。
我就做不到。
这个小插曲过去后,她继续看着外面高速移动的世界。
火车碌碌的车轮没有为她停歇,眼前的风景换了一片,越过近处海浪般的防护网,远方出现一座很高很大的山峰,身后是连绵的山峦,山顶呈现银色和金色交织的梦幻色彩,像传说中栖息着精灵的地方。
她低头在手机上搜索这是什么山,等待网络运行的间隙,再次抬起头欣赏这片山脉,雪白的山峰,她这辈子都别想去到那么高那么远的地方。
她贪婪地注视着那座山的一切,那么尖锐的山峰是怎么形成的?地质运动竟能造就这样的鬼斧神工。
如果我是地质学家,见到这样的山脉必然要去攀登。
进隧道了,车厢内顿时暗黑如洞穴,眼前美妙的风景骤然消失令她无比失落,美好终究只是片刻。
她低头看向手机中的图片,搜索内容中有介绍,xx峰,藏区十大高峰之一,于xx时期形成,发生过xx地质运动……后面的话隐没在断联的网络中。
不知不觉室内亮起了灯,冷空气一点点侵吞车厢,它将盖在身上的薄毯往上拉了一点。
铛,铛。
推车又来了。这名乘务员大概是火车运行时最辛苦的人,她脸上挂着笑容,是不是为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傲呢?
她一直朝这边看,引起了乘务员的注意。
女士,您需要帮助吗?
不需要。
好的,如果您需要的话随时跟我说。
嗯。
铛,铛,车推向下一节车厢。
火车离开了隧道,刺眼的阳光瞬间让她眯起眼睛。
太阳还是在她眼中留下一团绿色的光辉,乘务员在她眼中变成了奇怪的模样。一头强壮的黄牛,四肢发达,心地善良,勤劳肯干。
小时候骑在黄牛背上抚摸它结实的脊背,那样的场景在震荡的火车中越来越清晰。
啊,火车,你带我回去吧。
我想再看一眼……
家乡的水稻田,老黄牛,酱油色的老乡捧着手指那么长的小鱼,长期劳作的指甲发黄发黑,严重开裂,散养的红鸡冠黄羽翼的土鸡溜到田埂上啄蚯蚓,青蛙、蝉鸣和在屋旁桑树上歇脚的乌鸫不知哪个更吵,女人在院子里织补渔网,纤细的双腿连接臃肿的肚皮和干瘪的乳.房,不知道为世界带来几个孩子、养活几个孩子,院子后面有条小溪,小溪上有条木桥,涨水的时候蛇缠在木桥上……
那时候你的心中绝对不是如此虚茫。
你会为小猫小狗的死亡而哭泣,你会为新人的婚姻而羡艳,你会为和朋友吵架而难过,你会为见到喜欢的男孩而暗喜,你的眼中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生命的存在。
你还未见过阅读理解和数学公式,不需要为生活埋头在数不清的数据中,你也存在着,如此鲜活,如此可爱。
火车上的人双目呆滞地看着手机,或者昏昏沉沉地睡觉,等待剧烈的震动将他们唤醒。
火车,你带我回去吧。
回不去啊。
你知道的答案令你感到遗憾。
早该知道的,这是一趟无法往回开的火车。
那么,未来呢?
那座山峰高不可攀,遗世独立,她上不去也下不来,但她仍然痴痴的凝望着,不肯离开视线。
太阳过于温暖,照得她浑身难受,该把搁在腿上的毛毯移开了。
铛,铛,推车又来了。
女士,您真的不需要帮助吗?乘务员严肃地问,您的家人朋友有没有和您一起来?这边是高原,我担心您的身体不适应这么剧烈的气压变化……
我没事。
她打断乘务员的话,笑了笑,重申了一遍,我没事,我很清醒。
有需要叫我。
乘务员离开前一直注视着她的身影,她的眼神中是不是带着一丝怜悯?她把我当成什么了?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
毛毯被扔在地上,随身携带的草稿纸也散落在地。
草稿纸上有圆形的液体存在过的痕迹,谁知道是什么时候沾上去的水。
她的肢体在痉挛抽搐,过了好一会儿才停歇。
女乘务员再来看时,轮椅上已经没有那个女孩的痕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