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来这条烂泥路拜访亲友的人很少。
我撑着一把伞,一把黑色,十二骨的雨伞,站在紧闭的窄门对面。
泥泞阻碍我的去路。
我从家里把伞翻出来时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差不多二十年了,它竟然还在家里,竟然还能使用。随后我抚摸着它的伞骨,将它带来这里,陪我见故人。
这位故人它也认识,事实上,正是她将这把伞送给我。
我曾经很爱她,后来很恨她。现在,依旧爱恨交织。
也许是我的眼神太奇怪,路过的人用警惕的眼神打量我。我毫不在意,点燃一支香烟。雾蓝袅袅升起,消散于雨中。
我吸了两口,突然发了狂把烟扔在地上,用脚尖狠狠碾碎,像是践踏她的尸体。
我靠这种幻想来获得勇气。
二十年内我无数次幻想如何向她复仇,我要折磨她,让她用伤痛的眼神看着我,却对我无可奈何。我想把钱甩到她脸上,告诉她我才是正确的,而她只不过是一个失败者。我要让她陷入良心的谴责,为伤害我付出代价。
我只能是正确的,否则……仅仅和她打了个照面,我便用雨伞遮住脸。
我压根不敢直面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是棕色,很圆,很亮,很普通,眼角微微下垂,配合细细的眉毛,看上去温柔无害,唇角自然上翘,像是一直在笑,我也很少见到她发怒。
所以她每次生气我都很害怕。
她看到我了吗?
应该没有吧,就算有,大概也认不出我。我现在的模样和之前差距很大,她这么多年没见过我,估计会把我当迷路的旅客。
保安看到我了,正在朝我走来。
我悄悄把一封信放在她的房门上,雨水够不着的地方。
信里写满了我不敢当面对她说的话。
【对不起。
我知道你不会看这封信,但我还是想写信给你。二十年前那件事虽然我也有错的部分,但我想先向你道歉。
其实我到现在都觉得我没做错,我惩罚了坏人,没有伤害任何好人,保护了我和你。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认为那是一种保护,还责怪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但是这件事给你造成了巨大的心理伤害,所以对不起。
虽说我认为自己没做错,但我现在能理解你的想法了,无期徒刑,监狱里的苦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承受得住的,更何况我当时还是一个未满十八岁的女孩。
你会记得吗?那天你给了我一巴掌,然后紧紧的抱住我,差点把我勒到窒息。
我在你怀里挣扎、捶打,我想活下去。但是很快我回抱了你,因为我听见,你哭了。
之后你就像一潭死水,绝望,平静,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不对,还是有的。当你枯瘦的手抓住那把刀,教我说是你捅死了他的时候,你的眼睛放着光。而我对警察说出实情时,你的眼神变得更灰暗了。
那时候我真的不明白。我觉得你该为我感到骄傲,全世界都该为我的勇气鼓掌。我既保护了你,又承担了责任,我是一个英雄。
可你不这么认为,我入狱后,你一次都没来看过我。
让我高兴的是,监狱生活并没有那么难过。我们作息时间规律,每天有工作时间和休息时间,休息时间我们可以看书,看报纸,画画,我很听话,许多犯人和狱警都喜欢我。只有一点不好,三餐是固定的,而且味道不怎么样。
我在书里看到,西方的基督教徒,日本人,在就餐前都会向神明祈祷。我当然不会那么做,但是每次就餐我都会想起你。
我在想,你在外面过得好吗?为什么不来看我?你竟然这么狠心吗?
我渐渐开始恨你。
那时我以为无期徒刑是一辈子待在监狱里,我心想,为了一个这么狠心的女人葬送一辈子,根本不值得。你毁了我。
要不是你找了个那样的继父,我怎么会杀人?
我出狱的时间是夏天,很巧,和当年进监狱的日期一样。
我本来不想理会你,但我发现除了这里我竟无处可去。到处都格格不入。这就是与社会脱节二十年的代价。
我恨你。
如果你也恨我,就来见我。
我在老家等你。】
我对保安笑了笑,准备从他身边走过去。他的眼神变得奇怪,眉头皱成小山。
他没有取走那封信,反手抓住我的胳膊。
“你是……霞霞吧?你来看望你妈妈?”
他怎么会认出我?我仔细一看,这是从前住在我对门的叔叔,是个老好人。他苍老了许多,额头、眼角、嘴角、脖颈,全是皱纹,脸上长了不少斑。
他经常送糖给小孩吃,我吃得尤其多。
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草莓味,小小一颗,酸酸甜甜,用粉红色的镭射糖纸包裹。
我曾想过让他做我的继父,但他很爱他的老婆。
出于对他的尊重,我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你会来,”他的目光变得慈祥,又有些哀伤,“你妈妈死之前说,你一定会原谅她的。她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