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平日应该在工地上,理论上应该只能接触到固定的人,但这股味道她从未在工地里闻到过。
这甚至不是那个小姑娘的味道,小姑娘身上是玫瑰花香,送饭去的那一次,她就记住了对手的味道。
但她想错了,原来那不是她的对手。
从喷头涌出的水柱溅在男人身上、地板上,哗哗冲走一切不该属于这个家庭的痕迹,带着泡沫流进漆黑的下水道。
女人没有勇气立刻找丈夫对峙,沉默着,双脚像被钉在原地,直到丈夫转头看见她,吓了一跳,下意识飚出一句脏话,她才像被点燃,瞬间流下两排火辣辣的眼泪。
——知道又怎样呢,她只是一个离不开丈夫的可怜女人。
“怎么啦?”
丈夫被吓了一跳,好像还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马上就停了水,随意擦擦身体,习惯性将毛巾搭在脖子上,凑过来抱着她的肚子,亲亲她的脸颊。
“有什么事要说出来,憋在心里对宝宝不好,知道吗?”
“你这段时间去了哪里?”
她冷冰冰地问出这个问题,观察他的微表情。
他有一秒嘴角往下撇,抿了下唇,呼吸变轻了,深褐色的眼珠子朝右转了半圈后回归看着她的方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当然是在工地上,不信你问工友,我们为了赶工程进度,吃喝拉撒都在工地,有时候很晚都在干活。”
“你没有和女人打过交道?”
“女人?哦,新项目除了你见过的那个小姑娘,项目组的工程师和财务员也是女人,我这段时间就见过这三个女人。”
丈夫搂着她,“嘿嘿”一笑,“我可想死你了。”
“是这样吗?”惠迟疑了,难道是她误会了丈夫,那柑橘香不是丈夫出去玩乐,而是他从同事身上不小心沾到的?
她脑海里浮现出丈夫和冷冰冰的女工程师站在一处讨论建设问题的场面。
“是啊。”
丈夫坦然地掏出手机,“老孙刚才跟我一起下工,我这就给老孙打个电话,让他跟你说。”
“不用了。”惠赶紧捂住屏幕,“这么晚了,不要打扰别人。”
丈夫趁机抱紧他,结实而富有弹性的胸膛微微震动,诉说对她的情谊,“惠,我爱你,绝对不会背叛你,你要相信我。”
“我信你,我就是太久没看到你了,加上怀孕,容易胡思乱想。”
她眼眶红红的,惹得丈夫心疼地亲亲她的额头,扶她到客厅坐下,替她拿来纸巾擦眼泪。
婆婆不知是被吵醒还是起夜,打开卧室门,揉着眼睛站在门口,“磊磊回来了?”
“嗯。”
婆婆再擦了下眼睛,惊呼:“哎哟,小惠怎么哭了?你小子干的?来让妈看看,咋了这是?”
她一边说一边走过来,坐在惠的另一边,心疼地捧起她的手,“有什么委屈跟妈说,千万别憋在心里,对孩子不好。”
“妈,我没事,刚才有个小误会,我俩已经解释清楚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着。
婆婆看一眼儿子,“没事就好,要是有事,我帮你教育他。”
丈夫是好人,婆婆也是好人。
她把头靠在丈夫的肩膀上,重新感受到安心。
这之后,丈夫回家的次数开始变多,听他说是觉得放临盆的妻子一个人在家不够安心,于是向单位请了假。虽然不是每天都回来,但是终于能经常看到人,她的心情确实好多了。
或许肚子里的孩子也是这么认为,父亲经常出现后,肚子里的孩子也很少弄痛她。
而且,越是快要生了,她越是能体会到那种肚子里有个生命的奇妙感受。
那孩子会时不时地伸出手或者脚踢他的肚皮,隔着肚皮,丈夫会装模作样的地和孩子互动,把孕妇逗得咯咯笑。
如果说结婚的那天是她最开心的时刻,那这段时间就是她第二开心的日子。
终于,预产期到了。
丈夫早早地向单位请了假,让他送到医院妇产科,随后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她把头靠在一半抬起的床铺上,等待着。三个小时后,她被推进手术室,生下一个嗓音洪亮的女孩。
她短暂地失去了意识,睁眼时,皮肤黝黑的男人抱着红彤彤的女儿咧着嘴笑。
她觉得很疲惫,需要一个依靠,但是丈夫抱着女儿,哪有多余的手来抱她呢?视线往旁边一看,她手上还挂着吊瓶,本来就不适合被拥抱。
妈妈出现在门口,丈夫喊了一声“岳母”。妈妈脸上喜气洋洋,与丈夫说完客套话,坐在她身旁,关切地看着她。
“你身体感觉怎么样?”
“疼。”
她看到妈妈,眼泪扑簌簌地掉,一股脑儿说出现在的感受,“不晓得这孩子有几斤,生的时候真的感觉肚子要被撕开了,我差点昏过去,医生护士还让我用力……”
“差不多七斤。”丈夫插嘴。
“……我真的是痛得要死,浑身都是汗,哪有力气用力?那个男医生就过来压我肚子,他手劲儿特别大,我感觉内脏都被挤出去……”
“什么,妇产科医生竟然是男的?”丈夫很惊讶。
“……好不容易生完,我才想起最开始是打了一点麻药的,我的天,我都会不敢想要是不打麻药会疼成什么样……”
“麻药还要千把块钱呢。”丈夫签的字,交的钱。
妈妈心疼地拉住她的手,摸摸她汗湿的额头,“这是女人都要经历的,你经历过,这辈子才完整。”
妈妈说得对。
惠深深地认可,哪个女人不生孩子?经过这一遭之后,她拥有了可爱的女儿和圆满的家庭,这辈子就完整了。
这么想着,她感觉肉.体的疼痛都减轻了,精神上的愉悦大放光彩,甚至让她有力气,想看一眼女儿。
“把她抱过来,让我看看。”
丈夫把小猴子一样的婴儿放在她枕边。
这孩子闭着眼睛,胎发不多,但又黑又亮,尚未完全闭合的头骨随着她扭动微微变形,小小的手指蜷缩在襁褓边缘,五官还看不出像谁。
母亲看孩子自然越看越可爱,她已经忘记了刚才丈夫抱着女儿不搂着她的不愉快,不自觉挂上微笑。
不久,助产士过来,告诉她要开奶、排出残留杂质,因此在她胸口、肚子上各按压几十次。她心中隐隐约约醒悟,分娩的痛苦并不能消除未来的痛苦,只是在那样强烈的痛苦过后,一切痛苦好像都可以忍受了。
女人都要经历这一遭的。
这样女人的人生才完整。
她想起妈妈的话,那些话轻飘飘的,没想到落在身上这么疼。她明白为何妈妈后来不需要依靠也能支起沉重的脑袋了。
原来“为母则刚”是这个意思。
生育过后,是坐月子。婆婆整天陪着她和孙女儿,虽然家务依旧做得不太好,但给她减轻了不少负担。
只是不知怎么地,女儿在奶奶怀里总是哭,只要她抱,且一放下就哭。她只能不分昼夜,坐在床上,抱着孩子,等待有人来跟她说说话。那日子简直比囚犯更难受。
就在她抱着孩子期间,丈夫依旧十分繁忙。仔细想来,丈夫似乎从她怀孕六个月起就一直忙于工作,可是她没去看过那个外地的施工现场,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大工程需要一个施工队接连不息地干上半年。她只能从丈夫的只言片语中揣测那是个大型商场。
有时她跟丈夫发消息,丈夫常常不能及时回复,也不知是不是激素不调,她为了这种事朝丈夫发了几次火。
婆婆便安慰她:“男人在外面赚钱么,吃苦是肯定的,不可能像我们女人只要坐在家里享福,你想想,你在家里可以随时回消息,但是在工地他不一定看手机啊。”
她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但丈夫老是不回家,没有男人在身边,她坐月子都觉得心里不安。
在家里待了一个月,她实在坐不住了,想着也理应可以自由活动了,独自一个人,推着婴儿车,婴儿车外面罩了一层纱,里装着全副武装的女儿,走在楼下小区的小公园里。
婆婆和小区里的老人熟悉之后,渐渐开始出门打牌,最近频率搞了很多。
也好,免得婆婆念叨。
她下了楼,身边走过相熟的中老年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婴儿车,她张口:“英姐,出来散步啊?”
很寻常的打招呼却把对方吓了一跳,捂着胸口,“你是小惠?脸怎么肿成这样了?哎唷,我都没看出来是你。肚子消了一点哈,这是你生的?是男是女?”
虽然被吓到,但对方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小婴儿身上去。
她弯下腰,凑近看孩子,没多久实在忍不住揭开网纱用手指逗孩子,戳弄孩子肉嘟嘟的脸颊,脸上不自觉带上温柔的笑容,看得出来,她很喜欢孩子。
“是个女孩儿。”
“是吗,那什么时候打算再要一个?”
惠想起不久前体验过的生育之痛,手指蜷缩了一下,“不知道,我和我老公没讨论过。”
英姐身后追来一个小男孩,不知是对大人交谈的不耐烦还是对小婴儿夺走家人注意力的不满,他用力拉扯英姐的手,大喊大叫,未变声的稚嫩嗓音十分尖锐。
“奶奶——!快点去广场——!”
到底是自家孩子重要,英姐连忙跟惠挥手,“我家远远每周末这时候都要去广场和同学玩,我先走了。”
“再见。”
惠跟着挥手。
她压根忘了今天是周末,对于不上班的人来说星期几根本不重要。
她再次感叹自己从结婚起就没上过班,果然是被丈夫惯坏了,早就忘了数着手指头过日子的生活。
果然,丈夫是她的依靠,如今的她没有丈夫是绝对不行的。
走着走着,再没碰见几个人,她的身体也乏了,只好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家走。回家后,看着留下灰尘的厨房,她来了兴致,自己做好了晚饭。等婆婆打完牌回家,看到饭菜已经端上桌,顿时亲亲热热地过来夸她,随后拉着她一起入座。
婆婆人真好,真像她第二个妈妈一样。
惠再次这么想着。
自从她可以自己做饭之后,婆婆打牌就更频繁,基本每天下午都去牌场,偶尔晚上都要和几个相熟的牌友约一场,家里没人知道她偶尔会出门闲逛。
有一天,气温合适,既没有烈阳也没有下雨,她推着婴儿车,突发奇想。
要是现在去工地上看看丈夫,他会不会觉得惊喜?
不能带婴儿去,万一工地有某些有害物质,可能会影响女儿的发育,那就完蛋了。
而且,丈夫在不在那边干活还不一定呢。
她犹豫着,最终没有行动。
要是有丈夫同事的联系方式就好了,可以通过别人了解丈夫在单位的情况。她低着头,觉得十分遗憾。
然而很快她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不会认错,是丈夫。
他今天回家?
她欣喜地抬头,想和丈夫打个招呼,但丈夫丝毫没有注意到她,在隔着一条巷子的转角拐了弯,笔直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她不知道丈夫为什么去那边,强烈的窒息感攥住她的心脏,她不停地深呼吸,脚步不停,跟在丈夫身后。
丈夫打了个电话,“叮咚”,手机只响了一声便被接起,丈夫咧着嘴,笑得很开心,脚步更快了,这次他进入了某个单元楼。惠艰难地追到门口,单元楼只有楼梯,她推着婴儿车上不去,只能干着急。
就在这时,一个看上去年纪不很大,穿着白背心的男人走过来,古怪地盯着她,看架势也是想上楼,只不过她堵在门口。
惠脑筋转得极快,拉住男人,“大哥,你是住这里吗?”
男人立刻摆手,“不住。你在这儿干嘛,找人?还是跟上面那些认识?”
男人听起来知道点东西。
她立即追问:“这上面有啥?”
男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又看向小小的婴儿,目光怜悯,“你是来找男人的吧。”
“你认识?”
她心里忐忑不安,活像自己犯了罪。
“那肯定不认识,但我知道这时啥地方,听我说妹子,你回去吧,你这刚生孩子,还是得为自己和孩子考虑,不要冲动。”
那个答案在惠心中呼之欲出,让她连嗓音都维持不住稳定,“大哥,你告诉我,这上面到底是什么地方?”
“唉,男人嘛,还不就是那档子事儿……老婆怀孕的男人不敢跟老婆那个,怕伤着孩子,生了孩子之后老婆身体还虚,也不方便,所以老有人在这段时间来……你懂吧?啊,回去吧。”
男人朝大街上努努嘴,示意她离开。
这段话像安慰又不像安慰,更像对丈夫的袒护。
有时候男人就是这么奇妙,即使素不相识,也能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替对方辩解。
惠瘪着嘴,眼泪挤在浮肿长斑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