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嫣身着一袭鹅黄羽纱春衫,颈上戴着串红石宝珠璎珞,纤细的腰肢被湘色的绸带轻轻一束,勾勒出了一副窈窕的身姿。
她走在前头,快步疾行间,袖褶处缀着的点点紫荆花随风翩飞。那模样儿,瞧着倒不像是一病数日的,反衬得她冰肌玉骨,飘飘若仙。
“公主,您慢些,仔细摔着。”白芍在后头苦苦追着,没走几步就累得叉腰直喘气儿。她实在想不通,冷嫣究竟是何处来的精神,竟让她这身康体健之人都追赶不上。
冷嫣回头瞧了一眼,反声催促道:“你快些,不然一会儿绯云就该回来了。”
绯云,一听这两字,白芍浑身一哆嗦。
想到绯云拉着脸,厉声训斥的样子,白芍更是迈不动步子,可如今,一切皆由不得她了。若放任冷嫣一人闲逛,怕是要被罚得更重,想到这,她也只好巴巴地追了上去。
“公主,您莫再往前了。咱都是头回出门,对这吴王宫的地形也不熟,若出了这宫墙,怕是要寻不回韶华殿的。”白芍急得小脸通红,满目担忧。
冷嫣不以为意,“横竖都是在这宫里,总能回来的,难得出来这一回,该瞧尽兴了才好。我瞧前头景致更好,我们快些过去。”说罢,自顾着往前走。
白芍有些气急,错愣着哭笑不得。
说是瞧风景,倒也没错,可这一路她跟得心惊肉跳,生怕出了纰漏,恨不能满心满眼全安在冷嫣身上,便是仙家宝地也容不进眼里,早没了先前的兴致。
“您再逛下去,奴婢......就该累断气了......”白芍几跨步追了上来,反手抵腰弓着身子,拦着冷嫣道。
冷嫣抬手,轻抚着她微拱的脊背,帮她顺气,可眸光却不自觉落在了不远处,那座僻静的宫殿上。
与其说是僻静,倒不如说荒芜中透着死寂,来得更为贴切。
陈旧的宫门丹漆剥落,露出底下斑驳霉黑的木色,门上加缠着两重厚重的铁链,上头积着的尘垢,瞧着是有些时日了。残破的墙头还有长着稀疏垂败的枯草,风一吹草叶间发出“嗦嗦”的响动,像是在哀诉,有些骇人。
恢弘的吴王宫,竟有这样的一处破败无人的居所,还被上了厚重的锁链,委实诡异。
白芍缓过气儿来,见冷嫣面色凝滞,抬头顺着她的视线寻去,亦瞧见了那座宫殿。
冷嫣久病初愈,正是气虚体弱的时候,白芍见那宫殿怪异,生怕她被邪气所侵,便微一侧身,挡了她的视线。
“公主,此处破败冷僻,又罕有人至,一看便不是什么好去处,您还是随奴婢回去吧。”说着,白芍伸手轻扯冷嫣的衣袖,想将她往韶华殿中引。
冷嫣闻言,本也打算离开,却在转身之际,于墙头枯草间瞥见了一抹黛紫,她眸光倏然收紧,停住了脚步。
“等一下,那墙头上的花......像是紫荆。”
饶是冷嫣怎么解释,白芍便是不听不信,拉着她只顾往回拽,嘴里还小声嘟囔着:“您不愿回去,也不该拿这话诓奴婢不是,如今才三月天,离紫荆花期尚有月余,又怎会有紫荆花开呐。”
“是真的,你回头瞧瞧,就在那院墙内。”冷嫣抵着双足,在原地奋力抵抗。
两人僵持了好一阵儿,白芍实在没了法子,道:“花在何处呢?”
见她终于松了手,冷嫣这才收了脚下的力道,站直身子,朝墙头处努了努嘴。
回头顺着冷嫣所指的方向寻去,下一瞬白芍愣在了原地。
“竟真是......是紫荆......”她揉了揉眼睛,瞧得更真切了些,当真是紫荆花,可这时节,紫荆如何就开花了?
见白芍神情呆滞,仍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冷嫣提手理了理袖口,道:“瞧,这次我没诓你吧。”
“你且在此处等我,我去瞧瞧便回。”她正经吩咐道。未等白芍回过神来,冷嫣已疾步走到了院墙下。
墙头的紫荆花团团簇簇,黛紫的花苞将将冒头,边上残留着几片嫩绿的叶萼,应是这几日方长出来的。
墙头的花枝瞧着不高,可碍于年幼身量不足,冷嫣踮脚试了几次,却始终未能够上。
白芍见她久久未回,便也随她而来,奈何二人年岁相仿,身量都只有半墙之高,自然,谁也捞不着花。
“公主,您还是随奴婢先回去吧,等到了韶华殿,再差人来摘便是。”试了几次,白芍有些退缩。
“那可不行。”冷嫣断然回绝了她这提议,“父王最爱这紫荆,如今这时节,别处可不曾见过。若是我能亲手摘与他,他定然惊喜,让旁人插手,又怎显出我诚意。”
“可......”白芍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见冷嫣坚决,索性双眼一闭心一横,“公主若当真想摘,那便快些,让奴婢托着公主上去吧。”
“你?”冷嫣打量着白芍,半信半疑。
“是啊,如若不然,您定是攀不上这墙头的。”白芍笃定道,末了又急急补上一句,“只是公主摘了花,就赶紧随奴婢回去,要是晚了,绯云真该四下寻人了。”
“嗯。”冷嫣诚心应道。
白芍的设想确是简单,可实行起来,就显得格外艰难了。
她比冷嫣大不了多少,要托起她来,就显得颇为费力,主仆二人在墙外徘徊尝试了许久,冷嫣纤白的指尖才将将触到墙檐,再要高,却是不能够了。
“白芍......你再使使劲,我......我就快够上了......”冷嫣被坑洼的外墙膈得生疼,说起话来很不利索。
“公主......我快没劲儿了......”白芍托着她,艰难地回应,前额已沁出了一片细密的汗珠。
下一瞬,冷嫣终于将一只胳膊跨上了墙头,她试着举起另一只手去够,却离那抹黛紫仍有一掌之距,只得使出吃奶的力气向上攀。
“白芍,你回去可多吃些肉,多长些力气。”冷嫣将一条腿翻上了墙檐,整个人半趴在墙头上,还不忘打趣嘱咐下头的人。
白芍额上的汗涔涔地往下冒,低头憋着口气使劲儿,压根不知上头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手上的重量骤然一轻,浑身都松快了许多。
“公主,可不赖奴婢,许是您近日吃多了。”
她素常与冷嫣玩闹惯了,心里想什么便道是什么,可下一瞬就觉不对劲儿,手上的重量彻底没了。一抬头,才发现冷嫣已爬上了墙头,吓得她渗出一身的冷汗。
冷嫣屏着口气儿,攀在墙上不敢乱动,一听白芍的话,着实一愣,身子一偏,竟直直朝着院内跌了下去。未等白芍反应过来,就听“咚”的一声闷响,恰如古木撞钟,结结实实掉进了院子。
院内,果真有棵好大的紫荆树,就如同外头所见那般,满树繁花,晕开一片紫黛。
冷嫣掉进院子时,压折了不少探伸出去的枝桠,她将将坠地,上头便胡乱落下了一堆紫荆花,盖了她一身。
“公主,公主,您怎么样?”隔着厚厚的院墙,白芍带着哭腔急切地询问,院墙内却并无回应。
“您别吓奴婢,公主,您究竟如何了?”白芍急得哭出了声,跳起来仰头朝里张望,可身量不够,根本什么也瞧不见。
“我......没......事。”冷嫣艰难地撑起身子,揉着摔成几瓣的屁股,又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和腿,虽都还尚在,可她真觉得自己快要散架了。
但见白芍这般模样,又不得不忍痛安慰道:“我真没事......你别哭。”
听到院子里的回应,白芍终于止住了哭腔,可面上仍挂着晶莹的泪水,被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失了主意。
“公主,这宫门锁着,您在里头,这可如何是好。”
“你先别急。”冷嫣的语气却出奇地平静,“现如今,以你我之力怕也是出不去。你回韶华殿去找绯云,告诉她我困在此处,她定会设法来救的。”
顿了半晌,见院墙外头没了回音,冷嫣继续道:“你放心,此刻绯云断然没有心思同你计较,待我出去了,我也会护着你不受责罚的。”
话音刚落,却又听见白芍在外头抽噎起来,“我才不是担心自己被训斥呢,我只是......只是一想到,将你一人留在这荒僻的宫殿,我就难过......”
情急之下,她已全然顾不得尊卑,哇哇哭着直呼你我。
原来,她担心的竟是这个,冷嫣很是感动,又觉得有些好笑。
“你这丫头,青天白日的,还怕公主我被人掳了去不成。倒是你,若再不去寻绯云,等一会儿天色降了,此处才更加阴森可怖,你当真要我在这过夜?”
“不,不。”白芍提袖一把抹干脸上的泪痕,利落道:“奴婢这就去寻人来,公主且耐心等等。”
语罢,她转身就跑,跑得飞快,连片刻喘息的功夫都不敢有。
见她走了,冷嫣这才缓缓挪了挪身,靠在墙根边上坐着,后脊的痛感阵阵袭来,她看着眼前的一切,却愈发觉得骇目惊心。
如果说这院外看着还只是荒僻,那这院子里的情景,当真让人浑身一凛。
院内的正殿,连带着东西两侧的耳房,破败的未有一扇完整的门窗,不是东倒西歪地勉强挂着门窗框上,便是干脆已经横躺在了地上。
正殿上方歪斜耷着块匾额,依稀写着“流光”二字,窗角门楣皆布满了蛛网,窗棂上的暗黄糊纸,或大或小满是破洞。
最令人讶异的还是院中的地上,竟连一片绿草也无,似是大火过境,只留下一地反复焚烧的焦黑炭迹,独独墙根边上的这棵紫荆树,开得尚可。
“咳、咳。”
冷嫣细看的出神,却忽然听到屋内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孱弱低咳声。她身子一僵,这地方......怎么还会有人,可若不是人,那......
她不敢细想下去。
虽说方才还信誓旦旦,觉得光天化日无甚可怕,但此刻,她只觉心口发紧,呼吸顿促,不自觉地咬紧了下唇。
再一听,四下又是一片寂静,仿佛那声低咳根本不曾存在。
难道,方才她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