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风卷着落叶,扑打着城市狭窄巷弄里一家通宵营业的小面馆油腻的塑料门帘。
面馆里灯光昏黄,弥漫着浓重的油烟和廉价香料的味道,只有零星几个深夜食客。
最角落的卡座里,气氛凝固。
十年后林深靠墙坐着,姿势依旧带着刻入骨髓的挺直,却像一座即将倾覆的危塔。
深色西装的磨损在昏灯下更显破败。他双手交叠放在油腻的桌面上,指节因压制存在崩解的剧痛而用力到发白,细微的颤抖无法停止。
皮肤下淡青色的裂纹在昏暗中如同幽蓝的血管,缓慢地、无声地蔓延。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像拉动破旧的风箱,带着令人心颤的杂音。
年轻林深坐在他对面,身体紧绷得像拉满的弓。
额角的淡粉色疤痕在昏黄灯光下有些刺目。他穿着皱巴巴的灰色卫衣,袖口磨得起毛,浑身散发着学生时代的不安与躁动。
他的目光像受惊的鹿,在西装林深枯槁的脸、布满裂纹的手和窗外昏迷不醒的陈远之间惊恐地逡巡。恐惧、愤怒、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被强压下的、对那抹暖意的困惑,在他眼中激烈交战。
“他…会醒吗?” 年轻林深终于开口,声音干涩,目光死死盯着窗外地上蜷缩的身影。
寒风卷起陈远单薄病号服的衣角。
西装林深艰难地抬起眼皮,那深潭般的疲惫目光落在陈远身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暂时不会。它被压制了。但我的力量在消散。他最终会醒。”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耗费巨大,“在他醒来前我们必须谈谈。”
“谈?” 年轻林深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他猛地转回头,眼中布满血丝,“谈什么?谈你怎么像个鬼一样冒出来。谈你怎么把陈远弄成这样?还是谈那个该死的‘核心’!” 他压低声音,却压不住其中的愤懑,“你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个要杀我的影子是你吗,你到底想干什么?”
面对年轻自己汹涌的质问和毫不掩饰的敌意,西装林深没有动怒。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里的疲惫更深,几乎要将那点微弱的暖意淹没。
皮肤下的裂纹似乎因为情绪的波动而闪烁了一下,幽蓝的光芒刺痛了年轻林深的眼睛。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肺部有砂纸在摩擦。
“我是林深。”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沧桑,“十年后的林深。那个‘影子’不是‘我’。它是污染凝聚的恶念。是所有失败时间线绝望和自毁的集合体。”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忍受某种剧痛,指关节处的裂纹加深了一瞬,“我回来是为了阻止它阻止彻底的崩解。”
“崩解?” 年轻林深嗤笑一声,充满了不信任,“莫怀远也这么说,神神叨叨!你凭什么证明你不是那个怪物?凭什么证明你不是在骗我,好让我带你去毁掉核心。”
西装林深的目光落在年轻林深额角的疤痕上,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痛楚,快得如同错觉。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精准,开始描述:
“你七岁那年,在陈远家阁楼玩,打翻了蓝色墨水,染脏了他爷爷的旧军功章。你们俩吓得躲在床底一下午,最后是陈远主动承认是他干的,挨了他爸一顿揍。”
他的声音平缓,仿佛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往事。
年轻林深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那是只有他和陈远知道的秘密,陈远额头上那道疤,就是那次挨揍不小心磕在桌角留下的,这个秘密,连他们父母都不知道!
西装林深没有停,继续用那破碎的声音说:“初三物理竞赛前夜,你因为太紧张,把写满公式的草稿纸当垃圾扔了。是陈远半夜翻遍三个垃圾箱帮你找回来,沾了一身馊味,第二天考试差点迟到。”
年轻林深的呼吸变得急促。
他死死盯着对面那张枯槁的脸,试图找出伪装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沉静的、近乎透明的疲惫。这些细节太私密了…不可能被外人知晓…
“还有…” 西装林深的声音更轻,带着一种遥远的、近乎温柔的追忆,“你第一次发现自己…对陈远的感觉不只是兄弟,是在高二暑假,野营的那个晚上。他睡着了,篝火映着他的脸你盯着他看了很久,心跳得像要炸开…”
轰——!
年轻林深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了。这个秘密,这个深埋在他心底最深处、连他自己都不敢细想的秘密,这个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在寂静深夜独自咀嚼的悸动!
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从未!
巨大的冲击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猛地低下头,手指死死抠进掌心,指甲陷进肉里带来尖锐的刺痛,却无法压住心底翻江倒海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恐慌。
眼前的这个人…这个枯槁憔悴的“自己”…他…真的是未来的自己?他不仅知道那些和陈远的秘密…他甚至知道…自己内心最隐秘的角落?
怀疑的坚冰,在这一刻,被这些只有“林深”自己才知道的、带着体温和心跳的私密记忆,狠狠凿开了一道裂痕。
“你…” 年轻林深抬起头,声音颤抖,带着难以置信的脆弱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你真的是…未来的我?”
西装林深看着他,那深潭般的疲惫眼眸中,那抹微弱的暖意似乎清晰了一瞬。
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动作牵动了脖颈的裂纹,淡蓝幽光一闪即逝。
“代价…是什么?” 年轻林深的声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惊讶的沙哑,目光落在他皮肤下那些狰狞的、仿佛活物般蔓延的裂纹上,“你…看起来…很痛苦。”
“强行转化实体…逆转时间…” 西装林深的声音更低,更破碎,仿佛生命正在从字句间流逝,“需要一个与‘现在’紧密相连的生命作为支点。燃烧这个坐标的‘未来可能性’换取短暂介入‘现在’的力量。”
他的目光,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深沉的眷恋和无法言说的痛楚,投向窗外昏迷的陈远。
生命坐标燃烧未来可能性…换取介入现在的力量…
为了回来,为了压制那个“影子”,为了传递信息…他燃烧了陈远的未来?
年轻林深的心猛地揪紧。
愤怒再次升腾,但这一次,混合着一种尖锐的心痛和对眼前这个正在燃烧的“自己”的复杂情绪。他看着西装林深灰败的脸色,看着那些如同死亡印记般的裂纹,看着那双疲惫眼眸深处那抹固执的、投向自己的暖意…
怀疑的坚冰在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理解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怜惜。
“你…还能撑多久?” 年轻林深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西装林深没有回答。
他缓缓抬起那只布满裂纹的手,动作缓慢得像是在对抗万钧重力。
冰冷的、带着非人质感的指尖,轻轻拂过油腻桌面上一小片干净的区域。
指尖划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极其细微的、淡蓝色的能量轨迹,如同泪痕,又如同燃烧的余烬,转瞬即逝。
他看向年轻林深,眼神疲惫,却异常专注,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
“在彻底消散前” 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做。为了陈远。也为了我们都还有的那个可能。”
“可能”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一颗微弱的星火,投入了年轻林深被恐惧和绝望浸透的心湖。
他看着眼前这个为了渺茫希望而燃烧自己、甚至不惜燃烧陈远未来的、来自毁灭终点的自己。
一丝荒谬绝伦的、冰冷的、却又带着微弱暖意的羁绊,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两颗本为一体、却被时空撕裂的心脏。
面馆的昏黄灯光下,油烟味依旧浓重。两个林深,一个在现实里枯坐,皮肤下燃烧着幽蓝的裂痕;一个在对面试探着靠近,眼中冰封的怀疑正在裂开缝隙,露出底下被撼动的心。
而窗外,冰冷的街道上,昏迷的陈远,无知无觉地躺在两个时空的夹缝里,成为这场绝望之局中,最沉默也最关键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