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龙穿过云层,摆头动尾,从半空飞下,游动着落进河心。
河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小时候,孤儿院里唯一的电视机上会放《西游记》,里面的海底或河底的场景,秋缘百看不厌。
但长大才知道,现实的海底漆黑一片,河底是垃圾和腥臭的淤泥。
但此时此刻,她看到的河底世界,却比小时候电视里的更加好看。
河水清澈,温柔地不时冒出一串气泡。虽然光线昏暗,但从下往上能看到越来越亮的河面。
成群的河鱼来来去去,阳光透过水面,被水流温柔推开,在河床上投下一道道琉璃似的碎影。
河床也很可爱,垫着一层软软的细沙和椭圆的石子。
细嫩的水草一丛丛随水流的方向轻柔地摆动腰肢,里面不时钻出几只晕头晕脑的小虾小鱼。
她还看到一些小巧的用蚌壳做的小房子,藏在水草和水底凸出的石头之间,分外可爱。
别的先不说,单就这个工作的环境,秋缘已经十分满意。尾巴一摆,她加快速度,沿途惊散无数黑影。
游了一阵,觉得有点不对。
她停下来。
按照一般的工作流程,接了of之后,应该就要准备入职。
虽然hr(冯夷)出差去了,但公司总有同事在。她这么个新鲜热乎出炉的漓水水君、一河河神,都进办公大楼(水底)这么久了,总得有个来接引的吧?
想到这里,她左右看了看。
水里没人,但都是玄幻世界了,应该有妖才对。目光扫过旁边一丛水草,泥沙里卧了几只磨盘大的河蚌。
这么大的蚌,不是老透了就是成精了。
秋缘凑过去,尾巴在蚌壳上敲了敲,招呼:“你好。”
河蚌一动不动,好像块长青苔的石头,沉默着冒出几串气泡。
“你好。”
“嘿~”
一连几声,皆无动于衷。
她眼珠一转,举起爪子装模作样叹口气:“没动静?难道是石头?正好我的爪子有些痒,先来磨一磨。”
话才落音,最靠近秋缘的那只河蚌顿时抖如筛糠,两扇蚌壳啵地打开一条细缝,里面一个声音传出来:“龙君饶命,小妖不是石头,不能磨爪!”
声音细细弱弱,不辨男女,好似水浪大点就能拍散。
秋缘也不为难它,问:“你可知水君任职要先往哪里去?”
“水君?”这声音顿了顿,颤颤巍巍,“水君应往水府去。”
“水府在哪?”
蚌壳轻轻开合,鼓出一串气泡,往某个方向飘去,然后蚌壳啪一声彻底合上,任她怎么拍打,都没半点动静。
没有办法,秋缘只好跟着这串气泡走。
水泡轻柔,在水里久久不散,摇摇晃晃穿过丛生的水草、崎岖的石柱,然后钻进一处夹在礁石之间的罅隙里。
罅隙狭窄,龙身游动不便,她只能化成人形,用自己双脚丈量河床。
眼看就要穿过罅隙,旁边却忽有白光闪过,停步瞬间,脖子就架上两条贝壳打磨的长矛。
“谁?”她转头。
长矛的主人是两只守在罅隙口的虾精蟹怪,短头短腿,双钳夹住矛身,凶神恶煞嚷嚷:“何方小妖在此鬼鬼祟祟?”
虽气势汹汹,但放眼过去,修为平平不足为奇。
贝刃寒光闪烁,秋缘仰头尽量远离,好声气道:“两位好汉稍安勿躁,我路过此处往水府去,如果打扰还请勿怪。”
“水府?”左边虾精须须一抖,“你去水府作甚?是不是想对河神不利!”
“河神?”秋缘奇怪,摸摸怀里的印章,明明还在,“我自己就是河神,为何要对河神不利?”
“大胆!”右边蟹怪大吼:“居然敢冒充河神!弟兄们快出来,把她绑了带回去,给河神填饥!”
紧接着,旁边石壁跳下无数虾蟹,七钳八爪将她按倒在地,用水草绑了个结实。
有龙珠入腹,这几个小妖根本不是对手。秋缘本想挣扎,转念一想,不如先看看它们口中河神怎么回事。
便任由它们动作。
几只小虾小蟹扛着秋缘,吭吭哧哧,很快就穿过了罅隙。
眼前豁然开朗,入目是一片十分开阔的河床,水草浓密,水流平缓,米粒般的小鱼点成群结队。
阳光透过游动的水体透下来,光斑摇曳,碎玉流金。
拨开一丛遮眼的水草,就见一座古朴气派的大宅端坐河床正中。
远看青瓦飞檐,朱红色的大门上一道牌匾,上面银钩铁画‘漓水水府’四个大字,气势非凡。
虾蟹们一路未停,扛着她走进水府大门。
水府远看气派,近了才知柱残窗破,暗淡无光。地面於了一层泥沙,缝间长出来的藻荇随水流摇摆,廊柱石台间也吸满螺狮,呼出一串串长长的气泡,让人一看就密集恐惧症发作。
穿过壁照,直至厅堂。
还没进门,秋缘就听到一阵打雷样的鼾声。
她抬头。
厅堂阔而深,幽暗冰冷,两侧壁柱被层层藻类覆盖,用水草绑了两颗发光的明珠,照亮正中石椅上那座随呼吸起伏的肉山。
虾蟹们轻手轻脚,将秋缘放在地上,为首一个凑近肉山,喜道:“河神醒醒,看小的给您带什么好东西!”
肉山被惊醒,发出一阵轰隆隆的呻吟,而后支着上半部分从椅上坐起,伸脖探头凑近秋缘。
这东西有手有脚,看着明明是个人形,却长着张皱皱巴巴的鱼脸,嘴巴阔,两边须子粗又长,呼出的气味腥又臭。
秋缘屏住呼吸,觉得眼熟极了。
想了半天,这不是《小鲤鱼历险记》里的肥鲶鱼吗?
她:“你就是河神?”
“大胆!”旁边虾精厉喝,举起长矛就刺:“怎么跟河神说话呢!”
被鲶鱼一把推开。
鲶鱼眯眼,盯着秋缘看了半晌,粗声粗气:“红不溜秋,什么东西!”
秋缘现还穿着之前那身红衣,脸上亦有被她那便宜娘抹的液体没有洗净,自然极具迷惑性。
旁边虾精谄媚拍马:“小的瞧她腰身细细,想来是条红皮蛇。河神不是最讨厌东边那条蛇妖?不如将她一口吞吃,以涨道行。到时候蛇皮留下扔到那蛇妖地盘,也能挫挫那厮锐气。”
马屁正拍到心坎。
鲶鱼咬牙恨恨:“那条水蛇仗着自己是前任水府功曹,向来不把我放在眼里,实在可恨!”
水府功曹?
关键信息由耳入脑,秋缘不由思索,功曹一职,为秦时传下来的官职名,一般为郡守、县令的主要佐吏。主管考察记录业绩。
由此推测,这里的水府功曹,想必也是河神佐官?
没等多想,鲶鱼一把将周身虾精推开:“你们走开!”
而后嘴巴一张,露出满口参差利齿,朝秋缘扑过来。秋缘条件反射屏住呼吸闭上眼,免得口臭熏人。
鲶鱼牙齿一合,眼看就要将她咬成两段,谁料先飙出口的却是一声惨叫。
再抬头看,鲶鱼已经连退数步,嘴上一个豁口,牙齿掉了数颗,血泪齐飚,瞪着秋缘大喊:“呀,呀,呀,呀,气煞我也!”
小虾小蟹们哪里见过这等情形,抱成一团缩在一根柱子后。
秋缘不慌不忙从地上坐起,轻轻一抖,绑在身上的水草尽数化作碎末。她嗅一嗅身上气味,差点yue出来。
“你好臭啊。”
鲶鱼刚刚落齿,又被她这样羞辱,自然怒不可遏,大吼一声:“找死——”
然后仰天张开大嘴,短手探进喉咙,咕隆涌动,掏出两只大铁锤一手一个,后腿一蹬,高高举起后猛砸下来。
秋缘旋身避过,裙摆飞扬。徒留铁锤落在地上,石板尽碎。
她不欲与此妖久战,于涌动的水花之中化作条红龙,绕着柱子飞了两圈,盘在上面,张开大嘴:“嗷——”
音波滚滚,迅速向四面八方震荡而去。附近水体翻腾出巨大的水波,将螺蛳、水藻尽数掀开。
小虾小蟹们连身形都维持不住,惨叫着化作普通虾米螃蟹,随浪而去。
而身在音波中心的鲶鱼,身上皮肤寸寸碎裂,化作原型倒在地上,摆尾哀嚎不已:“龙君饶命,小妖有眼不识泰山……”
声波止住。
秋缘落地,重新化作人形,蹲在已经变回原型的鲶鱼身边,复问:“你就是河神?”
鲶鱼呜呜泣道:“小妖不是。”
“那你自称河神?还占据水府?”
鲶鱼吞吞吐吐:“小妖……与前任水府功曹白蛇有怨,占据此处自称河神,是想逼他现身。”
秋缘:……
她叹气:“你叫什么?”
“小妖鱼大。”
“占据此处之后,可有兴风作浪,残害两岸凡人百姓?”
“不曾!不曾——”鱼大连连磕头:“小妖胆小,不敢在人前露面,一直以水藻蜉蝣为食,偶尔……”
它看一眼秋缘,豆眼滴溜转着。
秋缘冷声:“说!”
鱼大耸眉搭眼,双鳍捂住脑袋:“……偶尔吃些过路的小妖小怪。”
秋缘:……
这个归她管吗?
低下头,仔细打量这条鲶鱼。
许是道行一般,这鲶鱼在她眼里好似透明。一眼看去就知根基松散,不过好在血肉凝练,身上没多少凶煞之气。
想来妖怪之间弱肉强食,大鱼吃小鱼是正常的。
“那以后不许再吃了,”她挥挥手,随意道:“你走吧。”
鱼大愣住。
它小心翼翼:“龙君……不吃小的?”
秋缘白眼:“你太臭了。”
鱼大大喜,就这样用原型扭腰摆尾往殿外游去,游到一半,又停下来转头看秋缘,欲言又止。
秋缘:“放。”
鱼大期期艾艾:“龙君若想找个落脚,还是往他处好。此处乃是水府,虽未开启,但若是河神上任看到龙君在此,想必不美……”
说着觑一眼秋缘脸色,接着道:“往下游数十里,是一只蚌妖的地盘,那妖喜奢靡,听说在河……”
秋缘摇头:“不必了。”
她伸手,从怀里掏出冯夷老头给她的那方小印,用力往殿顶一抛。
小印见风即长,悬在半空,光华大盛。
几乎瞬间。
轰隆——
整座水府似乎都从沉睡中醒来,颤抖不停。一道无形的威势以印章为中心,迅速向四面八方散去。
附近水体翻腾出巨大的波浪,将螺蛳、水藻以及淤泥都尽数掀开。
这威势不停,穿过水府后又继续顺着河道一直蔓延,带得大地一阵抖动,掀起河水重重拍在河堤两岸。
几乎同时,隐藏在河道中的无数黑影睁开双眼,望向河中水府所在方位。
威势余波不减,朝两岸散开。
岸边一座小山,山顶古松迎风,旁边大钟无风自鸣,声音响彻天际,惊得数里之外的城中百姓纷纷抬头。
数息过后。
阴冷幽暗的水府光华璀璨,石板墙壁上的螺丝水藻全都不见,正中珊瑚座宝光盈盈,壁柱上镶的明珠华光熠熠,地上整块的琉璃能清晰照出人影。
神印悬于殿顶,光芒闪烁,地板上一副山河图蜿蜒盘旋。
水府开,河神归。
鱼大噗通一声,整条鱼匍匐在琉璃地板上,高呼:“见过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