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骑术真不错。”张筠在一旁干巴巴地夸奖，“连从来没见过的东西也能驾驭得轻松自如。”
“无非是两个车轮一条铁链，制造虽有些困难，结构却十分简明易懂。”赵姮淡定道，“实在不行，直接跳下来也来得及，只是不知道你的宝贝经不经得起摔。”
他初时有些郁闷，但转念一想，既然有人学会骑了，那他的自行车就可以卖出去了呀！
“长公主若感兴趣，可将它带回宫中。”
张筠盘算了一番成本，投入是决计收不回来了，但能回一口血是一口。
他忍痛给出一个跳楼价：“只需二十两银子就好。”
赵姮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不买。”
“为什么？”虽然逆子有诸多令他不满之处，但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难道它就这般遭人埋汰吗？
“确实是个新鲜物件。”赵姮施施然道，“但你自己都恨不得甩出去了，我又凭什么要接下呢？是因为我宫殿太大，还是银子太多呢？”
赵姮觉得这家伙实在有些笨，竟打算与她银货两讫。
多少商人欲得她一顾而不能，千方百计地将新奇事物送到她手上，从没说要找她收钱的，因她的青睐与注目，比任何奇珍都来得昂贵。
“确实。”张筠叹了一口气，“连我都不想再骑了，只想要摆脱它，怎么好意思嫁祸他人。”
他寻得的徐工，已是技艺十足的手艺人了，打造出的锁扣仍有不少废品，运转起来时有故障；现在的冶铁技术也不行，用得多了就磨损严重，只会越来越容易松脱。
这种时候，他就格外怀念高度工业化的现代。
精细的零件只需要在车床上一顿咔咔，就个个大小划一、严丝合缝，偶有损坏，轻易便可找到替代，哪里需要这么费心地手工锻造？
但光是掉链子就算了……
事实上，这几个月他骑得腰酸背痛，就算把坐垫用柔软织物垫了好几层，还填了些皮毛的边角料，也没改变它膈得人屁股疼的事实。
车轮的滚动面原本也想裹上一圈减震，然而地面上的碎石杂物会将隔层划破，乱七八糟的小东西镶嵌在上面，只会更添颠簸。
“要是有橡胶就好了。”张筠一边叹气一边比划，这个什么都难以获得的时代他真是受够了，“里面做一圈中空的内胆，打入足量的空气密闭起来，柔软又有弹性，石板因凹凸不平带来的磕碜就会减弱许多。”
但轮胎的气密性又是一个难点了，打气筒好做，小小的打气孔不好弄，到时候怕是会漏气。
他继续比划：“外面再裹上一层更硬的橡胶，起到保护作用。上面还需刻上花纹，这样就不会打滑，增大摩擦以后更好带动车子运行。”
“橡胶是什么？”赵姮忽地问。
反正这些古人也不知道他是穿越的，大家都没见过，问就是书上看到的，再问就是不知道是什么书的断简残章，年纪太小不记得了。
“应该是南方的一种树木，生活在热带的雨林里，你在树干上划一刀，便可流出乳白色的胶液，那便是橡胶。”张筠道，“我也托人打听过，至今没听到消息。想自己去找，可一来南方瘴毒深重，我知道自己的斤两，不拿小命去冒险；二来我对那种植物了解不多，甚至它在我眼前我都可能认不出来，大海捞针一般，也是难寻。”
“我好似听说过，不知是不是。”
赵姮去过的地方多，认识的人也多，听说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再加张筠这一出也不觉得有什么。
她说：“我有一位部下，出生于南越的某个部族，后来从族中逃了出来。听她说，她们那个不知道在哪儿的小部落，供奉着一种会哭泣的神树，人们伤害它，它便会流下白色的眼泪。”
“真的吗？”张筠眼睛一亮，“橡胶的作用很多的，它不透水，不透气，性质还稳定。若真能找到，能开发出不少用途。”
“若有机会，我会令人去寻的。”
只是即便这个问题解决了，张筠鼓捣出来的东西依然很难有所实用。
赵姮了解以后，一眼便能瞧出这东西的真正弊病：“你有没有想过，你想将这东西交由何人使用呢？”
“自是人人皆可使用，处处来去自如。”
赵姮指着铁链：“可是它运作所用的机关，成本极为不菲，唯有一定身家之人才用得起。”
“那先流转于同僚之间，用以代步，等到耗工没那么费了，降下价格，再向民间推而广之。”
“然而它以脚踏之，耗费苦力，行止之间，袍裾飞扬，两条裤腿若隐若现……且不说像你方才那样绞进衣裳，即便安全无虞，这般姿态也十分不雅，反而没有马或者马车来得方便。
“最后，只有图新奇热闹的富贵闲人会对它感兴趣。然而下场，不过是贪得几日新鲜，就抛之脑后，任其蒙尘。”
赵姮盯着轮子，思索片刻：“如此说来，又转了回去，还是穷苦之人的短打最易驾驭。”
她的下一句话，让张筠感觉自己好像被看穿了：“奇怪，我总觉得以你之设想，如能真正做出最终的形态，应是大有可为；偏有许多矛盾之处，而最为矛盾的，是它的骑行之法——仿佛不是为大周子民，而是为一群不着长袍、不着衫裙、将内里的裤装外穿之人。”
张筠心头微跳，为赵姮的思维之敏锐，目光之洞察。
其实在他摸索制作的过程中，他已发觉现代物品的水土不服之处，只是憋着一口气，想要复现出过往的记忆，他始终念念不忘的那个过去。
一件物品，看似独立存在于世间，但它的诞生，是时代浪潮的产物，与当时的诸多事物都息息相关，绝不是凭空降临到这个世上的。
虽然想通了，他却觉得十分寂寞。
以至于大着胆子，也要问赵姮一句：“时移世易，人们的衣着本就循着朝代不断变化，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街上人人都穿着长裤，露出臂膀呢？”
赵姮向他看了过来。
他没敢对上去，视线偏移些许，但坚持说完自己的话：“而为了方便生产，工具也会不断地迭代更新，既可以倒模以铸刀剑，为何不能有细小零件的模具，让它们以一模一样的尺寸，批量出产于工坊？”
他又指了指地面。
皇城及其周边的街道，路面最为平整，时常有人修缮。但在往外，石板路就变得残缺不齐，坑坑洼洼。到了郊野，就只剩下铲平的泥土，雨天还会积成一个个水潭，稍有不慎就会陷入车轮、动弹不得。
“而若每一条道路都似宫殿的地砖，平坦无瑕，所有的单车……不，不光是单车，所有的车、所有的人都能畅行于地面，行走在一片坦途之上，再不必被崎岖阻隔。”
张筠一口气说完了，才敢抬头：“若是这样一个世界，长公主殿下觉得如何？”
“自是人间乐土，盛世清平。”赵姮越发觉得他有趣了，“你为了让自己的造物有所用途，竟幻想出一方世界，与之匹配？”
“这怎么能说是幻想呢？远古之人茹毛饮血，不知几千年后，百姓燃火烹食，织布裁衣。而我们这些活在当代之人，焉知会不会有一日，人们移山填海，登月飞天？”张筠轻咳两声，借用名人之言，“也许未来就在那个地方，我只是发现了它。”
“你不该做一个小主事，你该做工部的上官，天天给你的部下画饼。”赵姮笑了一声。
方才在推车的时候，他提到过，他是工部的一名主事。说是主事，不过是最底下的九品芝麻官，什么也主不了，净操心些琐事。
“看着一堆下属勾心斗角有什么意思？”
比起和人打交道，张筠还是更喜欢和物品呆在一起。
赵姮开了个头，他也跟着幻想起来：“还不如管一间工坊，要做什么都由我说了算，想要什么材料也不必操心，自有人为我搜罗而来。我只需要任意地发挥畅想，然后把制造的每一样物品都陈列在架子上，每天路过都能看到，再赞美自己，啊，不愧是我。”
“听起来，像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张筠一时辨不清，她到底说的玩笑话，还是有那么点当真在，不由地摆了摆手，没敢吹得更狠：“只是画了本册子，从小到大攒在了一起。倒不一定要做出来，想的是等我以后有钱了，就把它们刊印成册，分发出去，说不定某天后世人就会将它们挖掘出来，一张图一张图地仔细研读，然后震惊——原来我们现在所用的造物，早在千百年前就有人设想过了呀！”
……是的，问就是达芬奇笔记，他对偶像的致敬，以及作为一个没出息的穿越者的小小梦想。
说得一时上头，竟忘了时辰。
再抬眼时，天色昏暝。若是以往这个时辰，他早该到家，连晚膳都用上了。
“糟糕，回去以后又要被骂。”张筠自言自语，“如果我说是因为掉链子，我推着车回来的，他们会信吗？”
“就不能实话实说？”赵姮疑惑，“说我召你问话，有何不可？”
“……”张筠想起以前的经历，甚至称得上童年阴影，“和你牵扯到一起，那恐怕就要跪祠堂了。”
“张相还是这般迂腐。”
赵姮没说什么，挥挥手让他走了。
等她遛着红豆，回到南明宫，三催四请的天子这回派了人来候，说要她晚膳后去御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