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命之人,该是蜡黄干瘦才对。可这对儿母女,却是一个丰腴,一个肉乎,皮肤也都细腻白皙。
小孩儿藏不住话,一问就漏了底。
霍青山盯着温婉,一脸玩味,倒要听听她又能编出什么话来。
温婉脸上却并不见慌张,倒有一些苦涩:“公子这是什么意思,觉得我骗你了么?”
霍青山没发话,书剑开了口:“温娘子,这你要如何解释?”
温婉:“依你之言,我们娘俩就该骨瘦如柴,衣衫褴褛才对?”
不应该么。
霍青山依然没开金口,一双清凉眼审视着她。
温婉呵笑了声,眼露一丝无奈:“我早说了,我们母女是黑户。黑户,就是别人把你卖了,都无处说理的身份。”
她不紧不慢,“我帮庄头干活是挣不到工钱的,庄头只管我和盈盈吃饱。庄头娘子心好,会留些肉给我们,每年过年也会给我们一些旧衣裳……我想着,人活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吃穿,就在那边干了几年。”
一番说辞,拆了招霍青山的招。
男人面露一丝不悦,又追问:“你为何会是黑户?”
“一家老小都死了呗,打小便背井离乡,可不就是黑户。”她扯出苦笑,“若非渴望上个户,当初也不会那么随便信你。”
虽她没有多余的话,可她看过来的眼神都是控诉。
“霍大公子,我们这样的贫贱小民有很多的无奈。相比起来,女人又比男人更无奈一些,许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自己的命运却被别人捏在手里。”
这话,霍青山应该听得懂——他的小姑姑,不就是这样一个可怜的女人么。
七年前,朝中生变,霍家不幸站错了队。为平安度劫,霍青山提出与新贵联姻,将自己的小姑姑嫁给当时新帝跟前的红人。
他这个小姑姑生来有心疾,原本不打算嫁人,就在娘家终老。
可联姻一事,最后却定了她。
他小姑姑自此恨极了他,出嫁当天,当着满堂宾客将他一顿痛骂,以致场面一度混乱。”
联姻事大,这个决定说到底其实是族中定下的,可霍青山头一个提出,便活该挨骂。
此后,他那小姑姑更是专门写信回来骂他,用词极尽恶毒。
许是被骂狠了的缘故,半年之后,霍青山便上了冻云峰问心。
但,他似乎并未悟出什么来。
霍青山这个人,是三九天的铁门环——谁碰谁心寒。虽他没悟出什么,起码知道了,女人的命运大多都是这般不由己。
温婉说罢了,霍青山果然好一会儿没吭声,可也仍然没道出句人话。
清风经过小院儿,安安静静,吹落橘子树上几颗小青疙瘩,在地面敲出细微的声响。
温婉叹了一声,朝他走过去。
“公子无动于衷,看来我的话仍说不懂你。那么,是不是一定要我指明一点——”
她越走越近,直到与他仅仅一步之遥。
书剑紧张地按住了剑。
霍青山未挪步,他没有理由躲闪。他只是蹙着眉头,注视着对面的女人。
女人将手抬起来,倏尔点在他的胸前:“这里,有一块紫红色的胎记,半个铜板大小。你在我面前,亲自脱的衣裳。”
他猝不及防,拳头蓦地握紧。
温婉指尖下移,顺着他的胸口一直往下……往下……
“如果,这都不相信。还要我告诉你别的什么吗?”
在那根手指触及腰带之前,霍青山猛的后退一步,素来冷静的脸依然冷静。
只是,耳根却透着一抹红。
温婉也后退了一步,别过脸:“我原本不想说。霍公子,我是要脸的。”
言下之意——我本顾及彼此颜面。可你若一再赖账,我只能不要脸,将那些私隐抬到面上来说了。
霍青山的脸色黑沉,绷得很紧,可这怒气却又能向谁人发呢。
怪他自己非要摔下山崖,磕了脑子。
良久,他的脸色又逐渐平缓下去,霍青山绕过这个话题,突然问:“你会算账?”
方才的尴尬,被强行揭了过去。
温婉点头,摆出一脸不解。
书剑忙把来前带的账本、小算盘、笔墨砚台递上前。
霍青山:“那就劳烦你来算算,我这本账可有疏漏。”
温婉歪头看着他:“这也是验我的一步吗?”
“是。”
“最后一步?”
“是。”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是全然挑明。温婉道了声“好”,将东西接过,回屋坐下看账。
盈盈亦步亦趋地跟着娘,坐在长板凳上,无聊地玩着手指甲。
汀兰见状,询问起主子可要入内饮茶,霍青山摆手,只让汀兰端了个凳子来,在橘子树下坐着等。
他眉间川字显著,经久未能舒展。
院中暂且安静,书剑将汀兰喊到一旁,问:“在这儿伺候了几日,可曾看出她娘俩的异常?”
汀兰摇摇头。
她记得书剑的交代,她也确实看着了,但这里做事的就她一个,也不能时时都看着。
她原是天棐院伺候的,好容易盼到头,却被邹婆子算计。心知回去无望,她便想着请了恩典出府嫁人。
不甘心归不甘心,性命攸关,该忍还是得忍不是。
这差事交给她,她完成八分就是,若要时时都盯着人,还不得把她累死。
书剑没问出什么,照着这般报给霍青山听。
时间点点流逝,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从屋里传出来,越发衬出小院的静谧。
从窗户看进去,女人埋着头,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温柔又娴静。
小姑娘和娘并排坐着,安静地发着呆。母女俩的五官不太一样,女儿只有一双丹凤眼与漆黑的瞳色随了母亲。
鼻子嘴巴脸型像谁,一眼可知。
霍青山别过脸去,匆匆移开视线。风起,那太平缸中的水,荡起了几不可见的涟漪。
他没有任何印象,但他似乎当真曾与这个女人有过最亲密的关系。
静默中,他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被指尖点过的地方,隐隐传来灼烧之感。
一盏茶后,女人出了屋,把账本和一张单子奉给他。
“公子请过目。”
霍青山面色依旧淡淡,只瞄了一眼,就知她算得没错。
这些年是他母亲冯氏管账,主要管的是自家的私账,公账里的田庄、铺子也过问一小部分。
冯氏性子好,底下有胆子大的便敢糊弄她。眼下这本账正是糊弄的结果,六百多两银子凭空不见。
他没说什么,转手将这张单子递给书剑:“看看。”
书剑细细瞅了几眼:“没错的,字迹对得上。”
他去那庄子上调查时,特地偷翻了庄头近几年的账,账本上的笔迹与这个女人的笔迹如出一辙。
可见她没说谎,确实在那里给人做了四年的账房。
温婉冲他二人勾笑:“最后一关也验了,可有不对之处?”
霍青山:“没有。”
“那公子还赖账吗?”
“我从未想过赖账。”
“公子即有这话,那我就只管将这心放回肚子里了。”温婉松快地笑了一笑。
做实了的假账,可由不得他赖掉!
最初在柳浪山庄做小奴隶时,温婉就在账房打过杂。后来自己做了庄主,将庄中事务分成三分,定了三个副庄主。
每年三份账,她都会亲自查,没有谁能糊弄她。她确实是会做账的,并且精于做账。
至于临洮县那个庄子,它本就是柳浪山庄的一个据点,配合她演一出戏是份内之事。
只是这戏的分寸不好拿捏,不能演得太滴水不漏,得有些弯绕,留几个漏洞让书剑自己去追查,这样才容易让人相信。
如今看来,这戏虚虚实实,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只是难为了她——为了对上旧账的笔迹,她两天之内誊抄了四年的账本,手都快抄断了。
至于霍青山身上那块胎记,其实多打探打探,就能从霍府老人嘴里获悉。
不过他大概也想得到,这不算什么藏得深的秘密,便仍验了笔迹。
胸口往下还有什么,其实温婉也不清楚。迄今为止,霍青山的裤头扎得很紧,她无从打探。
所以她立即接了一句,她要脸。
霍青山但凡也要脸,不可能由着她说裤头里面的事。他便不可能知道,其实她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