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谁惹了大公子不快?

邹婆子错愕,想问公子这是怎么了,对方却已沉着脸进了屋去。

这衣服哪儿不对了?

邹婆子将手里的绸缎衣裳翻来覆去地检查,却也只见着几个不起眼的泥印子。

虽说主子们的衣裳穿个两三回便不穿了,可还从未听公子主动让扔哪一件。

正诧异,忽听书剑同她说道:“邹妈妈,我同你要个机灵的丫鬟,劳烦你挑拣一个给我。”

邹婆子一愣,问:“你要丫鬟作甚?”

书剑便同她说了,要个丫鬟去别个院子伺候接济的一对母女。

邹婆子了然,腹诽:可见公子心情不好,大约与这对母女有关,与她无关便好。

既是公子要接济的人,她便也该上心些才是,可奈何手下人紧,她是一个都不想拨过去。

原是因霍青山离家多年不归,天棐院里便用不着那么多人伺候,渐渐调走了许多,最终只留下她与一个丫鬟,并书剑三个人守着。

霍青山归家以后,先是夫人那边送了两个调|教好的来,她又亲挑了几个费心费力地教,承诺了人家前程,这才渐渐坐稳管事妈妈的位置。

若将手下心腹轻易送去别处,可就有损她在这院儿了里的威信了。

可既是公子要人,她又不好推脱,眼珠子一转,想起一个人选来。

“不如就让汀兰去。”

书剑:“汀兰不是病了么,已不在咱们院儿了。”

邹妈妈叹了声:“她也是时运不济,说病就病了。不过听说眼下已经大好,可以伺候人了。”

那汀兰便是当初留下和她一起守院子的小丫鬟。守了空院子好些年,终于等回了大公子,说病就病了,不然怎么着都能混个大丫鬟当。

不过,汀兰倒也不是真的病了,是她邹妈妈要提携自个儿侄女,使计下了些药,报了她一个恶疾。

按说犯了恶疾的下人是该送出府去的,偏大夫人发了善心,让移到下人所去养着,叫若是病好,便还回来伺候。

那汀兰早就好了,邹妈妈一直压着她病好的消息。

如今正愁压不住,书剑突然问她要人,邹婆子心头一乐,这不是老天爷开眼么!

书剑要到了人,哪里察觉到邹婆子的小算计,这就亲自往下人所找汀兰。

小院儿里,温婉打量着四周。

还行,这屋子半破不破,勉强能住人。院子小小的,角落里长着一棵结着青疙瘩的橘子树,再无其他。

外头雨停了,她将盈盈的湿衣裳铺在椅子上,抬去外头太阳底下晒。

“阿嚏——”盈盈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小脸蛋上满是困惑。

“娘,爹爹为何不要我们呀?”

她已经照娘亲说的演了,没有说错过话,可是爹爹为何一眼都不看她。

温婉揉揉她的小脑袋:“你爹摔伤了脑子,许多事不记得了。没关系,这件事娘看着办,盈盈不要瞎想。”

小丫头靠在娘怀里,嘟囔着:“哦。我还以为爹爹不喜欢我呢。”

“那盈盈喜欢爹爹吗?”

小姑娘打了个哈欠,没有吭声。显然,她不太喜欢。

温婉拍着孩子肩膀,哄了她入睡。

折腾了大半日,到这会儿,她终于也得了休息。

外头已是落日熔金,傍晚的蜻蜓开始满天地乱蹿,檐口滴落下残留的雨水,屋里安安静静。

她望着窗外,眼神逐渐放空。

当真是一模一样的脸。

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霍青山的鼻尖上,有一颗浅浅的小痣。

顾子骥,倘若没有仇杀,如今也该从少年成长为这般的成熟模样了吧。他会成为她的夫君,成为孩子的父亲,成为她想象中最好的样子。

霍青山满足了她的想象。

可是不过几句话,几个眼神,她却又清楚地感知到,这两个人,除了样貌便再没有一处像的了。

顾子骥是初升的旭日,霍青山是经霜的寒玉,极端不同。

霍青山是气质独一份儿的人,让人模糊不了感觉,她便根本没有生出一点杀他的冲动。

温婉枯坐着,无知无觉地叹出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从现在开始,要在霍家生活了。

天色转暗的时候,书剑送来了一些物什并一个伺候的丫鬟。

丫鬟名唤汀兰,生得一张娃娃脸,十八|九岁,进了屋便埋头做事,一言不发的。

盈盈好奇地与她说话,她也只“嗯”了一声。

温婉盯着她瞧了会儿,见这丫鬟眉心阴沉,竟似揣着一股子不服。

她是惯会看人的,料这丫头定是有什么不开心。或许,被送到这里来伺候,本身就是件委屈事。

“你来这里伺候我们娘俩,真是为难你了。”温婉试探着道。

汀兰擦着桌子,冷冷淡淡应了句:“伺候谁不是伺候,娘子别多心。”

这丫鬟将屋里打扫干净,又拎了壶热水回来,便回耳房歇着了。事儿是一件不少干,也一件不多干。

温婉心知这个汀兰是霍青山派来摸她底的,可看这丫头的表现,却又似乎并不将此事上心。

还是说,这丫鬟在跟她玩儿迂回?一时弄不明白。

她正托腮琢磨着,忽听得盈盈一串咯咯笑。

“娘,快看快看!我的手影像不像小兔子!”盈盈比划着手,笑得小脸生花。

墙上一只小兔子,正抖着耳朵。

温婉立即收了思绪,扬起嘴角:“像,看娘给你比个大老虎!”

她伸出手正要比划,只听窗外幽幽飘来一道女声——

“哟,还真让你混进来了。”

“霜姨!”

“嘘!”

盈盈吐吐舌头,把声音压低:“霜姨也来这里住吗?”

洛明霜从窗户跳进来,笑嘻嘻地:“我不来住,我是专程来捏你小脸蛋的。”

她走过来,正要伸手,却听温婉道:“你来得正好,我有事交给你办。”

“啧!”明霜驻足,“温大庄主,我成你跑腿的了?”

“没说不给钱。”

“概不赊账。”

温婉如今是个“苦命女”,身上可就只揣着几个铜板。

她也不着急,捏捏盈盈的小脸:“乖,你说怎么办?”

小丫头立即把胸前的小银锁捧起:“我给。不过霜姨要帮盈盈保管好,等我有了钱,还要赎回来的。”

洛明霜怒瞪过来:“你就知道拿孩子欺负我……行,你说什么事儿吧。”

温婉这便从衣裳最里头掏出一信封:“劳烦洛女侠跑一趟,把这个放到家主霍文新的桌子上。”

明霜接过、打开,两眼一时瞪得老圆:“嚯!不得了,温大庄主,你这可是大手笔啊!”

“你不是骂我大骗子吗。这个给霍家作为补偿,我想是绰绰有余的。”

温婉笑道。

她来霍家行骗,可也不会亏了霍家。奉上个好东西,她心里便再没了任何负担。

“有余!有余!太他大爷的有余了!这么好的东西,就凭咱俩这关系,你咋不送给我呢。”

温婉噗嗤一笑:“这东西要命,凭你可把握不住。别是钱没捞着,咔嚓——掉了脑袋。”

盈盈听得一知半解,捂住自己的脖子,往娘亲怀里钻。

明霜哀叹着把东西揣好,魔爪伸过来,如愿捏到了小丫头肉嘟嘟的脸:“早些睡,我先去了。”

起身就要走。

温婉喊住她:“急什么,五日之后,你再把这东西放到霍文新的桌上。”

洛明霜:“为何要五日后?来都来了,我还想今晚去呢。”

温婉:“你若是霍青山,一日之内出了两件意料之外的事,你会不会把他们联系起来琢磨。”

“不会啊。”

“……”活该你洛明霜被人骗!

五日之后。

当清晨的金光照入书房,霍文新在桌上发现了一封信。打开一看,还参杂着几分瞌睡的眼睛,霎时瞪得老圆。

他捏着信思索一阵,吩咐下去:“去把大公子请过来!”

不多时,霍青山进了书房。

“青山,你快来看!”霍文新迫不及待地将图纸递过去。

霍青山瞄了几眼,脸色严肃:“这东西哪儿来的?”

这是张铜矿矿脉图,以羊皮纸绘制,用的松烟墨,关键处点以朱砂。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不像个假玩意儿。

“我刚进书房它就摆在桌上!你看落款——”霍文新伸手指。

落款上写的是“承蒙霍家大恩,特奉上回礼”。没署名,也没说什么恩。

霍青山:“我霍家,可曾与人有过不便言说的大恩?”

霍文新摇头:“不清楚,说不准是你爷爷当家那时候的事。他蹬腿儿蹬得突然,也不曾与我交代清楚。”

霍家家风如此,素来乐善好施,在外头名声颇好。

霍青山放下矿脉图,脸色如常:“不急高兴,且先让人探探虚实。”

“你觉得,是否是有人给我们做局?”

“做局不会抛这么大的饵。咱们可以先将山地买下,按兵不动。”

霍文新:“你说得是。若这矿是真的,过些年再动它也不迟。看这矿很足,咱们交够矿税,也还能赚得两座金山。”

迟疑一阵,乐呵呵地收起羊皮纸,“你娘的金镯子又有着落啦!”

霍青山脸上却始终未有笑:“父亲不觉得可怕?”

“哦,对对对,府里的安防得重视。”霍文新一拍脑门儿,“报恩之人能把东西放到我的书桌上,刺客也能。”

霍青山未多言,很快抽身离去,甫一回了天棐院,便见书剑大马金刀地迎了上来,整个人胡子拉碴,可见这几日奔波得辛苦。

“公子,那对母女的底细查清楚了!”

“说来听听。”霍青山走进凉亭,坐下,随手翻起一本书。

“据她所说,她先前是在临洮县一处庄子上给人做账为生。属下去查,确实查到了有这么个地方。这个庄子几个月前易了主,逐渐遣散了一些旧仆,那对母女应该就是这个时候流离失所的。”

“嗯。”

“属下问了,庄头说并不曾见过她。”

霍青山翻书的手一顿。

书剑又接着说:“不过,她是黑户,庄头怕惹了麻烦,未必说的就是实话。倒是有长工收了钱,同我透露,确实见过一对母女在庄上帮工。”

霍青山:“那长工是自己凑上来的,还是你主动找去问的。”

“属下主动找去问的。没亮银子之前,他还不乐意说。”

“崖底呢?”

“属下亲自去看过,崖下有个山洞,里头遗留有沾了血污的布块。年深岁久,都快化成土了。这些东西不好作假,除非她有通天的本事。”

手上的书写的什么,霍青山也就只看进去前头几行字。他沉思着,慢悠悠叩着桌面。良久,“啪”地合上书,规整地放回去。

“速去将我桌上的东西带着,同我再去会会那个女人。”

小院儿里,温婉和盈盈正浇花。

院子破旧荒芜,除了那棵病殃殃的橘子树,便只开出了几株苦菜和砂引草,倒也小巧可爱。

盈盈摘下一朵小黄花,别在娘亲的耳鬓。

“娘亲最漂亮!”

“给我们盈盈也别一朵。”温婉伸手正要掐花,忽听得身后大门被人推开。

一个人高马大的护卫走了进来。

正是当日见过的,霍青山身边叫书剑的那个。

他入内先打量了周围几眼,这才扭身请后头的主子进来。

随后便见男人不紧不慢地跨过门槛。

他身形端正,着一袭蟹壳青的直??,迈步间周身的气度很是不凡。

只是他面上有些凉意,叫人见了不免生畏。

汀兰听到声音忙上了前来,站在一旁听候吩咐。

温婉心头暗暗“啧”了声。这么快就来与她交锋了?

盈盈怯怯地躲到她的身后去。

温婉想迎上去,却又被盈盈绊住了脚,只好在原地屈膝行礼:“见过公子。”

霍青山瞄她一眼。

温婉觉着,那冰凉的眼神中透着一股嫌弃,仿佛是……在看一坨鸟屎——好端端走在路上,被一坨鸟屎从天而降砸在脑门儿上,没有人会高兴的。

霍青山没与她说话,倒将眼神落到盈盈身上。他勾勾手指:“丫头,你过来。”

盈盈又往娘亲身后躲去,小手把娘的裙子拽出七八条褶皱。唔……倘若爹爹这么凶,那还是不要爹爹了。

温婉蹲下去,温声催促:“乖,爹爹喊你,去吧。”

盈盈撅起嘴,扭扭捏捏的就是不去。

书剑小声提醒:“公子,您别那么凶,会吓得小孩儿噩梦。”

霍青山皱了眉,到底耐着性子蹲下去:“丫头过来,我有话问你。”

口吻没有刚才冲,但也只是软了那么一点。

盈盈被娘推了推,只好走上前。

霍青山:“我问你。你和你娘平日里吃些什么,你为何长得这么多肉?”

盈盈揪着小裙子不说话,眼眶里很快涌出来两包水——爹嫌她吃多了,胖。

书剑忍不住再次小声提醒:“公子,您不是在审犯人。再温柔一点,跟小孩儿说话不能这么生硬。”

霍青山脸拉下去:“你来。”

书剑:“……”他就不该多这个嘴。

当下只好硬着头皮蹲到盈盈面前,捏着嗓子道,“小姑娘,你长得这么肉嘟嘟,软绵绵的,跟年画娃娃一样可爱。阿叔想知道,你先前都吃些什么呀。因为阿叔也想像你一样可爱。”

说完便觉胃里翻滚,很是想吐上一吐。

盈盈眨巴眨巴眼:“……男的不能可爱,只有女孩子才可爱。”

“那阿叔的妹妹也想知道,吃什么才能变可爱。”

小孩子家家,哪里禁得这般夸。加之这两日娘亲没再耳提面命,她便一时忘了不能乱说话。

盈盈小胸|脯一挺,骄傲地传授起经验:“要多吃饭,多吃肉,糖糖点心啊……不过糖糖不能多吃,牙齿会坏。”

书剑:“你每天都吃很多饭和肉吗?”

“是啊!红烧肉、肉丸子,我最喜欢吃大排骨啦!”盈盈兴奋地比划着大排骨。

跟着娘亲来了这里,每天都只有清粥小菜,馋得她做梦都在啃排骨。

霍青山嘴角一扯,凉飕飕的眼神落到温婉身上。

那女人白嫩丰腴,气色红润,耳边别着的一朵小花,衬得她更生动美丽。

如此模样,哪里有半点穷苦味道。

孩子不会说谎,诈一诈就什么都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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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遇知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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