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赶到地方的时候,已临近晌午。霍青山的步子并不算快,但相比之前实在算不得沉稳。

听说人没事,但伤了。

他走进内院,目之所及是斑驳树荫,似锦繁花,温婉蹲在草丛边,正带着孩子在逗一只小蜘蛛。

他顿住脚步,心下便是一松,原地打量了须臾。

母女俩背着他,有说有笑,似乎心情正好。他一时又皱了眉头——好像并无必要撇下表妹急匆匆过来这趟。

他的判断,总是因她而失准,这不是什么好事。

“你伤得如何?”片刻后,他开口问。

母女俩听得动静,双双扭过头来,这才发现他站在身后。

女人额头上有一块紫红的擦伤,虽伤得不重,可被白皙的皮肤一衬,便尤为的扎眼。

霍青山心火暗生,立时更皱了眉头。

温婉见他终于露面,站起身来,一面琢磨着演戏,又一面看他的笑话——他急了?好像是急了吧。

“乖,去找汀兰姐姐玩。”她轻推了推盈盈。

盈盈本就不太喜欢所谓的爹爹,得了特赦似的,一溜烟跑掉了。

“公子怎么来了?”她朝他走过去,嘴刚张开,眼眶便发了红。

霍青山朝她迈了两步,走进院中,“听说昨晚有歹人进来。”

温婉点点头,一时哽咽:“我、我以为我要死了呢。”伸出手,小心地捏住他的衣角,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霍青山垂眸,瞄了眼那只抓皱他袖子的手,又将眼神上移,目光再次扫过她受伤的额角。

“还有哪里伤了?”他问。

温婉摇着头,小心翼翼地又朝他靠近了些许:“只是受了些惊吓。叫公子担心了,为此特地跑一趟。”

霍青山刚进宅便已听管事的说,昨夜歹徒并未得手,如今见她确实无碍,也就彻底放了心。

“我会增加人手护你周全,不必惊慌。”略有一顿,问,“你可有什么要我做的?”

温婉摇摇头。

霍青山抬头望了眼日头,心里头还装着别的事:“你既然无碍……我有事就先走了。”

“嗯,”温婉松开他的袖子,人也往后退开,温柔又懂事的模样,“公子去吧,莫耽搁了。”

霍青山便再无话,转身离去。

表妹那边还等着游湖,他不好把人晾着,若回去晚了,停云又不知会闯出什么祸来。

他那头既拒了母亲提的婚事,这头好歹要将表妹招待好,也好少听母亲一些唠叨。

没走两步,却听身后隐约传来啜泣声。他回头一瞧——

方才催他快走的女人竟是泪流满面,见他回头,慌张地抹起眼泪。

他突然便迈不开脚步,心房里不知钻进来什么东西,在七慌八乱地拱。

“怎么了?”他问。

女人摇摇头,侧过身去:“没事。”

她往外推人,霍青山反倒调转脚步,又走回来:“有什么话就直说。”

他忽觉得,自己好像不该这么急着走。温婉看着没事,其实她有事,一是不想麻烦他,二是要强,却又将这事忍了下去。

经这一段时日相处,她的脾气,霍青山还是大抵知道的。

“是害怕,还是觉得委屈?”他耐着性子问。

温婉低下头,抽泣着:“我哭一会儿就好。你走吧。”

他却哪里能走,反更靠近半步:“你哭成这样,我如何走得掉。有什么话,且明着说来,我不喜欢去猜。”

此话出口,她又哭了几声,才哀哀说起来:“……我想起那些人冲进来……举着刀见人就砍……我吓得躲起来……我……我害怕。”

“那些人”?昨晚分明就一个歹徒。

她有些语无伦次,霍青山茫然听了一阵,忽而后背一凉,怔住了。

——她说的是小时候,温家上下被屠的那件事。

歹徒夜袭这事看似不大不小,可她的伤,却不仅仅是额头那一处。

是心里。全家被杀,那个永远没有办法愈合的伤口,才是昨夜重伤之处。

霍青山后知后觉,心头霎如压了座山过来。

“别怕。已经报官了。”

他的安慰却丝毫未起作用,女人脸色煞白,颤抖着,好似枝头飘落的一片秋叶。

这还是第一次,他尝试着安慰人。

却收效甚微。

霍青山是素来怕麻烦的,也对制造麻烦的人没有任何好感。但这次不太一样,是他自己折返回来,非要问个究竟。

他在袖子里掏了掏,没摸到手帕,才想起方才在画舫上用手帕擦过桌,忘了带走。

遂只好捏起袖子,帮她擦眼泪。

女人泪如雨下,抓住了他另一只袖子。她的身体微微朝这边倾斜,将靠未靠,小心翼翼,明明想要寻找安慰,却又怕遭了拒绝的样子。

霍青山心头便大是不爽,索性两臂一抬,将她按进怀中。

已经是要成亲的人了,抱一抱没关系的。

温婉贴着他的胸口,听见男人胸腔里那颗心,在有力地跳动着。

她收了收眼泪。

过犹不及,到这一步便该打住,霍青山已经学会心疼她了。

“就一小会儿,婉娘不想耽搁公子的事。”她说。

霍青山却已并不想着走。

当真只是一小会儿,温婉便往后退开,冲他一笑:“我好了。走吧,我送公子出门。”

霍青山动了动嘴,见她又是副要强的模样,到底没说出什么。

温婉将他送到门口,干干脆脆地福了福身:“公子慢走。”竟是言行和一,连个挽留的眼神都没有。

霍青山:“……”心头莫名地忽生出一股无力感来,皱着眉头上了车去。

直至马车看不见,温婉掩面打了个哈欠,心弦终于放松下去——好困啊,一晚上没睡,赶紧回去补觉。

不管是谁要害她,她只想说声谢谢,真是帮了个大忙。

马车里,霍青山揉搓着拇指,且按下了心头那些不爽,琢磨起夜袭事件本身。

到底是什么人活腻歪了,胆敢在霍家头上动土!

婉娘出入简单,不曾与谁结怨,何以会招来杀身之祸。唯一的可能是——这少家主夫人的位置,怕是惹了谁眼红。

利益之争,素来这般恶心。

他撩开车帘,吩咐出去:“速去调集人手,尽快查清楚此事。我去官府走一遭,盯着进度。”

书剑:“是!”话落却有错愕,“可是,您就这么去官府?”

指了指霍青山的衣裳。

那竹影青的衣裳上,被泪水染出了几块墨绿,胸侧更是被抓出两道褶皱,很是不规整干净,也很不体面。

霍青山似没听到:“去前头十芳斋拿两盒最好的点心,给两位表姑娘带回去。告诉她们我今日事忙,请担待。”

并没有提换衣裳的话,竟真就这般赶去了官府。

是夜,冯月馨毫无睡意。母女三人窝在一处,脸色都不大好看。

白日里霍青山一走,就只剩霍停云。直到很晚霍青山也没回来,听说是去官府了。

筝儿笙儿被那臭小子弯酸挖苦了一天,气得根本睡不着,跑来母亲这里抱怨。

冯月馨听她们这般抱怨,胸口闷痛得慌。

“受点气有什么要紧的,现如今最要紧的是什么,你们还分不清吗!”

她拍着床板,怒不可遏。

筝儿浑不在意母亲的气愤,趴在床边上没所谓道:“不就是没杀成么,以后再找机会就是。”

笙儿:“娘,您这胆子也太小了。秦妈妈做事稳妥,她找的人本就是个江洋大盗,就算被抓了,也供不出咱们。”

冯月馨听得这些话,更怒了:“供不出来?也不看看你们大表哥是什么态度,他可是动怒了,非得弄个明白。”

说到这里,便又喃喃打起了退堂鼓,“不行,赶紧收手,还是选霍停云得了。”

“不要!”两个女儿异口同声。

选他图什么,图他大晚上的凤仙花画大王八,尽欺负人?

筝儿见她娘胆子实在小,想了想,说:“娘若不踏实,那我们不自己来,我们寻机挑拨她们婆媳关系,让小姨动手。小姨不是一向听娘的么。”

笙儿也觉得这个办法好,忙附和:“就是,可以慢慢图之嘛。”

两个姑娘如今是统一的战线,得先弄没了那个女人,才能说谁嫁的问题。

后天那个温氏就要嫁进来,阻止已是来不及。但若她有命进来没命享福,她们就还有机会。

只要能嫁霍青山,像小姨那样一辈子享清福,做续弦又有什么关系。

一|夜过去,风雨交加。

又一日,依然风雨未平。霍青山整日都在衙门里坐着喝茶,逼得官府下了大力气去查。

出了这样的事,冯氏得有所表态,第二天就亲自来看望温婉,说了好些安慰的话,又送了几箱子好东西给她。

其实也不必送那么物件来,反正隔日便是吉日,又得抬回霍府。但既给了她,便当是温婉的嫁妆了。

“时至今日,我仍感觉很不真实。”是夜,洛明霜站在窗边,望着夜空一轮银盘,吐出一句感慨的话。

“明天,你居然就要嫁人了!”

温婉趴在窗台,没有接话。月光落在她的脸上,清清冷冷的,照出了粼粼水光。

洛明霜看着温大庄主的侧脸,动动嘴,到底没问出什么。她似乎又在温婉身上看到了一抹忧伤,如寂寞山林中的深潭一样,一眼望不到底。

她知道,要强的人很少与人说不容易。温婉便是这样要强的人,她有什么苦,从不同人说。

其实洛明霜认识她的时间短,是在她大仇得报之后。当时温婉运功太过,内息十分紊乱,人几乎要活不过来,还顺手在药人房里救了她。

她洛明霜知恩图报,废了好大力气才把温婉从鬼门关里救回来。温婉却似乎受了重创,并无求生的意志,始终不能大好。

那时候,大约就是温大庄主最脆弱的时候吧,迷迷糊糊的,愿意同她说一些过往。

要不然,洛明霜也不会知道她与顾子骥的相爱相杀。

很长一段时间,洛明霜都觉得,自己这恩人是没得救了。直到后来找了大夫问诊,知道有了身孕,温婉突然又有了生的意志,竟硬撑着好了起来。

那些江湖岁月,波澜壮阔,成也好败也好都是自己一手挣的。

洛明霜不信温婉会真的想嫁,她不可能为了那张脸,更不可能为了玉冰莲,而付出失去自由的代价。

温婉既不说,洛明霜便不问,只是同她一起望着月亮,一同忧伤一场。

其实温婉的眼神早已放空,根本没有在看月亮。她只是在想,好些年前,自己也曾憧憬一场婚礼,可惜那场婚礼再也不能实现。

“你听,杜鹃鸟的声音。”好一会儿,她突然小声道。

洛明霜竖起耳朵:“嗯,听着挺远的,也不知把蛋下在了哪个倒霉鸟窝里了。”

温婉噗嗤笑了声,挤走了眼中的怅惘:“养孩子嘛,物竞天择。”

短暂停顿,她正色道,“明霜,我想在霍府把孩子养大。”

洛明霜:“啊?!”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昔日我能踩着尸山坐上庄主之位,来日别人也能踩着我的尸体,夺走柳浪山庄。江湖血雨腥风,稍有松懈便是尸骨无存。我如今可以保护盈盈,可若哪日我的爪子不再锋利,她就得跟着我一起遭殃。”

她树敌很多,终于也开始怕了。

洛明霜抿了抿唇,终于明白了一些:“所以玉冰莲只是顺带?你真正的目的……是要学杜鹃,把孩子养别人窝里。”

温婉认真地看着她,扬起一脸微笑:“不,有区别,我起码给钱了。”

几座矿山,养百八十个孩子都够用了。她只是来借个地儿,且还把自个儿赔了半个进去,霍家根本不亏。

洛明霜:“也就是说,你往后余生也就留在霍家了。是真嫁!你……

你不是说,你不会不管柳浪山庄的么,眼下逃得这么远,可就是鞭长莫及了呀!江湖虽煎熬,可到底是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死了也自在,若依附霍家,却终究仰人鼻息。”

温婉抬头,又望向空寂的夜空,良久,方才应了她:“再等等,你就都明白了。”

世上行人千千万万,彼此擦肩而过,各行各的。没有人懂她,过去没有,以后怕也不会有。

她快死了这件事,不值一提。

八月十六这日,黄昏,戌时一刻,温婉上了花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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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遇知时节
连载中昱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