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霍青山折返时,厅中只剩父亲一人,冯氏已被哄着回房歇着去了。

“过来坐吧。”霍文新指了指冯氏方才坐过的椅子。

霍青山依言坐下。

父子二人不紧不慢地饮了半碗茶,气氛彻底平缓下去,霍文新清清嗓子,方开了口。

“你向来机敏足智,无需要为父操心。我管不住你,但婚姻大事不可草率,你得给我一个非娶温氏的理由。”

霍青山:“我可以给父亲三个理由。”

“哦?说来听听。”

“温氏于我有救助之恩,此乃其一。娶她,可成全一段佳话,于我霍家风评有利无害。”

霍文新点头:“二呢?”

“父亲知道,儿子向来不喜欢被人左右。娶妻若娶家世相近之人,必会有诸多牵扯,将来难免夫妻不睦,家宅不宁。若娶温氏,她独身一人,必不会给我添这些麻烦。”

霍文新捋着胡须摇了摇头:“这个理由有些牵强了。连我这个做父亲的都左右不了你,谁又能左右你呢。”

稍有一顿,把话摆到明面上来说,“若你是个儒弱之人,我必不同意与你母亲娘家亲戚结亲。如你三弟所言,你这姨母与表妹的确人品不佳,与我等不是一路人。但你素来谁的情面也不给,你表妹若嫁进来,想来也搅弄不起什么风浪。”

霍青山听着不吭声。

霍文新:“人言二月生女不吉利,你母亲便是二月里出生的,自小在家不受待见,便素有心病,唯盼能得爹娘一句好话。此事若成,她或许心病可解,我便也由着她了。”

“呵,”霍青山忽地笑了声,“父亲处处为母亲着想,委实感人至深。可您不觉得,我为你们夫妻和睦,已然牺牲良多了么。”

霍文新的脸色骤然沉了下去。

霍青山:“我只娶温氏,且要娶得风风光光。父亲若肯给我体面,我便肯给父亲体面。”

霍文新本已阴沉的脸色,霎时如深渊起疾风,天寒地冻。

其实,当年那件事,说来也不是什么离奇之事。无非就是霍文新养了个外室,很不巧,被六七岁的霍青山撞见了。

那女人是世交长辈送的,不便拒绝,人虽不如冯氏貌美,但有温柔小意,体贴入微,从来不需要哄,倒是很会哄人。

那段时日,霍文新初初掌家,烦心事多如牛毛,回来还要哄冯氏。憋得狠了,他便去找那女人换换心情,久而久之,竟越陷越深,一月里少说要去两回。

要说宠爱,那倒也不是,霍文新心头之爱,确只有冯氏一人。要不然,被儿子撞破秘密之后,也不会那般心慌。

他唯恐霍青山将秘密抖落,索性将儿子整整关了两日,又是吓唬就是保证。两日之后,儿子回家,当真不曾透露,只说淘气走丢了,在外宿了两宿。

冯氏不知内情,丢了儿子那两日是又惊又怕,抱着儿子哭了半晌后,亲自拿着戒尺将儿子手心打了个通红。

从来慈爱的父亲,可以为了一个外人,翻脸无情。心疼儿子的母亲,可以为了出气,在儿子身上又添新伤。

其实,每个人都只想让自己过得舒服,那么又何必虚情假意地互相表演。

后来,霍文新将那女人送走了,也给予儿子诸多弥补,却终是无用。

自那以后,霍青山才成了现在的霍青山,只讲道理,不讲人情。

厅中死寂了许久,霍文新终究没道出什么。碗里的茶凉了下去,他没滋没味地喝了一口:“不是说有三个理由,最后一个呢?”

他既问了下去,霍青山便也说下去:“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些年陛下军政稳固,便有大削世家之心。我霍家盘踞东郡多年,若不掩藏锋芒,恐要招来祸事。”

此话一出,霍文新严肃了脸色。

自前朝起,朝廷便禁止私蓄部曲,又分租公田,九州天下为此新政动荡了几十年。今朝又废孝廉、举科考,任用寒门,世家之势早不如百年前。

霍家族学出色,栽培出不少人才于朝中任职,更有诸多姻亲也在朝中为官。

当然,像霍家这样,能够左右朝堂的世家还有三四,今上雄才大略,手段激猛,还真可能拿哪一家开刀。

皇权正滔天,世家已无力抗衡。进,必有一刀;退,虽窝囊了些,却有机会平稳避祸。

霍家绝不能成为出头鸟,当适时蛰伏,舍小利保根基,绝不和皇帝唱反调。

“你说得是。你姑父这两年不受重用,成为陛下弃子,许也是被我们霍家连累。你小姑姑夹在中间,日子恐是越来越不好过。”

提到他这小姑姑,父子俩一时都更冷肃了脸。为家族鼎盛,牺牲一生之人,痛苦并未随着时间消弭,反而日渐沉重。

沉默一阵,霍青山又接着道:“儿子身为少家主,我的婚事便是霍家的态度。若弃联姻而娶一介孤女,一时败不了霍家权势,却可令陛下放松警惕。”

霍文新哪有听不明白的,当即便道:“那就这么定了吧,婚事尽早。你母亲那边我来劝。”

说一不二的家主站起身的时候,扶了下桌子,不知是老了,还是心气不足。

“你母亲不好劝……你说,这回是送金镯子还是换个啥送,容易让她比较听得进去。”

霍青山认真想了想:“胭脂水粉?”

“不行,她是绣鞋垫钉马蹄铁——走哪响哪的人,要能炫耀的那种。”

“金铃铛?可以挂脖子上。”

霍文新:“……你当养狗吗!”

“但是很响。”

霍文新沉默了少顷,摆摆手:“罢,你还是走吧。”

霍青山真转身就走,抬脚刚要跨出去——

“慢着!”

背后霍文新突然问,“你执意娶温氏,只考虑了这三点原因,就没有半点出于喜欢?”

霍青山回头,笑了下:“父亲何时见过儿子感情用事。”

霍文新叹了一声,嫌弃地摆摆手:“忙你的去吧。”

待儿子离去,霍文新在厅中独坐许久,方迟迟回了卧房。

房中,冯氏还在气着,坐在铜镜前发呆,把一支双蝶嵌红金步摇上的坠子扯得稀巴烂,随手丢在台面上。

“还气着呢?”霍文新带着一脸笑,上前问。

冯氏懊恼地瞪他:“没气。”

“还说没气。这支步摇才戴了两回,就遭了你的毒手。”

不待冯氏开口抱怨,霍文新先把话接着往下推,抓着霍青山今儿提的那最后一点与冯氏详说。

“青山娶妻那事,你听我跟你掰开了讲——”

冯氏起先有些不耐,可越听嘴越张得大,到最后又慢慢合上了,眼睛里头浮现起了浓厚的失望。

她平素的确爱闹脾气,可在大事上倒也算拎得清,听到丈夫这般说辞,当下便知娘家外甥女是真没希望了。

除非愿意来做个贵妾。有她在,也必不会受什么委屈。

只是她姐姐素来心高气傲,这话她若敢提,姐姐必要骂得她满头包。罢罢罢,回头看姐姐什么意思,她尽力满足就是。

冯氏坐在铜镜前,唉声叹气:“婚姻也是家族大事,你们爷们儿掂量就是。只是可惜啊……我就这么两个贴不了心的儿子,说不准晚年连个跟前孝敬的都没有。”

霍文新失笑:“这不还有儿媳妇,还有孙子孙女么。你待人好,人自然待你好。”

上去重新挑了一支钗,为她别上,“像我们月娥这般,人美心更美的,等到老了,只怕儿孙天天凑上来,吵得你心里烦。”

冯氏听了这话,心里头美滋滋的,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左看看右看看。不一会儿,笑容却又收起来。

“岁月不饶人,我已是不美了。”又是唉声叹气,“温氏才是年轻漂亮,叫我见了羡慕。不知她那名动麟州的娘,当年会是何等风姿啊。”

霍文新眉心一跳,装作没有听见:“青山的婚事要趁早,咱们废话不多说,赶紧合计合计。”

夫妻两个一合计,次日,就让温婉搬进了冯氏名下的外宅。

那宅子平素闲置,割去荒草便光秃秃的了,只是一应器物皆是上好物件,抱几盆名贵花草来点缀,便也仍有豪门气派。

温婉去的时候,宅里已布置好了,算上汀兰有三个近身伺候的丫鬟,两个粗使婆子,余下护院杂役若干。

没有半点慢待。

就连新婚的喜服,都砸了重金包了个绣房来绣,无需她操一点心。

温婉便在此处住下,一切无需操心。

这一日,午后闲散,盈盈有丫鬟带着玩儿,她独自坐在床上翻书,许是身体又虚了的缘故,看着看着眼睛便眯起来,险要睡着。

洛明霜就在这是找了过来。

“哟,混得不错嘛,都搬大宅子来了。”

温婉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见洛明霜转着个脑袋打量周围,笑道:“等你都快等睡着了。”

洛明霜:“既说等我,那你钱准备好了么,”嘻嘻笑着把手伸过来,“该补我的跑腿费了吧。”

温婉拉开床头的小抽屉,随手抓了把碎银给她:“够不够?”

“够够够!”明霜高兴地数起银子,“一斤牛肉、一斤花雕、一场说书……”

还行,够她好吃好喝好几天。

这些钱是冯氏留给温婉开销的,都是碎的,方便随手赏人。想来冯氏已是捏着鼻子认了,遂把事办得大方又周全。

“赶紧数完,帮我弄指甲。”温婉催道。

“对了,”明霜突然想起来问,“霍家的婚礼必是热闹,你到时候不好收场啊。喂,你到底是来嫁人的,还是来查玉冰莲的?”

温婉摆弄着凤仙花,明眸压出一丝笑:“来嫁人啊。”

洛明霜:“……”她就知道,玉冰莲背了好大一口黑锅!

追问,“你就准备一直呆在霍家?柳浪山庄不要了啊!”

“要啊。放心,有三个副庄主,还有一个代庄主,出不了什么乱子。”温婉低头磨着她漂亮的指甲,没有抬头。

“话是这么说,可时间长了他们肯定会有异心的。我看你这回是糊涂了,居然为了那张脸,放弃自己安身立命的东西!”

温婉抬起头,美眸眯了眯:“你当我是你啊,脸比什么都重要。”

“呸,少埋汰我,我在跟你说正事儿呢!进了后宅,从此可就不得自由了!”

温婉搁下磨刀,笑容淡去,冷冷的眸光添了一抹距离感。

“明霜,我们认识几年了?”

洛明霜脱口回答:“六、六年啊。”

温婉:“当年我杀完顾家,才顺手把你这个药人从地牢里救出来。你我相识于我大仇得报之后。其实,你从来没有了解过完整的我,对吗。”

这话说得明霜心里头荡起了无力感:“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啊!”

温婉笑:“我来霍家到底为何,你以后就知道了。”

“为什么现在不说?!”

“既定了的事,说了也没有意义。”

温婉又笑起来,把手伸过去,示意洛明霜涂花汁:“别试图劝我,你对我最好的帮助,就是现在、此刻,帮我染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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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遇知时节
连载中昱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