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雅新苑就在易南雪租屋对面,两片居民区只隔着一条公路,直线距离不到一百米。
横亘于中间的公路就像一道割裂的口子,划出天壤之别。
一边是高档小区,一平大几万,一边是破旧的城中村,月租两千五。
她对江叙撒谎,一方面担心崩人设,另一方面是虚荣心作祟。
两人一路没说什么话,天色渐渐变暗,路边亮起照明灯。
易南雪紧盯车外的建筑,她撒的这个谎有翻车的风险,譬如雨没停,江叙坚持要将她送进小区,她们在门口被拦下,保安说小区里根本没她这个住户......光是想想她都恨不得找条地缝把自己埋了。
故而她掐准时机,在小区门口的一间便利店前叫停:“江总,送到这里就好了,我去店里找一个朋友。”
“好。”
车子慢慢减速,在便利店门口停下。
易南雪解开安全带,拿上随身物品,跟江叙道别:“谢谢江总送我回来,希望有机会请您吃饭以示感谢。您开车注意安全。”
“易小姐不用客气,再见。”
易南雪站在路边目送车子离开,撇了撇嘴,江叙连她一句客气话都要明确拒绝,是她的演技太拙劣了吗?
可她根本没多少和他交集的机会,如果不打直球,说不定还没等到细水流长,直接断流了。
天空又开始飘落毛毛雨,易南雪戴上口罩,加快步子往租屋走。
当务之急,她得赶紧回去救她的被子。
......
红灯还剩57秒。
手机突然响起铃声,看见来电人,江叙微微拧起眉:“妈?”
“江叙,下班了吗?”
“下班了。有事?”
“你在开车?”
“嗯。”
“那你方不方便来机场接一下妈妈?”
江叙声音骤然变冷:“你提前回国了?”
“是啊,惊不惊喜?”
“为了给唐昱收拾烂摊子,免得被他爸骂?”
“你怎么说话?为什么对你弟弟和唐叔叔意见这么大?他们是你的家人!”
江叙闭了闭眼:“让公司给你安排车。”
江兰芝默然两秒,落寞道:“我会让公司安排车,你开车注意安全,回家好好休息。”
“你挂断吧。”
“江叙,我推掉工作提前回国不是为了给小昱收拾烂摊子。”
江兰芝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按下了挂断键。
绿灯亮起,后车开始按喇叭催促,江叙踩下油门,经过一个路口时,他突然往左打方向盘,导航响起语音提示:“您已偏离路线。”
半分钟后,车子在路边停靠。
江叙肩背后塌靠进座椅里,降下玻璃,车厢内涌进湿热空气,夹着灰尘和汽油味,并不好闻,但真实而鲜活,让他溺水的心脏一点点挣脱出来。
手机响起震动提示,是孟安伊发来消息:“现在方便聊一下工作的事吗?”
江叙拿起手机正准备回复,余光里忽然映入一道奔跑的身影。
前方路口的斑马线很长,似乎是绿灯时间不够用,行人都在往对面方向小跑。
她怀里抱着餐袋,一只手提起过长的黑色裙摆,步伐迈得大而快,灵活避开逆向的行人,像暮色四合时姗姗来迟的夜间精灵。
江叙的视线被突兀响起的铃声打断,他垂眼看向手里的手机,按下接听。
“瑞喆?”
另一端传来嘈杂争吵声,冯瑞喆先说了一句“别吵,他接了”,才回电话:“江叙,你现在方便打电话吗?”
江叙又重新看向窗外,一眼锁定到那抹黑色身影,她已过了人行道,走向楼栋间的小巷。
直到那道背影彻底消失,他才收回视线,“嗯”一声:“方便,有事直接说。”
对面又一阵拉扯,孟安伊把手机抢了过去:“我刚才给你发了信息,你没秒回,冯瑞喆就等不住了。还是关于选用模特的事,我坚持投易南雪一票,江总你的意见呢?”
“江叙你别听她的,那个易南雪我认识,国内的一个过气小明星,过气不要紧,关键是她一身黑料,要是被网友发现咱们用她,公司连周年庆都不用办了!”
“娱乐圈黑料还少吗?那些人不照样代言接到手软?”
“没办法网友就是讨厌她啊,一有职场霸凌的新闻她就被拖出来鞭尸,那些搞霸凌的会被起'某企易南雪'这种绰号,可见她舆论多差,妥妥的风险艺人!”
“我们的模特不露脸,外人又不知道是她!”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至少跟她竞聘的人都知道她来咱们公司面试了。安伊,你别感情用事,虽然咱们做好了倒闭的准备,好歹别自己捅自己刀子啊。”
孟安伊无言以对。
冯瑞喆又道:“江总,我给你发了一个模特的资料,她是我正儿八经挑的人,条件好,经验也丰富,你看看怎么样?”
手机界面一连弹出六七条图片信息,江叙没打开看,在两个吵架的人的衬托下,他的声音显得尤为沉静:“这件事已经全权交给安伊,她作为设计者,能选出最适合的模特,我尊重她的意见。”
冯瑞喆直咂嘴:“江叙你搞什么?”
但他了解江叙为人,做好的决定轻易不改,所以转而劝孟安伊:“大设计师,M&E可是你的心血,慎重啊!”
两边都安静下来,等孟安伊考虑。
半晌,她以一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口吻说:“我还是想用易南雪。”
冯瑞喆急得直拍大腿:“冥顽不灵!趁早卖原材料吧,还能赚一笔!等人家知道成品模特是易南雪,怕是上大街送都送不出去!嘶......”
他说完就挨了揍,疼得吱哇乱叫。
江叙在闹哄哄的背景里一锤定音:“那就选定易南雪。”
孟安伊高兴道:“OK!明天工作时间就给她发录用通知!”
江叙看一眼时间,沉声道:“我还有事,先挂了。”
电话挂断,他看向易南雪进去的巷口,这一片的居民楼密集且陈旧,比尚雅新苑的居住条件差上太多。
她来这里,是有事,还是......回家?
江叙并没有过多追究这个问题,他拨通一个号码,重新输入导航定位,发动车子。
“喂?江叙?”江兰芝的声音里压抑着欣喜。
“妈,你在哪儿?”
“我还在机场呢。”
“公司有没有安排人接你?”
“啊?哦......没呢,我提前回来的,还没跟公司打招呼。”
江叙抿了下唇:“我现在过去接你。”
……
易南雪一路小跑回家,从电梯出来时还在大喘气。
进门换了拖鞋就直奔阳台,伸手一摸,果不其然,棉絮变得潮乎乎。
这件小小的糟心事像一座山压了下来,她突然就泄了气。
现在天热,她睡觉只需要盖一条薄毯,为什么偏偏今天心血来潮要晒被子?
明明天气预报显示今天是晴天,为什么又临时变卦下了雨?
为什么那么多败类混得好好的,她要被冤枉、被刻在耻辱上永远翻不了身?
为什么她熬了四年才重获自由,只想要过普通生活却这么艰难?
眼泪掉出来,易南雪糙糙抹了一把眼睛,掏出手机拨通她妈妈的号码。
鼻子堵得厉害,她使劲擤了擤,靠到阳台边上呼吸新鲜空气。
耳边传来“嘟——”的拨号音,她放空视线望向楼下的行人与车辆,忽然行道树下驶出一辆白色沃尔沃,惊得她眼睛都直了。
那是江叙的车?他跟踪她?
她追着想看车牌号,奈何角度实在刁钻,车子很快汇入主路驶远。
“喂,南雪乖女儿,已经下班了吧?到家没有?”电话里传来母亲易惠云慈爱的声音。
易南雪回过神,是她做贼心虚,江叙才没那么无聊。
她定下心接电话:“妈,我......呃......我已经下班到家了。”
之前她找到过一份文职工作,她爸妈高兴得跟自己班上学生全考上高中似的,她一直没敢告诉他们她才干了一星期就被辞退的事。
“工作还顺利吧?和同事们相处得好吗?”
易南雪的眼睛又开始发热,她仰起头把眼泪憋回去:“我一切都好呢,你就别操心了,我都这么大人了。”
“你再大也是爸妈的孩子,在外面受欺负了照样能回家找爸妈,我和你爸有工作、有退休金,又不是养不起你一张嘴。”
“我知道,你放心我没事,打电话就是想你和爸爸了。爸爸身体还好吧?”
“他好着呢,现在还在学校跟家长谈话。唉,现在的孩子不好管呐,管得严了不行、管得松了也不行,我和你爸都是老教师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潮流思想,好在教不了几年就要退休了。”
“没人拿我的事说你们吧?”
“没有没有,你放心,我和你爸脸一板,连年轻教师都不敢大喘气,别提那帮毛头孩子了,见到我们都躲着走。”
易南雪听着妈妈老生常谈的话,眼泪止不住地流,她知道妈妈跟她一样报喜不报忧,初中年龄段的小孩是什么德行她再清楚不过。
“妈妈,我晒在阳台的棉被被雨打湿了,怎么办?”
“打湿得严不严重?”
“挺严重的。”
“那就扔掉重新买。”
“要是我不想扔呢?”
“那就等天晴了,重新晒一晒。”
“打湿又晒干的棉被能和之前一样吗?”
“不管是不是一样,它都是一床棉被,照样能保暖,这不就够了吗?”
易南雪嘿嘿笑:“老妈,职业病犯了吧?在跟我讲阅读理解?”
“我可不爱加班。你想着什么,就能听出什么意思。”
易南雪懒得装了,她这鼻音重的,她妈妈估计早听出来了。她瓮声瓮气:“我想你和爸爸想得都哭了。你是不是在做晚饭?我听见锅里咕噜咕噜的。”
“煲了个排骨汤。你晚饭吃的什么?”
“我吃的......”
“西餐,何驰的餐厅。”
“何驰?我还记得他,你小学的同桌,那个黑胖小男孩,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呢?”
江兰芝抽了张湿巾擦手,半晌没听到回音,转头一看,江叙低着头,笑得肩膀都在抖。
她心里立刻跟棉花糖似的蓬开,也跟着他笑出来:“你笑什么?笑我说他黑胖小男孩?本来就是嘛,我去给你开家长会见过他,别说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你小时候跟他一比,又白净又清秀,漂亮得跟你们学校的广玉兰似的。”
“他现在变化很大。”江叙点开何驰的头像,递到江兰芝面前。
江兰芝两根手指划着画面放大:“还真是,瘦了,帅了,五官也清晰了,小时候有点像发酵的面团儿。”
江叙被她接二连三的犀利点评逗得忍俊不禁,他偏开脸笑,忽然听到江兰芝的惊呼:“咦,这照片......”
他“唰”地收回手机。
江兰芝退出何驰的头像,看到了他们的聊天界面,本来那照片是远景,画面上的人像她没看清,但看江叙这反应,她立马笑咧了嘴。
“那照片上是你和一个女孩儿吧?”江兰芝凑过去,八卦兮兮地往他手机上瞄,“儿子,你谈恋爱了?”
江叙拉开距离,拢着眉反问:“一起吃饭就代表谈恋爱?”
江兰芝努嘴:“那你刚才反应那么大。”
“因为我预料到你会是这种反应。”
“那还不是你这么多年都没个动静。你都二十七了,且不论咱家还有钱,就你这长相身高,也是讨女孩儿喜欢的吧?怎么就没见你交过女朋友,我怎么能不多想。”
“你多想什么?”
江兰芝心直口快:“想你是不喜欢女孩儿,还是哪哪儿不行。”
江叙无语地看她,义正辞严道:“都属于胡思乱想。”
“那就是没碰上喜欢的。”江兰芝靠回座位,得意地抱起手,“看来我把你教育得还不错,蛮洁身自好的。现在的孩子太难教育了,有些男孩儿小小年纪就心思不正。”
“谁说不是。”
江兰芝没听出来江叙在含沙射影说唐昱,兀自感慨:“好些给我塞电话的男孩儿年纪还没你大,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大好年华不靠双手去奋斗,光想着......”
她的声音慢慢断了,眼珠缓缓转向旁边,讪讪地笑:“我没打过。”
江叙挑了下眉:“随你。”
“啧啧,唐叔叔不是你亲爸,你就这么对他?”
江叙脸上的笑意霎时消退,他发动车子,硬邦邦问:“回别墅?”
江兰芝纳闷:“你就这么不喜欢唐叔叔和小昱?”
“公司接你的人应该还没走远,不如换他送你回去?”
江兰芝一噎,不敢再多说,她的确撒了谎,助理早安排好了接送司机,是她想见江叙才让他来接。
气氛变得尴尬,江兰芝几次看江叙,他都冷着一张脸,搞得她不敢开口,生怕把他得罪得更厉害。
也是奇怪,他们母子两个明明能有说有笑的,怎么一提唐令安和唐昱,就跟碰了他逆鳞似的,以前也没现在这么针锋相对。
江兰芝愁得不行,坐了一路飞机,腰有些酸,她调整座椅换了一下姿势,忽然“咦”一声,伸手在身底下摸索,捻出来一看,是一条细细的链子,挂着几颗小小的珍珠做点缀。
她咧嘴笑着把手递向江叙:“这是什么?”
江叙瞥一眼,视线一滞,又转回去看路。
“是哪个姑娘的手链吧?”
江叙脸上的冷意化开,转为无奈,语气随意地说:“可能吧。”
江兰芝不放过他:“哪个姑娘坐过你的车,你不知道?”
“……”
“今天一起吃饭的那位?”
“……不是,安伊的吧。”
“安伊?你跟我说过,你在国外结识的那位中国女孩,你们认识挺多年了吧?你和她……”
江叙连忙打断:“我们是纯粹的好朋友。”
江兰芝撇嘴:“哦。”她觑一眼他的脸色,又说,“你要是嫌烦,妈妈就不过问这些。”
江叙叹了声气,声音稍低:“不烦。”他又反制,“你为什么提前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