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井水灌入耳鼻,孟七下意识屏住呼吸,却在下一刻意识到自己已非冥神之躯,而是实实在在的肉身。她慌乱地挣扎,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环住腰身。书生将她拉向井壁一处凸起,那里竟隐藏着一个半浸在水中的洞口。
"呼吸!"书生在她耳边大喊。
孟七这才发现洞口内有空气。她大口喘息,咳出几口井水,眼前阵阵发黑。书生半拖半抱地带着她爬进洞中,湿透的衣衫在石壁上拖出蜿蜒水痕。
洞内出乎意料地干燥温暖。随着逐渐深入,四周石壁开始泛出幽蓝微光,照亮了崎岖的前路。孟七摸到石壁上的刻痕——是古老的符文,与银簪上的如出一辙。
"这是..."
"先离开水路。"书生打断她,声音紧绷,"有东西在追我们。"
水中果然传来异响,像是无数细小的爪子划过石壁。孟七回头瞥见几条惨白的手臂从水面探出,指尖生着锋利的黑色指甲。
两人跌跌撞撞向前奔去。通道越来越窄,最终逼得他们只能匍匐爬行。身后的抓挠声越来越近,孟七感到脚踝被什么东西拽住,冰凉刺骨。书生猛地回身,用不知何时抓在手中的石块狠狠砸向那只鬼手。
鬼手吃痛松开,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叫。借着这喘息之机,他们挤过最后一段窄道,滚入一个开阔的洞窟。
孟七刚想松口气,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浑身僵直——洞窟中央悬浮着一口水晶棺,棺中躺着个穿嫁衣的女子,面容栩栩如生。更骇人的是,女子手中捧着的正是孟七那支坠入前世镜的银簪!
"这是...姐姐?"孟七颤抖着走近,认出棺中人正是记忆中的孟六。
书生突然拉住她:"小心!"
一道黑影从棺底窜出,直扑孟七面门。书生挡在她身前,黑影却在中途急转,绕开他缠上了孟七的右臂。剧痛袭来,她看到自己手臂上浮现出黑色纹路,如藤蔓般迅速蔓延。
"判官的诅咒!"孟七咬牙撕开衣袖,露出已经发黑的右臂,"他临死前还是给我下了套。"
书生急得眼睛发红:"怎么解?"
孟七摇头,目光落在水晶棺上:"也许姐姐知道..."她强忍疼痛靠近棺椁,发现棺盖内侧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以簪为钥,以血为媒..."她轻声念出开头,突然明白过来,"这是封印术!姐姐用自己魂魄封印了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整个洞窟突然剧烈震动。水晶棺发出刺耳的碎裂声,一道裂痕从棺首延伸到棺尾。孟七本能地扑上去想稳住棺椁,右臂却因诅咒失控,重重砸在棺盖上。
"咔嚓"一声脆响,棺盖彻底碎裂。一股黑气从棺中冲天而起,在半空凝聚成一个人形。与此同时,孟六的遗体迅速风化,转眼就只剩下一袭嫁衣和那支银簪。
黑气中浮现出一张孟七熟悉到骨子里的脸——阎君!
"孟七。"黑气阎君开口,声音却比本尊更加阴冷,"你终于来了。"
孟七将银簪死死攥在掌心,把书生护在身后:"你不是阎君。"
黑气构成的阎君发出低沉笑声:"我是他斩去的恶念,被孟六用性命封印于此。"他飘向水晶棺残骸,拾起那件嫁衣,"三百年了,我终于等到封印松动之日。"
洞窟四壁的符文开始一个接一个熄灭。随着光芒消退,孟七感到右臂的诅咒越发灼痛。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转向书生:"香囊!快把老板娘给的香囊拿出来!"
书生慌忙从怀中掏出那个褪色的并蒂莲香囊。就在他取出的瞬间,香囊突然自燃,一缕青烟在空中凝结成孟六的虚影。
"小妹..."虚影孟六轻唤,声音温柔似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黑气阎君暴怒咆哮,扑向孟六虚影。两股力量相撞,激起一阵狂风。孟七趁机拉着书生退到洞窟角落,银簪在黑暗中发出微弱光芒。
"听我说。"她急促地低语,"现在这个才是真正的姐姐魂魄。当年她一定是发现了阎君的秘密,才..."
一声巨响打断了她的话。黑气阎君被孟六虚影击中,暂时溃散成雾状。孟六的虚影飘到他们面前,伸手轻抚孟七的脸颊,触感如清风拂面。
"阎君斩恶念时,不慎将一半元神也斩去了。"孟六语速飞快,"这恶念想借判官之手收集阴阳眼魂魄,重塑完整元神。小妹,只有你能阻止他。"
"我?"孟七茫然,"我已经不是孟婆了..."
"正因为你不是了。"孟六的虚影开始变淡,"冥神受天规束缚,凡人却可..."她的声音被新一轮打斗声淹没。
黑气阎君重新聚形,这次更加凝实,几乎与真身无异。他抬手一挥,洞窟顶部开始坍塌,巨石如雨落下。
"走!"孟六虚影猛地推了他们一把,"去三生石!那里有..."
一块巨石砸下,虚影彻底消散。孟七还想冲过去,却被书生拽住:"那边有路!"
碎石堆中露出一条狭窄的缝隙。两人挤进去的瞬间,身后洞窟完全崩塌,冲击波将他们掀飞出去。孟七在翻滚中撞到头部,最后的意识是书生撕心裂肺的呼喊和银簪落地的清脆声响...
刺眼的白光将孟七唤醒。她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洁白沙滩上,不远处是波光粼粼的忘川河水——但这里的河水清澈见底,而非冥界常见的漆黑。
"醒了?"书生跪坐在她身旁,脸上满是擦伤,手中紧握着那支银簪,"我们好像被冲到了奇怪的地方。"
孟七撑起身子环顾四周。沙滩尽头立着一块巨大的椭圆形白石,上面天然形成三个并列的凹槽,中间凹槽大小正好与银簪吻合。
"三生石..."她倒吸一口气,"传说中记载前世今生的神石。"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石前跪着个人影——黑袍银冠,赫然是阎君本尊!但他似乎被某种力量禁锢,保持着双手撑地的姿势一动不动。
书生警惕地挡在孟七前面。她轻轻推开他,壮着胆子走近:"阎君大人?"
没有回应。直到孟七来到三生石前,才发现阎君双眼空洞,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这是...怎么回事?"
"他被自己的恶念反噬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孟七转身,看到青面小鬼一瘸一拐地走来,身上满是伤痕:"大人,小的总算找到您了。"
小鬼解释说,当孟七和书生跳入井中后,黑白无常突然停止追捕,表情变得呆滞。他趁机逃出来报信,却在半路遇到真正的阎君——原来阎君察觉恶念逃脱,亲自追捕至此,不料反被恶念侵入元神。
"现在恶念控制着阎君大部分力量,正在冲击最后一道封印。"小鬼指着三生石,"若让他得逞,三界秩序将彻底混乱。"
孟七看向三生石上的凹槽,突然明白过来:"姐姐说这里有答案..."她取出银簪,插入中间凹槽。
石面泛起涟漪般的光纹,显现出一幅画面:三百年前的兰若寺,宁采臣并非死于崔珏下的毒,而是被一缕黑气侵入心脉。那黑气,来自当时正在闭关斩恶念的阎君!
"原来如此..."孟七浑身发冷,"阎君斩恶念时泄露的一丝气息害死了宁采臣,姐姐发现后..."
新的画面证实了她的猜测:孟六追踪黑气来到冥界,意外发现阎君恶念已形成独立意识。为阻止恶念逃脱,她自愿跳入封印井,用魂魄将其镇压。而阎君为掩盖过失,编造了崔珏母亲的故事,并让孟七成为孟婆,永远忘记这段往事。
"所以判官也是棋子。"书生握紧拳头,"他被阎君利用来收集阴阳眼魂魄,实际上是为了给恶念提供力量。"
青面小鬼突然惊呼:"不好!封印要破了!"
三生石剧烈震动,银簪被一点点推出凹槽。远处传来万鬼哭嚎的声音,整个空间开始扭曲变形。
孟七拼命按住银簪,却无济于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书生突然划破手掌,将血抹在银簪上:"以我魂魄为引!"
鲜血渗入石缝,三生石上的另外两个凹槽突然亮起。一枚铜钱从孟七怀中自动飞出,嵌入左侧凹槽——正是阎君给她的那枚信物。而右侧凹槽,等待的是...
"孟婆印!"小鬼大喊,"大人,您的神印!"
孟七摸向额头,那里本已消失的银印此刻灼热发烫。她咬牙一按,竟将银印生生揭下!剧痛让她几乎昏厥,但她还是颤抖着手,将银印按入最后一个凹槽。
三生石爆发出耀眼强光。银簪、铜钱、银印同时沉入石中,石面浮现出完整的轮回法则。阎君的躯壳突然剧烈抽搐,一道黑气从他七窍中强行抽出,被三生石吸入。
"不——!"黑气阎君发出不甘的咆哮,最终完全消失在石内。
一切归于平静。
阎君空洞的双眼渐渐恢复神采。他缓缓站起,衣袍无风自动,目光复杂地看向瘫坐在地的孟七。
"孟七..."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却带着几分疲惫,"你可知刚才做了什么?"
孟七虚弱地靠在书生怀中,右臂的诅咒纹路已经蔓延到脖颈:"打破了天规...吧。"
阎君摇头:"你补全了它。"他指向三生石,上面的文字正在重组,"轮回法则本就有缺,才导致恶念滋生。今日以孟婆印镇恶,以阴阳眼通幽,以信物为契,终成圆满。"
青面小鬼壮着胆子问:"那...孟婆大人她..."
"孟婆已不复存在。"阎君叹息,"银印离体,她现在是凡人了。"
书生突然跪地叩首:"求阎君开恩,让孟七..."
"不必求他。"孟七拉住书生的手,倔强地仰起脸,"我甘愿为凡人。"
阎君沉默良久,突然伸手一招,三生石中的铜钱飞回他掌心:"这信物你始终未用,本君仍欠你一个请求。"
孟七和书生对视一眼,同时开口:"求一世相守。"
阎君的表情高深莫测:"即使这意味着你们将失去法力、记忆,成为最普通的凡人?"
"求之不得。"孟七微笑,眼角却有泪光闪烁。
阎君看向书生:"你呢?阴阳眼乃罕见天赋,就此放弃不可惜?"
书生握住孟七的手:"若能与她相守,做个凡夫俗子又何妨。"
阎君终于露出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既然如此..."他将铜钱抛向空中,铜钱化作金光笼罩两人,"如你所愿。"
金光中,孟七感到一阵温暖包裹全身。诅咒的疼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真实的生命律动。她看向书生,发现他眉间的朱砂痣正在淡去,最终完全消失。
"记住,"阎君的声音逐渐远去,"你们只有这一世了..."
春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书桌上。柳明澜搁下毛笔,揉了揉酸胀的脖颈。窗外传来孩童的嬉闹声,他起身推开窗户,看到妻子孟七正在院中教几个村童辨认草药。
"娘子,该用午饭了。"他唤道。
孟七抬头微笑,阳光给她素白的衣裙镀上金边。她向孩童们嘱咐几句,拎着药篮走向屋子。路过井台时,她不由自主地驻足,伸手摸了摸那块刻着模糊符文的青石。
"怎么了?"柳明澜问。
孟七摇摇头:"总觉得这口井有些眼熟..."她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支银簪别在发间,"今早市集上看到的,好看吗?"
柳明澜凝视着她发间的银簪,心头涌起莫名的熟悉感:"好看...像是本该就属于你。"
老仆在厨房招呼他们用饭。饭桌上,柳明澜说起昨夜做的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条黑河边,有个穿白衣服的姑娘给我递汤..."
"然后呢?"孟七盛汤的手微微一顿。
"然后我摔了碗,拉着她就跑。"柳明澜笑道,"荒唐得很。"
孟七也笑了,眼角却有些湿润。她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到丈夫碗里:"快吃吧,下午还要去给李阿婆看诊呢。"
饭后,柳明澜在书房整理医案,孟七在院中晾晒药材。两人时不时隔着窗户相视一笑,仿佛这样平凡的幸福已经延续了千年万年。
微风拂过,忘川两岸的曼珠沙华轻轻摇曳。冥府深处,阎君站在三生石前,看着石面上浮现的凡人夫妻身影,伸手抹去了最后一点记录。
"这一世,好好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