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三声,晨光熹微。孟七在木板床上睁开眼睛,一时间分不清身处何方。粗布帷帐,泥坯墙壁,与冥府孟婆庄的雕梁画栋截然不同。右臂传来一阵刺痛,她低头看去——本该被诅咒侵蚀的手臂此刻光洁如初,却留下一道形似曼珠沙华的疤痕。
"娘子醒了?"
温润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柳明澜端着冒着热气的陶碗走进来,青色长衫袖口沾着些许药渍。孟七怔怔地望着他眉间——那颗朱砂痣果然消失无踪,阎君没有食言。
"我熬了药粥。"书生坐在床沿,舀起一勺吹了吹,"李阿婆说这方子最是养人。"
米香混着草药的清苦钻入鼻腔。孟七下意识要接过碗,却发现自己的手指使不上力气。她这才惊觉,这副凡人身躯竟如此脆弱。
"我来。"书生将粥送到她唇边,眼中满是掩不住的担忧,"大夫说你是劳累过度,加上受了惊吓..."
孟七小口啜饮,温热的粥滑入喉咙,真实得令人心颤。三千年冥神生涯,她从未尝过人间烟火。一滴泪不受控制地落入碗中。
"怎么哭了?"书生慌忙放下碗,指尖轻拭她眼角。
孟七摇头,却止不住泪流。她记起阎君最后的警告——作为打破天规的代价,他们将失去所有法力和记忆。可此刻,那些本应被抹去的过往却如潮水般涌来:奈何桥初遇,孟婆庄密谈,井中生死相托...
"我记得..."她抓住书生的手,"我记得一切!"
书生的表情从困惑转为震惊,又变成狂喜:"我也是!今晨醒来时,三百年的记忆全在脑中..."他声音发颤,"阎君骗了我们?"
窗外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撞上了院墙。两人警觉地望向窗外,只见一只青面小鬼正艰难地翻过墙头,怀里抱着个包袱。
"大人!救命啊!"小鬼摔进院里,一瘸一拐地扑到窗前,"冥府出大事了!"
青面小鬼瘫在堂屋条凳上,抱着茶碗咕咚咕咚牛饮。他身上的差服破烂不堪,额角的冥印黯淡无光,显然受了重伤。
"慢些说。"孟七递上汗巾,"什么大事?"
小鬼抹了把嘴,从包袱里取出一卷竹简:"阎君失踪了!现在冥府乱作一团,十殿阎罗互相指责,判官们各自为政..."他压低声音,"最可怕的是,轮回道开始崩塌了。"
"什么?"书生猛地站起,"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您二位还阳后的第七天。"小鬼展开竹简,上面浮现出冥府景象——忘川河水倒流,奈何桥断裂,无数亡魂在岸边哀嚎,"没有孟婆汤,亡魂带着记忆转世;没有判官笔,善恶无法分明..."
孟七盯着竹简,胸口发闷。她从未想过,自己卸任会引发如此连锁反应。更奇怪的是,阎君明明已经收服恶念,为何突然失踪?
"还有更蹊跷的。"小鬼左右张望,声音几不可闻,"有人在忘川源头看见...看见两个阎君在打架!"
书生手中的茶碗"啪"地落地。孟七突然想起三生石畔,阎君说过"轮回法则本就有缺"。一个可怕的猜测浮上心头:"难道被收服的恶念又..."
院门突然被撞开,三个穿黑袍的阴差闯了进来,手中铁链哗啦作响。为首者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布满缝合痕迹的脸:"孟婆大人,阎君有请。"
孟七下意识要施法,却想起自己已是凡人。书生挡在她前面:"哪位阎君?"
阴差冷笑:"自然是正统阎君。那个冒牌货已经被镇压在十八层地狱了。"他甩出铁链,"走吧,别逼我们动粗。"
铁链即将缠上书生脖颈的刹那,青面小鬼突然从包袱里掏出一把纸钱撒向空中。纸钱遇风即燃,化作漫天火蝶扑向阴差。趁着阴差手忙脚乱扑打火焰,小鬼拽起两人就往后院跑。
"跳井!"小鬼大喊,"那是唯一安全的地方!"
阴差怒吼着追来。孟七和书生来不及多想,双双跃入古井。熟悉的冰冷河水淹没头顶,但这次没有那股拉扯他们去秘境的力量。两人在水中下沉、下沉,直到肺几乎炸裂...
突然,一股暖流托起他们。孟七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洁白沙滩上,不远处是波光粼粼的清澈河水——正是三生石所在的那个神秘空间。
"这里..."书生咳嗽着爬上岸,"怎么没有其他人?"
孟七环顾四周,三生石依然矗立,但石前空无一人。更奇怪的是,石面上的三个凹槽中,竟还嵌着银簪、铜钱和孟婆印!
"不可能..."她踉跄着跑到石前,"我们明明看到这些东西沉入石中了..."
"因为它们根本不曾真正融入。"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两人转身,看到阎君——或者说,两个阎君——并肩而立。一个穿墨色龙袍,一个着素白长衫,面容一模一样,气质却截然不同。
"终于见面了,变数。"白袍阎君微笑开口,声音温和,"我是善念,他是恶念。"
黑袍阎君冷哼一声:"愚蠢的凡人,竟敢干扰轮回。"
孟七警惕地后退:"你们...不是已经合二为一了吗?"
"本该如此。"白袍叹息,"但你们在三生石前许愿,导致法则再次分裂。"
书生恍然大悟:"所以现在冥府大乱,是因为阎君一分为二?"
黑袍阎君突然暴起,一掌击向书生心口:"都是你们的错!"
白袍阎君闪身阻挡,两股力量相撞,激起狂风巨浪。孟七被气浪掀翻,重重撞在三生石上。额间传来剧痛——那里本该消失的银印位置,此刻竟渗出丝丝银血。
"看吧!"黑袍阎君狞笑,"她根本放不下孟婆身份!"
白袍阎君挡在孟七身前:"不,是你放不下控制轮回的执念。"
趁着两位阎君对峙,书生扶起孟七,低声道:"我有个想法...但需要你配合。"
孟七擦去额间血迹:"你说。"
"三生石需要三样东西镇压。"书生指向石上凹槽,"银簪代表你,铜钱代表阎君承诺..."
"孟婆印代表轮回法则。"孟七接上他的话,突然明白过来,"但现在我们都不是这些符号的原主了..."
书生摇头,从怀中取出一个香囊——正是老板娘给的那个:"这里还有孟六的一缕魂魄。若以她补全..."
黑袍阎君似乎察觉到他们的意图,怒吼着扑来。白袍阎君奋力阻拦,却被打飞数丈。眼看黑袍阎君的利爪就要触及书生后背,孟七猛地扑上前,用身体挡下这一击!
"孟七!"书生接住她软倒的身躯,目眦欲裂。
黑袍阎君也愣住了:"你...为何不躲?"
孟七嘴角溢血,却露出微笑:"因为这一世...我想为自己活一次..."她的手无力地垂下,正好落在三生石上,银血渗入石缝。
"不——!"书生仰天长啸,将香囊狠狠拍在石面上,"以魂补天,以血为契!"
香囊燃烧起来,孟六的虚影最后一次浮现。她温柔地看了妹妹一眼,化作青光融入石中。与此同时,孟七的银血、书生的眼泪、两位阎君对峙的力量,全部被三生石吸收。
石面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光,将整个空间照得如同白昼。黑袍阎君发出不甘的咆哮,身体开始崩解:"不!我还没有..."
白袍阎君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另一半消散:"安息吧。轮回不需要绝对控制,需要的是..."他看向相拥的孟七和书生,"...爱的变数。"
强光中,孟七感到生命正在流逝。她艰难地抬手抚摸书生的脸:"对不起...这一世...太短..."
"不会的!"书生抱紧她,转向白袍阎君,"您答应过我们一世相守!"
白袍阎君叹息:"但她已经..."
"用我的阳寿补她的!"书生斩钉截铁,"我愿分一半命数给她!"
白袍阎君怔住了。良久,他轻声道:"你确定?这意味着你们将同生共死,寿命折半..."
"求之不得。"书生低头吻住孟七苍白的唇。
白袍阎君终于点头。他伸手一招,三生石上的银簪、铜钱飞入掌心。银簪化作流光没入孟七心口,铜钱则融入书生胸膛。
"以此为证。"阎君的声音逐渐远去,"这一世,好好过吧..."
初夏的午后,柳家小院弥漫着草药清香。孟七在井边浣纱,手腕上的曼珠沙华疤痕在阳光下泛着淡淡银光。书生——现在是村里的柳大夫——正在檐下教几个孩童认字。
"娘子,看谁来了。"柳明澜突然唤道。
院门外站着个熟悉的身影——青面小鬼,不过此刻他穿着凡人衣裳,额间的冥印也消失了,活像个清秀少年。
"大人!"小鬼兴奋地挥手,"阎君准我还阳了!说要我给您当学徒呢!"
孟七笑着迎上去,突然一个趔趄。柳明澜箭步冲来扶住她,两人相视一笑——共享命数的代价,就是会同时虚弱,也同时康健。
傍晚,三人围坐用饭。小鬼叽叽喳喳说着冥府近况:白袍阎君重掌大权,改革轮回制度;孟婆一职由十位鬼仙轮流担任;判官笔被永久封存,改用"良心镜"照映亡魂生前善恶...
"对了。"小鬼突然压低声音,"阎君让我带句话——'记忆是礼物,也是考验'。"
孟七和柳明澜相视一笑。是的,他们记得一切:三生石前的誓言,井中秘境的险境,还有那跨越三百年的等待与重逢。
饭后,孟七独自来到后院古井边。井水清澈,映出她不再年轻却依然明亮的眼睛。恍惚间,她似乎看到水中浮现冥府景象:忘川河畔,曼珠沙华开得正艳;奈何桥头,新的孟婆正在派汤...
"娘子。"柳明澜从身后环住她,"看什么呢?"
孟七靠进丈夫怀中:"看我们的前世今生。"
柳明澜轻笑,吻了吻她发间银簪:"不如想想明日赶集买些什么。听说西街新开了家绸缎庄..."
夜风拂过,井水微澜,倒影散去。唯有天上明月,见证着这对凡人夫妻的平凡幸福——那是一场轮回也拆不散的姻缘,一段连孟婆汤也抹不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