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个冰冷的湖边和那碗滚烫的云吞，李辞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走向了城郊那所设施简单却干净的特殊教育学校。
他需要见到李行。他需要从那片纯粹却封闭的世界里，汲取一点点活下去的勇气，或者说，确认自己这肮脏交易的最后一点价值。
办好手续，他站在活动室外，透过玻璃窗，看到李行正坐在铺着软垫的地板上，专注地摆弄着一堆彩色的积木，嘴里发出一些无意义的、细碎的音节。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温柔地落在他柔软的发顶和长长的睫毛上，让他看起来像个不谙世事的天使。
李辞的心，那仿佛被冻僵、被碾碎的心，在这一刻，才极其缓慢地、带着尖锐痛楚地，重新跳动了一下。
“哥……哥哥……”
李行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抬起头，视线没有焦点地晃了一圈，最终定格在玻璃窗外的李辞身上。他放下积木，脸上露出一个纯粹而懵懂的笑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朝着门口跑来。
林老师打开门，李行像只小动物一样扑进李辞怀里，嘴里不停地、含糊地喊着：“哥哥……哥哥……”
李辞蹲下身，紧紧抱住弟弟清瘦的身体，把脸埋在他带着阳光和干净肥皂味道的衣领里，贪婪地呼吸着这唯一纯净的气息。喉咙哽咽得发痛。
“小行今天乖不乖？”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轻轻拍着弟弟的背。
李行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像干净的玻璃珠，他努力地组织着语言，断断续续地说：“今天……吃胡萝卜……胡萝卜……有红色……老师……夸……”
他无法完整描述一天的经历，思维跳跃而碎片化，但那份因为吃了胡萝卜被夸奖的简单快乐，却真实地传递了出来。
李辞看着他，心像是被泡在温水里，又像是被针扎着。酸涩和温暖交织成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探视时间结束，李辞细心叮嘱弟弟要听老师的话，看着他被老师牵着手，一步三回头地走回活动室。
他转身准备离开，背影萧索。
“李行哥哥，请等一下。”负责李行主要课程的林老师追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东西。
李辞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
林老师递过来一条围巾。崭新的，棕色的，针脚细密而温暖，是手工织成的。
“这个是李行……”林老师语气温和，带着一丝感慨，“上周他用积攒的15朵‘乖宝宝’小红花换的。他说……要给哥哥。”老师顿了顿，看着李辞瞬间苍白的脸，声音放得更轻，“他可能……现在忘了这件事了，但当时换的时候，非常坚持，非常开心。我想，这应该是给你的。”
李辞僵硬地接过那条围巾。羊毛的材质柔软而温暖，却像有千斤重，压得他手腕发颤。
十五朵小红花……弟弟要表现得多好，要积攒多久……
他死死攥着围巾，指节泛白，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对林老师深深鞠了一躬，然后猛地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出了学校。
独自走在回家的那条荒凉小路上，寒风凛冽。
他再也忍不住了。
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有肩膀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冰冷的泪水滑过脸颊，滴落在怀中那条崭新的、温暖的棕色围巾上，迅速洇开深色的痕迹。
还好……只要弟弟好……就好……
还好。还好只是自己苦。
只要弟弟还能这样无忧无虑，因为一根胡萝卜而开心，他的牺牲……就还有意义。这份信念，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却顽强地支撑着他即将崩溃的灵魂。
与此同时，梁家豪宅。
沉重的雕花大门被“砰”地一声猛地踹开，巨大的声响震得水晶吊灯都晃了晃。
梁远申像一阵裹挟着暴风雪和血腥气的旋风，直接冲了进来。他眼底猩红未退，西装褶皱，身上还带着长途飞行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戾气。目标明确，直冲坐在客厅沙发上、正端着茶杯看文件的梁世锦。
“李辞在哪？！”咆哮声震得空气都在颤抖，“我让你说话！把他交出来！”
梁世锦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得手一抖，茶水溅了出来。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魔的儿子，先是震惊，随即勃然大怒，惯有的威严和冷漠面具瞬间碎裂：“梁远申！你疯了？！你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规矩？”梁远申嗤笑一声，那笑容扭曲而疯狂，“老东西，你还真当现在是以前呢？可以随意把我送走，随意摆布我的人生，随意动我的人？！”
他猛地逼近一步，信息素不受控制地炸开，烈酒般辛辣暴戾的气息充满了压迫感：“我告诉你！但凡现在李辞出一点差池，我毁了整个梁氏！我说到做到！”
“你敢！”梁世锦气得脸色铁青，猛地站起身，“为了那么一个下贱的Omega，你要造反吗？！”
“下贱？”梁远申的眼睛红得几乎滴血。
“远申。”
一个平静却带着奇异穿透力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梁远申动作一顿，猛地回头。
江淮斜倚在门框上，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大衣，神情淡漠，眼神却像精准的手术刀，一寸寸刮过梁远申失控的脸。他身上属于Alpha的、冷冽而带有强烈分析意味的信息素悄然弥漫开来，与梁远申的暴戾、梁世锦的怒意，以及管家身上那沉稳却紧绷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对峙场，逼得周围的佣人脸色发白，不自觉地向后退缩。
“江淮？”梁远申的眼神更加阴鸷，“你来干什么？”这位他高中时期曾经无比信赖、分享过所有秘密甚至包括对李辞那份朦胧感情的挚友，后来却因为一些无法弥合的分歧而彻底决裂，形同陌路。
“听说你回来了，过来看看热闹。”江淮的语气听不出情绪，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客厅和剑拔弩张的父子俩，“看来很精彩。”
梁远申没心情跟他叙旧或者对峙，他现在满脑子只有找到李辞，以及撕碎梁远承。他猛地转身，不再理会梁世锦，而是将满腔无处发泄的暴怒倾泻在客厅里——猛地掀翻了昂贵的红木茶几，瓷器碎裂声刺耳响起；一拳砸碎了玻璃陈列柜，碎片四溅；将墙上挂着的装饰画扯下来狠狠摔在地上！
一片狼藉。
“疯子！你这个疯子！”梁世锦气得浑身发抖。
梁远申却像没听见，直到胸腔里那股毁灭的冲动稍微平息，他才喘着粗气停下来，眼神空洞地看了一眼这被他亲手摧毁的景象，然后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出！
他现在还不知道李辞在哪！这种失控感让他快要爆炸！
助理林业早已开车等在门外，看到梁远申这副样子，心里一沉。梁远申拉开车门坐进去，气息粗重混乱，身体微微发抖，脸色苍白得吓人。
“梁总……”林业担忧地开口，下意识地想去翻找车里的药箱——他知道梁远申的病情，这次回来，他无比担心会加重。
梁远申猛地挥开他的手，低吼道：“找！给我把他找出来！挖地三尺也要把李辞找出来！”
就在这时，梁远申口袋里那部新手机的屏幕亮了一下。
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信息。但那个语气，他几乎立刻猜到是谁。
「砸完了？发泄够了？去找李辞那个自闭症的弟弟。李辞不就乖乖出现了吗？」
是江淮。
梁远申盯着那条信息，瞳孔骤缩。江淮知道他所有软肋，包括李辞，包括李辞那个他曾经偷偷帮忙塞过钱的弟弟。他清楚怎么才能最快、最精准地戳中他的要害。
虽然不知道江淮在这个时候提供这条信息是出于什么目的，但这确实是一条最直接、最有效的路径。
找到李行，就能逼出李辞。
这个念头残忍而有效。
梁远申猛地抬起头，那双被恨意和痛苦烧灼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冰冷决绝的光。他对林业嘶声道：
“改道！去城西的特殊教育学校！”
林业心中一寒，不敢多问，立刻猛打方向盘，车轮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车子朝着与回家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风暴，终于精准地瞄向了那点微弱的、试图在严寒中生存的微光。
李辞刚送完上一单，就接到了小林老师的电话，他误以为是刘绣云那个女人另外欠了别的债务，衣服都没来得及换，急匆匆的网学校赶。
一把推开活动室的门。
预想中凶神恶煞的讨债场面并没有出现。
活动室里异常安静。
而房间中央，他的弟弟李行，正坐在软垫上，似乎并没有受到惊吓，依旧专注地摆弄着手里一个彩色的魔方。
一个高大的男人背对着门口，蹲在李行面前。穿着昂贵的黑色大衣，肩背宽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压迫感。他的一只手，正放在李行柔软的发顶上，轻轻地、甚至堪称“温柔”地抚摸着。
那动作，却让李辞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气。
似乎是听到了破门而入的动静，那个男人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拉长、然后猛地砸碎！
李辞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瞬间倒流，冲得他耳膜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发黑。
梁……远申？怎么会是他？
五年。整整五年。
那张曾经意气风发、带着少年独有的张扬和锐气的脸，褪去了最后的青涩，轮廓变得更加深刻凌厉，却也刻上了疲惫和某种冰冷的阴鸷。
眉眼依旧俊朗，但那双曾经映着阳光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滚着李辞完全看不懂的、浓稠的黑暗情绪。
他看起来……像变了个人。一种让李辞感到心脏骤停的陌生和恐惧。
梁远申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钉在了李辞身上。从上到下，缓慢地、残忍地扫视着。
头盔下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被寒风和焦急吹得通红破皮的鼻尖。身上是臃肿廉价的蓝色外卖员棉服，外面还套着一件脏兮兮的反光马甲，整个人被包裹得笨拙而狼狈。露出的那截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太瘦了。
这是梁远申脑子里第一个不受控制冒出的念头。
从前上学那会儿，李辞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单薄校服，虽然清瘦，但偶尔弯腰时还能看到脊背流畅的线条，有点少年人的韧劲。
可现在，穿着这么厚重臃肿的衣服，竟然都看不出什么体积，只觉得空荡荡的，好像风一吹就能跑。
像一根被抽干了水分、勉强支撑着的芦苇。
一股尖锐的、猝不及防的刺痛猛地攥紧了梁远申的心脏！那痛楚来得如此迅猛而真实，几乎让他瞬间失态。
骗你的。
什么恨意，什么愤怒，什么报复的念头……在真正看到这个人、看到他这副模样的瞬间，心疼比所有负面情绪都来得更快、更凶猛，像海啸一样瞬间淹没了他。
自己的心，骗不了自己。
然而——
就在那心疼几乎要冲破堤坝的下一秒！那几秒钟的视频画面！梁远承的笑声！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他刚刚柔软了一瞬的心脏！
“呃……”梁远申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压抑的闷哼，眼神瞬间从那一刹那不受控的心疼，扭曲成了更加疯狂的暴戾和……一种近乎残忍的讥诮。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李辞完全笼罩。
他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种让李辞感到毛骨悚然的笑容——皮笑肉不笑，嘴角勾起着，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疯狂，那神态，竟像极了梁远承！
“跑得这么急？”梁远申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令人不适的玩味，“外卖……送完了？”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李辞身上的工服，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鞭子。
李辞被他看得浑身发冷，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震惊、恐慌、以及深埋心底五年不敢触碰的愧疚和思念，混杂在一起，几乎将他的神经撕碎。
梁远申看着他后退的动作，眼神更冷。他重新蹲下身，再次将手放在因为被打扰而有些不安的李行头上，动作依旧看似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和威胁。
他抬起头，对着脸色惨白如纸的李辞，露出了一个更加冰冷、更加残忍的笑容。
“你这弟弟……”他慢条斯理地说，目光却死死锁着李辞，“挺可爱的。很安静，很……听话。”他刻意加重了“听话”两个字，像是在影射什么。
“不像他哥哥……”梁远申顿了顿，嘴角的弧度变得狰狞，一字一句，如同凌迟，“为了钱，什么都肯做，是吧？”
最后那句话，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捅进了李辞的心脏，并残忍地搅动。
李辞猛地瞪大了眼睛，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干，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明白了。梁远申知道了。他看到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恐慌、羞耻、绝望……瞬间将他吞没。
梁远申看着他瞬间崩溃的表情，眼底掠过一丝扭曲的快意，但更深的地方，是连他自己都无法承受的痛苦在疯狂灼烧。
重逢即地狱。
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没有误会冰释的契机。
只有五年恨火燃烧后的余烬，只有视频带来的毁灭性打击，只有用最残忍的方式互相折磨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