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和渊后,义王即刻入宫。熹王年幼尚未亲政,要派人去他国探查,他必须同韶太后商量,更确切地说,是要得到她的赞同。
韶太后正在宫中侍弄花草,义王的突然到访令她十分扫兴。她悻悻然请他来亭中小坐,见他四平八稳地走来,谦谦行完礼,她请他坐下,脸上已摆好了贤淑端庄。
“王叔好久未来宫里了,今日来,是有何事?”
义王有意与她拐弯抹角,客气地颔颔首,道:“南烛国那边近来有些动静,我想派个可靠的人过去看看。”
韶太后扬起头,拿帕子轻轻揩了揩额头,笑言:“外面的事,一向都是王叔你拿主意,这番来问我,是心中有了人选?”
“我想要心幻师古清浅去。”他态度和蔼,像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哦?古清浅?”韶太后笑目中似是藏了一根针,颇为不屑道,“她的灵力可比不得她爷爷,去了怕会误事吧——”
义王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张口抢言:“她记起了大战,现在正是灵力突飞猛进的时候,此时派她去,再好不过。”
“她记起了古陌辰的过去?”韶太后睁大眼睛欠了欠身,正要再说什么,却停住了,她朝左右示意个眼色,袖子一挥,屏退了众人。
她摇着头慢慢坐下来,义王不言语,坐好了等着她的长篇大论。
她带着对古清浅的巨大敌意,反驳道:“义王不记得木堇寒的提醒了吗?木思涯造反,是受了何人蛊惑?双灵石可造的秘密又是从何传起?连他——都怀疑古陌辰,我们又怎能够掉以轻心!他这个孙女儿,既然能记起他的过去,灵力是高了,就怕那心啊,是假的,你现在便对她委以重任,未免太草率了些。”
义王沉默半响,韶太后的顾虑重重不无道理,他亦深知古陌辰为人小心谨慎,处事狡猾多疑,非真君子也,但他是他,古清浅是古清浅,于是替她辩驳了几句:“对古陌辰的怀疑,我们并未找到印证。况且,她的性情虽有些像他爷爷,却是个心境明朗,坦坦荡荡的女子——”
“义王啊!”韶太后忧心忡忡地打断他,“人心难测,族中两位老灵司舍命保住了泉眼,阴阳灵石又选中了你我,如果我们不加以防范,说不定哪一天,又会是一场血雨腥风!岂不辜负了他二老的嘱托!依我看,让萧遥去更妥帖,南国的异动多是那些乱臣贼子的余孽,新的移幻师去了,正好敲山震虎!”
义王不想去说服她,但绝不能依她行事,他从多年与她周旋的经验中总结了好几手应对之策,她会软磨硬泡,那他就软硬不吃,“萧遥不可!他刚继任不久,不宜出去。”
“有何不可?”
“战时过往,他知之不详,只怕会被人利用。”
韶太后不加掩饰地哼了一声,进而借题发挥道:“义王为何宁信古清浅,却不信木堇寒选的人?想当初,你我为了维系移幻师的力量,才想到这移换灵石的办法,那古陌辰,仗着自己是巽门之主,也来讨要跟移幻师同等的待遇,义王你倒是做了回顺水人情,将此法许诺于所有玄门之主,那时候可有想到,他会将灵石留给他这个什么都不会的孙女?”
义王听越听越恼,一手指指天,继而很知轻重地拍在腿上,毫不示弱道:“古陌辰的威名也曾响彻四海,灵力玄术有目共睹,他的灵石留给自己的孙女,我看,无可指摘!太后若是此时方觉不妥,也好办,找到你心怡的心幻师,斗得过古清浅,换了便是!”
她听他说得很有底气,只恨这样的人才,她也无处寻得,跟他之间的争执,正理歪理她总能说上一通,可每次都能被他轻易扳回,她有些气不过,也自知为图嘴上一时之快而说得多了些,于是换了口气,唉声叹气道:“我别无他意,跟你说这些,无非是怕你感情用事,真若她有什么异心,我怕你会下不去手。”
“她若有反心,我自会亲自卸了她的灵!”义王面现愠色。
“有王叔你这句话,那我也省了再操这份心。”她没了先前的气焰,等着义王给她个台阶下。
恰逢北宫那边来人,暂住在那边的熹王派人送来些喜庆的小玩意儿讨他母后欢心。她信手拈来一件,就此家长里短地说了几句平常话,尴尬的气氛便和缓过来。
适时,义王看她左右而言他,仍对派谁去不置可否,看来有必要将此行的真正目的说出来,也好让她认识到,派古清浅并不是他一时脑热,而是有理有据,便言道:“而且,我还有另一打算,让古清浅去,也是非她不可。”
她粉面桃花轻蔑一笑,道:“能有什么事少了她不行?王叔说来听听。”
“我想让她去找一个人……”
韶太后洗耳恭听,斜了斜身子。
义王轻言:“老金幻师有消息了。从他口中也许能得到遗子的下落。”
韶太后警觉地竖起耳朵,圆睁着眼珠子在“遗子”两个字间微妙地颤动起来,她避重就轻地问他:“你要用心幻术撬开他的嘴?”
“正是。”
这个消息令她始料未及。她所有的嚣张转眼间烟消云散了。她也想找到遗子啊!但不同于义王,她找他是关乎她自己的大秘密!她惶惶然不得其解,风平浪静了这么多年,他怎么突然也有了寻他的想法?她心里忐忑着,沉吟道:“他坠了崖,不是武灵司亲眼所见吗?王叔是怀疑……他没有死?”
“事情过去了这么久,若他死了,灵司的降生总该有新的启示,然而我体内灵石从未有过感应,白泽也不现身,这岂不是有些说不通?金幻师对木思涯忠心耿耿,这些年潜逃在七国,遗子极有可能早被他救下,你我若再不将其捉回,只怕他们招兵买马,再成气候,遗患无穷!”
“王叔的推测……的确让人担忧,”她嘴上应付着,内心盘算着,原来他只是猜测,并不知实情啊,倘若让他查出些一二,知道他果然活着,那可就大事不妙了。事到如今,她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让古清浅去也好,但老金幻师不是等闲之辈,还需有人助她一臂之力。”
义王看她松了口,疑惑又惊喜,接上话,“我已想好,让武灵司与她一同前往。”
韶太后满口答应。事情进展得比义王想象得要顺利些,他便又说起了妤夫人的事情,问韶太后带上她有没有意见。
她暗自思忖,妤夫人也是古清浅一家子的,去便去吧,再多说,怕是义王会起疑心,单是捉拿金幻师,她犯不着计较派谁去,便点头同意,又问:“若遗子还活着,王叔打算如何处置?”
他未加思索,直言道:“他是木思涯的儿子,叛贼之子,我自然希望他早死了,不然,预言在木家人身上,他活着,便是木家唯一的后人,若预言应验在他身上,放任自流,恐将来对离族不利,断不能留他活口,凡是与他相关之人,也当格杀勿论!”
“王叔考虑周全,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他为妙!杀与不杀,那都是后话。”木家遗子横竖是死,她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她一心只要木家遗子能死在外面,费尽口舌不如她在暗处动手,她知道的比义王多,占着先机,抢先一步杀了他,他们爱查谁、怎么查又有何妨!总之,绝不能让木家遗子活着回来告状。她不再赘言,义王说什么都点头称是。
皇宫大内现在是韶太后独大,她看着义王满意离去,唤来贴身内卫,匆匆拟好一封密信让他递了出去。
义王出了皇宫,径自驰马出了幻境,不到一个时辰,便抵达了南宫。古清浅在后书房中已恭候多时,听到要抓的人是金幻师时,她竟有些跃跃欲试。
“金幻师左云乔?杀害尚王的凶手?”她再三确认,“不是说他死了吗?”
“你听我说。”义王做了个手势让她靠过来,“他没死,而是逃到七国藏匿了起来,去年,他暴露行踪,我早让驻留在七国之中的外灵使秘密搜寻他下落,这次我回来路过南烛时,得到消息,说发现一个形迹可疑之人,用了金幻术中的点石成金,七国中,能够点石成金的玄术师一定不是普通的玄术师,而且他还大言不惭,到处宣扬木堇寒曾师从于他。这两年,外界多有异动,我怕与他有关,本想回来时在那儿好好查查,无奈木堇寒出事,只好搁置。现在木堇寒不在了,夜长梦多,需要尽早找到他秘密带回!”
她仔仔细细听完,这样的任务她可万万没有想到,思忖半晌,问:“太灵司的意思是……抓活的?”
“不错,”义王微微颔首,“弑君之罪,他当千刀万剐!但我有一事需亲审他方可安心。只是……此人狡兔三窟,御灵使一现身,他便会躲上数日,找他、杀他都不容易,这次你去,他不识你庐山真面目,许会好办一些,却怕……活捉会有些困难。”
“不过是一个老头子罢了,能有何难,我去替太灵司您捉来就是。”古清浅眉头一扬,颇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量,一开口先把大话放了出来。
义王轻摆了摆手,“他曾是火幻师身边一悍将,玄术了得,刀枪不入,万不可小觑。”
“玄术皆有破绽,待我与他交上手,一探便知。”古清浅想当然道。
听她这样一说,义王反倒更不放心了,他嗯了一声,说只怕他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然后站起身意味深长地踱起步子,立定在窗前沉思起来,活捉金幻师不能胜券在握,倘让他跑了祸患无穷,便临时改了主意,言说:“也好,他死在哪里,我不在乎,重要的是,你要替我察明白一件事。”
“何事?”古清浅睁大眼睛,被太灵司今日婆婆妈妈的神秘感急得如坐针毡。
“火幻师木思涯还有个遗子,他是当年有白泽预言的灵司之父,此事你可有听说?”
“略知一二……”议论此事颇有禁忌,古清浅慎言。
“他自幼留在离族皇宫之中,大战时不见了踪影,这整件事也不是三句两句就能跟你讲清楚的。总之,你去了,找到左云乔,盯紧他,他身边有什么人,一个都不要放过,我怀疑木家遗子是被他救走了,你若有机会用心幻术,我想让你问他一问。”义王言简意赅。
“还请太灵司示下!”
“一问,木家遗子是死是活,二问,他人在哪里,三问,他们是否在策动七国作乱。”义王一字一顿,双目盯紧了她,似是要将这三个问题用狠戾的眼神刻在她脸上才放心。
古清浅一听要问这么多,心里突然没了底儿,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说好的一件事呢?刚刚说出的大话,现在可怎么收场?
义王见她不似刚才那副势要打倒牛鬼蛇神的模样,想来这突如其来的任务确实也难为了她,复言:“你找到他,先守不攻,真要动起手,也莫要与他纠缠,你只管用心幻术攻下他,问完该问的,动刀子的事,不用你管,还有武灵司做你后盾。问话……你总能问得住吧?”
“问得问得!”古清浅怎敢说不,“那……要是木家遗子死了呢?”
“那你就不用跟他废话,二问三问也免了。杀了他,其他的虾兵蟹将不难对付。”
古清浅看他慢悠悠地添上热茶,吹了几口,上前一步,叉手领命。
他审慎地觑她一眼,接着说道:“记得行事莫要张扬。结界的话,我和韶太后用五行玉璧可将灵雀山暂开一个时辰。你这就回去,准备准备。”
就在古清浅驾上凤鸟飞过和渊上空的时候,武灵司凌准收到了韶太后亲信递来的密信。他刚接了太灵司的命令,正在收拾行装,看过信后,镇定自若,从后门离开,悄悄绕到北面的少灵司府后院。他等在密室之中,抚摸着随身的两把银质短刀,它们已许久不曾出鞘,刚刚还透着忧郁的一双琥珀色眼睛,此时又灼灼地带着几分杀气,韶太后的密令,他不问自明。
这么多年,从一个普通御灵使到武灵司,他从没有汲汲营营地去讨好过任何一个人。离国上下,七国之中,他取过无数人的灵,夺过无数人的命,这一切纵非出于他所愿,却都是为了离族的安危,泉眼的永存。
还有呢?还为了什么?是不是也为了这个女人,他在朝堂上下做她的耳目,在离国内外,为她无数次地出生入死,他从不问自己为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无法拒绝她的一切请求,或者说是命令。
大战那时,木家遗子被他的奶母抱起奋然跳崖的一幕总让他挥之不去。他奉她之命追杀他们,看他们走投无路,他也曾动过恻隐之心,这一份迟疑让他的刀少沾了血,却没有动摇他对韶太后的衷心。他如实呈报,他们都以为遗子必死无疑。然而,就在两年前,他出使巡视七国时,无意发现随行的木堇寒行踪可疑,监视之下,居然发现他偷偷去见之人竟在手臂上有火灵印——木家遗子木堇荣的印记。
凌准当时甚是诧异,没想到坠了崖的木堇荣居然活了下来,他为了补偿当年的过失,来不及禀报韶太后便采取了行动。不想,木堇寒赶来将他救下,他还险些暴露了身份。
次日,他们一班人马皆奉命匆匆赶回离国。韶太后知道后,派手下人暗中观察了木堇寒半载,熟料,一切都风平浪静,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他们也曾怀疑是他们多心了,直到他去世,都没能找到答案。
门外粉吹草动中传来轻微脚步声,韶太后开门挪步进来,取下面纱,交代他:“你到了南烛国后,再去你发现木家遗子的住处打探一下,能赶在古清浅她们之前查到些蛛丝马迹,那就先下手为强。”
“太后放心,上次有木堇寒在,实难下手,这次若有了他的消息,我一定不负你所托。”凌准叉手道。
“派古清浅去却有些棘手,依你之见,左云乔有无可能知道遗子的下落?”韶太后问他。
“木堇寒与遗子有过接触,如果是左云乔救下的,木堇寒不可能不知道。可是这么多年,左云乔逃了的事,他都被蒙在鼓里,试想,他没有理由假装不知,任自家兄弟同叛贼再有瓜葛,依属下看,左云乔知道的可能性甚微,古清浅从他身上很难打探到什么。”凌准心思缜密,一番分析,让韶太后减轻了些许顾虑。
“此行暗藏凶险,你见机行事,若能找到遗子,定要斩草除根!”
凌准领完命,便急急赶往灵雀山。
小年夜,一切准备妥当,凌准将义王的太灵司龙骨令牌交给了古清浅,一个义王的心腹,一个太后的暗桩连表面的寒暄都省了,妤夫人跟在两人身后更是无声无息。他们三个于子时之前登上了府邸身后的峰顶。
子时一到,少灵司韶太后与义王两人各自将阴阳灵石之灵气发散于五行玉璧的阴阳位,随后操控灵石斗转乾坤,用一火种冲开了离位的灵雀山封印。等在峰顶的三人,这时候忽见两侧的峰翼缓缓生出了赤羽,羽翼火光在山中荡漾开来。
妤夫人大大方方走出来一步,按照吩咐,立即施展了木幻术。山中的古藤老树迅猛攀长追上了火光,将它们攒在山中不被外人发现。当羽翼升至峰顶,天光乍现,刹时淹没了远处夜空中起起落落的烟火之光,三人身后的悬崖忽然现出了青石云梯,绵延而下,深不见底。
遵照太灵司的交代,他们赶紧沿路下山,一个时辰后羽翼归位,云梯便会消失,他们必须赶在这之前走出去,到了山下出了离国的结界,他们的心感灵无法传至离国,一切都靠他们自己,正月十五那日子时,结界再开,成与不成,都必须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