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任仪的头一天,当第一缕光落在湖心岛树梢之上时,魔力如同潋滟的环形水波一般荡漾开来,散去了晨雾,解除了封岛的玄术。
于是整个岛如同一颗澄绿盈红的透亮珠贝,嵌在这碧水蓝天之间,岛的外围一片片荷叶蔓开来,迎着日头高低错落地开满了映日的红莲。鸟儿啁啾的声音此起彼伏,几个伙计将写有“萧”字的灯笼高高挂起。
府门大敞着,风来去自如地吹过庭前的竹枝,府里的下人,男男女女,进进出出,紧忙而齐整。两个身高体壮的伙计合抱着一株百年古松从书房外的庭院中踉踉跄跄终于挪到了里院,停下歇了几口气又接着搬起来。
闭了三天关的萧遥默默立在廊前看着一切,他也很纳闷,它怎么就在雾散后徒然枯萎了呢?这样平常的一天,他师父最喜欢的古松如同寿终正寝般也随他而去了。他仰起头面向斜阳,心中喟然叹息,纵然离国多奇人异士,可上天入地,可刀山火海,操控万物万灵不过是指掌间的几句咒术,然这生死之术,无人可行。
是夜,太阳刚落山,他便睡去了。岛上的人也都不约而同早早地熄灯就寝,辗转着在浮想联翩中沉沉睡去。
至半夜时分,片片飘雪不期而至,静静悄悄落在翠竹林,落在红莲池畔,落在青瓦红墙,落在屋角廊檐。
涂月溪大概是在岛上初雪中醒过来的第一人。晨光熹微时分,她没有听到鸟声,一切静谧得如同天地初开,她穿衣起来,那久违的白茫茫的景致让她在奇异的刺眼的晨光中恍惚到以为回到了千暮城。
白雪覆岛,红莲绕湖,明媚的冬月,艳阳如春。
兰姨带人去给萧遥伺候早膳的时间比往常晚了些,他迟迟起来,看着眼前雪景吃着早膳,无语,不惊不奇。
待他吃完都收拾妥当,兰姨要走时,他才叫住她,突如其来地问了一句:“我师父他喜欢雪吗?”
兰姨半晌答不上来,顿时眼圈一红,点点头,问:“玄主……何来此问?”
“我昨夜梦到他了。”
萧遥将这一切看作是他师父留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他最爱的红莲在白雪皑皑的湖心岛开得绚烂,他的心犹如被一颗火种冲破,又重重地被一块寒冰覆盖,他不明白此中滋味从何而来。他闭上眼,静候在岛中,感受着新使命的召唤,感受着所有的热闹从外面渐次涌来。
四溟湖的周边,沸腾着离国人的欢呼,廊桥堤岸挤满了想要一睹五大玄术师真容的人。
从湖岸到湖心岛的船只顺风顺水,萧遥坐守在岛中等候。巽族四大玄门的人都是跟着各自的玄主一并过来,其他被邀请的客人也都各自带着家眷随从,皆按照请帖中的指示登上提前安排好的礼船。礼船有大有小,外观雅致贵气,内设精美舒适,且无需船夫,仍是萧遥的大师兄——人称“哑巴高”的高涣在操纵。他在移幻师府中,一米见方的桌前铺开四溟湖水域的平面图,其上设有巴掌大的木雕礼船,外加一壶酒坐等客来,一小酒童跟旁伺候,等一有客来,礼船便跃出纸面。他虽微醉,却于酒兴中气定神闲,勾勾手指,船似是被湖心岛的线牵引着徐徐而来。
过了巳正时,客人纷至沓来,轻快的脚步踏出一派欢腾的气氛。萧遥暂不露面,金管家前前后后照应着客人,兰姨里里外外打点着场面。
里院旁边的小厅堆满了各色贺礼:红色棉线扎起的瓷茶罐中是香气馥郁的御前龙井,红底描金的茶盒中装的是紫条普洱;冬虫夏草,人参灵芝已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倒是那外面世界才有的龙诞香惹得来人多看几眼;再有那可望千里外云海山巅之景的乾坤五棱铜镜,可听万里外潮涌兽鸣之声的翡翠螺;一对湖纹托盘配双鱼耳金盏,一棵常年抽新芽的水雾琉璃树,云云总总,细如丝的,白如雪的,叠罗在一起摇曳生姿,只看的人眼花缭乱。
府里的客人越来越多,他们都聚在跨院的花厅里湖岸旁,四人高假山石挂着雪,还汩汩飞扬着水花儿,园子里游廊亭轩中,三三俩俩的来客攀谈着,寒暄着,对这般难得的雪色赞叹不已。
“雷执掌?”一阵清脆的笑声,从廊桥颠着步子走来一个穿藕荷色深衣的女子。
“呦,这不是露娘吗!”被唤之人亲昵地称呼她。他是空灵府四大执掌之一的武执掌雷啸,在这人群之中甚是显眼,不单单是因为他的身份,也沾了他那明晃晃的秃头的光。如此一个沁雪暖阳的上午,他在看到走来的这女子时,咧起嘴,算不上明眸的双眼放着光,白晶晶的皓齿同秃头一样闪得刺眼。而这女子便是今时伶乐府中最红、且在盛月宴中夺了歌舞妓头魁的付露娘。
“雷执掌近来可好?”她轻摇着手中的水红花蝶合欢扇,余光扫一眼周围,柔情万种,“咱们的时幻师空尘玄主应该也到了吧?”
“到了到了!此等大日子,我定是陪他一起了。”他嘴皮子上下翻动,说起话来眉飞色舞,“哎?可是你这人好不厚道!每次见我,两句话离不开空玄主,你说你,到底是真的关心我吗?”
“咯咯咯,”又是一阵清脆而有节奏的笑,只两声,“自然是两个都关心喽。只是平日里,妾身可不像您,有幸听他差遣,那东边的驭龙山啊,可都快被您踏荒喽。”她声音拉得细长,摊开手,笑意盈盈地享受着自己对他的调侃。
雷啸嘿嘿一笑,时幻师府在驭龙山顶,他常往那里跑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毫无介怀地回道:“对对对,你说的对,时幻师做空灵府掌权人这三年,我确实得勤快着点儿。可我这也算是恪尽职守,为了整个离国啊!不然像你这玄术丝毫不懂,长得又太好看的人儿,不早就被人见色起意了?”
付露娘翻个白眼,娇嗔地在他胸口推了一把。
这二人,言语中碰擦出的火花总让人联想到那些个关于他们的流言蜚语,却碍于身份,从无人将话说到明面上。
典乐署的太乐令许唐走过来圆场,旁人皆让了让,付露娘像被打回原形般收了笑,雷啸也一改嬉皮笑脸,恭恭敬敬作个揖。
他儒雅地左右看看,问他:“空玄主与咱们这位移幻师新主在一起?”
“正是,说是继任仪式之前,他们有些事要商量准备。”雷啸一本正经。
“这位新的移幻师,雷执掌见过了?”许唐给他几分薄面,客气些。
“还没有。”
“哦……“他略有所思,用试探的眼神瞥一眼付露娘,复问,“那……心幻师呢?”
“心幻师?”雷啸犹疑片刻,“他老人家……”
在一旁不语的付露娘适时推了一把雷啸,压低声音插话道:“太乐令问的是新的心幻师,你难道没听说?”
雷啸张大了嘴,这事儿他知道啊!却如何回他们是好呢?
老心幻师古陌辰乃巽族四大玄术师之首,曾是空灵府的掌权人。七年前,他因病卸任,先是形幻师暂代了几年,之后这掌舵之位才交到了时幻师空尘手里,此后,关于老心幻师的消息再无人传出。
雷啸自三年前跟了空尘,倒得了好运。他既非五大玄门出身,又无精深的玄术,却幸运地通过考验进了空灵府,被空尘器重,不到两年青云直上就升到了武执掌,掌管着离国中卫廷、宗讼、武备、灵器、玄术各署。
要知道空尘的性格一向让人捉摸不透,又不太喜人,能够入了他的法眼,大家也对雷啸高看了几分。他虽然有着金性灵石,可以操控兵器,探金觅银,玄术造诣却是一般,这两年精进了不少,也是靠着空尘的指点。堂堂时幻师空尘对他的信任,那是有目共睹。所以,今天若他也跟这装糊涂,那大家也就心甘情愿让这无来由的迷雾烟消云散去了。
他冲付露娘丢过去个埋怨的眼色,后悔自己嘴快跟她嘀咕过几句,这会儿她倒要借着许唐的嘴来向她讨要个真相。他是个聪明人,自知这隐藏多年的秘密到这个节骨眼也是时候浮出水面了,便凑过去,耳语道:“心幻师现在是哪位,今日来了诸位自然知晓!”
许唐暗暗惊叹,追问:“那……古老玄主久未现身,难道他真的早就不在了?”
雷啸有些烦他了,扬扬手让他不要胡猜乱想,之后歪着脖子索性多说了几句:“这个新的心幻师神秘的很哪,我因为空灵府的事务也去过几次灵雀山,却从未见过他庐山真面目,高矮胖瘦,美丑黑白,连是男是女我都不知道。”他把左眉用力地向上挑着,“不过这都不重要,我只跟你们担保,新任移幻师我不知道,但这位不为人知的心幻师,灵力堪比从前的那位古老玄主。”
他说到这,不禁又想起那回受命去灵雀山取三支蚀心箭,他将它们捧在手中时感灵到的箭器中沉甸甸的蚀心玄术,让他双臂颤抖,如此的心幻术沉稳老练,又带着剑拔弩张的锐气,一想到此,他止住话头,再不敢多言一句在背后妄加非议。
付露娘却将扇子半遮脸,轻语着:“看来今天这个继任仪,主角会有两个喽?”
许唐是个明白人。补了一句:“尚不知离族那边是哪位灵司来呢?”
付露娘想起了夺魁后在和渊北宫献艺时曾有幸见过四大灵司,却无缘一睹传闻中有着神威仙骨的太灵司,只远远地看了个轮廓便至今朝思暮想,一时掩不住内心的兴奋,问道:“既然如此,那太灵司十之**也会来吧?”
雷啸察觉到她如饥似渴的眼神,好不生气,忍不住酸溜溜地说她:“露娘啊,不管哪个灵司来,那都是天高皇帝远,咱们伺候好咱们两族的玄术师就够了,不过,你要是现在差人赶紧再去备一份厚礼给心幻师,我看还是来的及的。”
付露娘正要回嘴说他几句,只听一声惊叫从假山后边传来。园子里的人都纷纷跑去围观。
有人喊着:“出事了,出事了,快去请玄主来。”
雷啸他们也绕过去查看,只见一个头破血流的小修徒趴在地上哀嚎着,满地的血在雪景之中显得尤其刺眼。在场的人急的急,慌的慌,看热闹的看热闹,府里的人拿来止血的草药敷在他大腿伤处,其他人七嘴八舌也没闲着,雷啸这才明白,他是被那假山上的雪滑到才摔下来的。
“玄主来了,快让让。”
听到此声,人群中退让出一条路,只见同时幻师空尘并肩走来一年轻男子。所有人专注地目送他们走近,鸦雀无声。大家都提着气,微张着嘴,终于有人忍不住了,问:“这就是咱们震族的新主?”
他的语气带着无比怀疑的口气,又被一个无比坚定的声音挡了回去。
“不可能,咱们的移幻师!一个年轻人如何做得!”
于是,在场的人一起装起糊涂来,往那来路多看了好几眼。
有人大胆地抱怨了一声,“哎呦,吉时未到,先见了血,可不是个好兆头。”
了不得!一个人带了头,他们便都叽叽喳喳指手画脚了。
空尘挺拔地站在萧遥身边,紧皱着眉,瞪他们一眼,他们才都噤了声。他摸了摸胡髭,转而问萧遥:“箫玄主,他伤势如何?”
萧遥站起身,回他:“骨头折了,血还没止住。”
“哦……”空尘再一次板着脸扫视了一遍人群,并没有要施出援手的意思,他把雷啸唤过来,问:“气幻师府里来人了吗?”
雷啸摇摇头,他不太高兴地挥袖子让他站到一边儿,继而盯着萧遥,不咸不淡地说:“这……气幻师府里的人还未到,不然此等伤势手到擒来。”
所有人都确定了萧遥是玄门新主了,面对空尘捉摸不定的态度,最终都心思一致地都把他的话当作是一种挑衅,眼巴巴儿地等着这位玄门新手如何应对。
萧遥却没感受到人群里的敌意,甚而从空尘的话中得到了启发,他耳语一句金管家,然后安抚大家稍安勿躁,说他自有办法。
受伤的小修徒声音越来越微弱,萧遥心中焦急,沉住气,先运起气来,接上了他的断腿,又在他胸口打入灵气,暂时压制住疼痛,眼见着他就要晕厥过去,金管家跑了过来,他的身后疾步跟来个女修徒。
萧遥见涂月溪跑来,自知救星到了。
涂月溪路上了解了情况,却不知她能如何帮到他,她蹲下来看着萧遥,紧张的心跳个不停。
萧遥凝视着她:“你记得吗?你的自身玄术是治愈系的玄术。”
涂月溪点点头,不明其意。
他抓起她的手,接着说:“我现在,要借你的手输些灵力,你照我去做,救他不难。”
涂月溪并未启灵,对自己的玄术一向没有信心,她怯怯地瞄一眼地上的一大摊血,人都要吓晕过去了,战战兢兢道:“我……我真不行,我怕做不好,害了你!”
萧遥拉住她想要抽回的手,紧了紧,问她:“你信不信我?”
涂月溪从他坚定的眼神中找到些力量,她不能在他危机关头拖后腿,于是咬咬牙点点头,按他指示,席地坐了下来。
萧遥镇静自若,在其手掌心及背部分别打入五个移幻手印,涂月溪伸出双手,靠近伤者敷着药草的创口上,闭上眼,用心听着此人血脉流动的声息。萧遥也闭起眼,重启灵力,聚于一指,在结印处游走。
大家屏气凝神,第一次见新的移幻师出手,看不透他舞动的手影,明明感受到周围有如灵火般的微风拂面,却时隐时现,让人捉摸不定。少顷,风骤停了一般,令所有人心头一颤,萧遥收回灵力,涂月溪睁开双眼,不但血止住了,伤口居然也奇迹般地愈合起来。
小修徒缓缓睁开眼,眼神里没了痛苦。萧遥对他说:“血止住了,你已无大碍。”
之后他吩咐金管家,将他抬至客房中休息,再让他去找个大夫过来给他看看,又递了个眼色给涂月溪,让她跟着金管家他们一起走了。
空尘对萧遥的表现倍感惊奇,但更令他惊奇的是他们两人竟能如此配合默契。他从始至终,一双眼睛压根儿没从涂月溪身上移开过,这会儿,对萧遥的赞叹更是因为涂月溪起身离去的一刹那而慢了大半拍。
“大人!”雷啸适时上前唤了一声出神儿的空尘。
他这才缓过神来,咧开嘴叫了一声好,雷啸笑着退到一边。
“箫玄主厉害!连理术如火纯青!我离国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啊!哈哈哈!”空尘一针见血地点破其中玄妙,大笑着拉上他大步流星地走了。
所有人恭敬目送他们离去,不无佩服地啧啧称赞。
待人群散去,付露娘一知半解,带着身后一帮人拉过雷啸问他连理术有何神奇?
雷啸笑她没见过世面,却乐得显摆,解释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你我两族各有所长,若想操纵别族之术,唯有连理术可行,且需借他人之身,使三倍灵力,又因人各不同,没有个千八百次的试炼,很难成功。咱们这位移幻师出手够准,能用那女子身上少得可怜的治愈术把人给治好了,还能跟没事儿人一样,叫我看,他这灵力玄术深不可测啊!”
“呦!怪不得老移幻师这么多年都把他藏起来呢!”许唐惊叹。
“前途无可限量啊!”有人附和。
雷啸摸着脑袋笑看着他们对新的移幻师生出的敬意,简直同先前他们嫌弃的嘴脸判若两人,他对此深恶痛绝,也习以为常。他庆幸自己有空尘指点迷津,发挥了自己的作用,能够帮到同他一样出身寒门的新门玄主,他也跟着莫名开心。
付露娘也深深地被萧遥的气质所折服,亲热地贴在雷啸身边,对他赞不绝口。
“你瞧着吧!将来咱有这么个移幻师坐镇国中,离国国势与日俱增,移除结界也指日可待。也许,盛世再临,七国来贺,有生之年,国盛家荣,未来可期了呢……”
雷啸慢慢地走着,对她的反应并无醋意,却没空回应她。他一切行动都是看空尘的眼色,可算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可这会儿,他揣摩不透,他眼中这位威风凛凛的时幻师从不将人看在眼里,今日为何要帮一个地位不稳的新主?又为何因为一个女修徒而失了神?
这世界真的变了!真的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