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移空换人

萧遥这一醒,感觉就像换了个人。

他浑身上下似有使不完的劲儿,脑袋却嗡嗡作响。

他神奇地梦到出生后行灵礼那天,他在祖宗神龛前被父母托举着浸入到阴阳水之中,刹那通气于泉眼,以水为脉,石为形将待归的心神召唤而来,他的命运灵石绕灵泉悬游一匝,即刻灵光一闪,化作精气渗入他幼小的筋身,他睁大双眼,终见万物,欢喜地踢踏着盆中水,他母亲将他提起,有人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掌,他哇哇大哭。他父亲却不停地欢呼。“大声点儿!哈哈!大声哭!我的儿!你有灵石了!祖宗保佑!”

萧遥记不起父母的模样了,他摸了摸胸口,认为没有对不起祖宗,不过是在离族御灵术的加持下换了一颗灵石,如今死而复生,他仍是好汉一条。他师父的灵石已然同他的灵血融为一体,禁忌之事,有利有弊,太灵司和他师父都无从担保,至纯的灵力能否回归,从前的萧遥是否身心不变,前路无可鉴,他不怕,至少现在他活过来了。

他看着屋里的摆设,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趴在他床边睡着的姑娘,发际凌乱,侧脸清秀。他怔怔看半天,才想起自己的家在千暮城,这个人他认得的,可是她是谁呢?

他的记忆纵深而绵长,但曾经住在千暮城的一切影影绰绰,如同海市蜃楼。那悠长的过去从他离开千暮城找到他师父木堇寒开始才慢慢变得清晰起来。这四年如白驹过隙,他与他师父几乎形影不离,如今他真真切切地走了,他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它有力的跳动还同从前一样。

他记起来了,他去过和渊灵泉,经历了死劫,他听到琵琶声,是《忆流年》将他迷路的灵识唤回。他歪过头,眼神中渐渐弥漫出几分温柔。

是她,是她给了他勇气,他心中默默感慨,“原来是月溪,涂月溪,你总算找过来了!我总算没有把你忘记!”

他伸出手,抚了抚她的额头,她是他朝朝暮暮思念的人啊!多年未见,此时他方觉自己对她的爱意有增无减。过去的四年,他抛弃所有追随师父,师恩如海,他成了他灵石的继任者,如今醒来,恍如大梦初醒。

恍惚中,他记起了给她寄去的信,她赶来见他是不是就意味着她心里有他,不再怪他?可是,她能接受他换灵石的真相吗?还会像从前一样看他吗?他无从知晓,想到此,顿生惆怅,伸出去的手又慢慢放了下来。

义王有过提醒,更换灵石,他从前的记忆会有不同程度的淡忘,同时,他也会获得些他师父的记忆,也许是此消彼长的关系,但若控制得好,也可以留住自己不肯忘记的,使两者毫不相干。然而,换灵禁术有利有弊,书中所记虽可为参考,却缺少实例,义王没说如何去控制,更没有提何时开始反噬,萧遥明白,不是他不说,而是他也不知。

他看着眼前的人,心中方有一丝安慰,至少此时此刻他还记得她。如果真的会慢慢把从前同她的感情忘记,那从现在起他想一直守着她,让新生的经历作一些弥补。他重伸出手抚摸了下她的脸,那冰清玉洁的面庞令他魂牵梦系如冬日的暖阳。

涂月溪正做着白日大梦,梦到她爹和萧遥同她一起坐着牛车唱着歌回千暮城,青山绿水好不惬意,忽然飞来只大蜜蜂,蜇得她满脸脓包。

“起开,起开!”她扑棱着双手一顿拍打,拨浪鼓似的摇着头,再一睁眼,方惊诧地发现萧遥醒了,仓促间,一阵窘,她揉揉惺忪睡眼,坐起身。

“你醒了?”涂月溪问他。

萧遥温柔的手被她粗暴地打将回去,一时不知怎么冒犯到的她,眼神惊厥,她居然对他这般不客气了,比从前更甚,愣在那不言语。

涂月溪见他半天无话,表情怪异,心一沉,怕他是昏迷多日,醒来仍不记事,那表情又有些呆傻,便小心翼翼凑过去,摸摸他额头,不烫手,他却没反应,便不轻不重又在他面颊拍了拍,问他,“你还认得我吗?你好好想想!”

他猛地恢复了力气,抓住她手腕,颤巍巍地埋怨道:“月溪!我刚醒,你便打我,你还跟以前一样记仇!不好……不好,胸口疼,好疼……”说着,他松了她手腕,故意闭起眼呲牙咧嘴地吓她。

涂月溪先是欣喜,随即着了慌,“不是,不是,你哪儿疼……哪儿疼?我记你什么仇啊!你别乱动!别乱动!我……我……我去叫金管家过来!”她生怕他再晕过去,起身就要冲出屋去。

“你回来!”萧遥一把拉住她。

她一个趔趄倒过去一头撞到他胸口上。“哎呦!”两人齐声惨叫,她迅疾又弹了起来。

“你没事儿吧?撞哪儿了?”眨眼的功夫涂月溪在他胸前乱摸一通。

萧遥盯着她瞎着急的样子,坏坏地笑起来,按住她一只手移到心口,振振有词道:“这里疼,一直疼。”

涂月溪飞红了脸,他手上的热度心上的狂跳一下子窜到了她全身,她好像被雷击倒了一样,说死便死了,她不敢看他,猛地抽回手。

萧遥半撑起身子,捕捉她深深低垂的眼眸,屋里氤氲着甜涩气息,他声音微颤,却带着往日欺负不了她时特有的温存,轻声道:“你来了,我就都好了。”

她轻轻抬起眼,对视到他的一汪深情,心里又苦又甜,却装糊涂言道:“你是该好了!以前你一病睡个大觉就好,这次睡了四天!”

“哦?我竟睡了这么久?”萧遥看着她比划个四,心里欢喜。

她绝口不提他失忆的事儿,转过身,悄悄抹了抹眼角的泪痕,沉默着,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换了口气,才送过来。

萧遥还寻思着,没想到换了个灵石,跟鬼门关走了一趟,竟昏睡了这么久。这会儿精神如此大好,还要感谢气幻师的药。如今,他真的重生了,乐观起来,咕咚咕咚将水喝完,笑意盈盈地递回去,这才发现涂月溪满脸憔悴。

“让你替我担惊受怕了。府里的人你都认识了?他们待你如何?”

“他们人都和善的很,”涂月溪坐到一旁回他,又说:“我有你留给我的银叶,所以,他们事事都周到体贴。”

她把银叶从怀里掏出来递给他,萧遥接过,呵呵笑了笑,嘴上说着是吗,那就好,那就好,心里却琢磨着,不知道金管家都告诉了她些什么,他一向老成持重,就算看出她是信赖的人,应该也不会和盘托出,于是没接她话,转而说起银叶,说它是他师父的宝物,世上绝无仅有,能看出一个人自身的潜在玄术,“等我大好了,再给你看看它的神奇。”

“不急,你现在要好好养身体,”她说着,想起他信里的话,现在想想,对他——未来的移幻师来说又都算得上什么呢?诸多疑虑,此时她不能也不该去问,有些话留着以后再说也不迟。

外面起了风,两人嘤嘤的话头似乎被那呼呼的风声给压在了嗓子眼,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刚刚的甜腻一瞬间淡了下来。涂月溪害怕亲近,亦害怕疏远,她局促起来,站起身,问他:“你饿了吗?我去让他们准备些吃食?还要去通知金管家,他急着见你。”

他小心对待着她的拘谨,便言说:“那就有劳月溪妹妹。”说完学着从前的样子轻轻作揖。涂月溪颔首,自退去不提。

金管家要同萧遥商量继任仪的大事,这事儿耽误不得。他交待完他回来那日情形,顺手便将继任仪要请的客人名册递了上去。

萧遥展开一看,那些个名字密密麻麻他却一个也不认识。木堇寒生前好友挚交本就不多,府上时常往来的人也少,这名册中都是离国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硬着头皮看下去,其中几个人物倒是有所耳闻:

空灵府的四大执掌雷啸等人,盘龙货运行的游易宗,伶乐府中大名鼎鼎的乐师尤长兴、歌舞妓当家花魁付露娘,还有典乐署的太乐令许唐,……

萧遥合上名册,都不是玄门中人,便问金管家:“五大玄门,还有离族那边不在名册中吗?”

“玄主有所不知,”他改了口,不再直呼其名,“巽族四位玄术师是必来的,请帖送到,他们自会安排随行之人,至于离族的六大灵司,谁来谁不来,不到那天谁都不知。唯一肯定的是,他们不会都来,也不会一个都不来。”

“这般。”萧遥听着,记起早他两年心幻师换任那会儿,他师父带金管家去过,便问他那时都有谁在。

金管家愕然,看来这个新主子以后有的让他操心的了,于是凑到床前弯下腰,低声答言:“心幻师府那位同您一样,也是换了灵石的,但当年时机尚未成熟,虽继了任,却秘而不宣,我去是去了,却压根儿也没见到正主,更别提其他灵司了。”

萧遥恍然大悟,这事儿他师父同他讲过,离国结界后,五大玄术师临终,如果找不到胜任者,都可以将灵石留给选出的下一任,此非常法,如今虽不是什么秘密,在玄门中仍旧讳莫如深。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从中窥到了玄门中的一丝诡谲,他师父的担心果然不是没有道理。

“那您看着办吧。”他将名册甩给他,心中好不郁闷,甩手掌柜做不成,将来诸事怕是也得亲力亲为,他兀自发着愣。

金管家诚惶诚恐,这便商量着将吉日定在了九日后,他也好赶忙操办,将消息尽快放出去,让外界知道继任者已定,才能止息争斗,三族安生。

萧遥连连称是,他少年心性不改,却也不敢马虎行事,又吩咐他去将他大师兄高唤找来,协助他准备礼船迎客的安排。

事毕,金管家没急着退去,立在一旁,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萧遥从他的神色中察觉到悲伤,猜到他心事,再不能无动于衷,便问他还有何事。

他抬了抬头,请问:“不知——木老玄主他人如何?”

萧遥看着他模样,竟比之前苍老了许多,他毕竟跟了他师父大半辈子,虽然是主仆,其实跟亲人无异,竟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他不忍地摇摇头,说:“义王若能救下他,断不会轻易将灵石换给我。他有言在先,死后愿栖身于和渊墓冢,丧葬事宜不办,对外也只宣称他去七国云游,师父他生前与离族定下的事,你我照办便是。”

金管家年近桑榆,跟着木堇寒多年历练,亦看透生死,凄惶中坚定了眼神,不再多问,道出遵命二字,这面又想起他刚醒时,失忆责骂下人的情景,那活脱脱就是木堇寒年轻时的模样,便将此事说与他听。

萧遥却并无诧异,直言无妨,还信誓旦旦说日后必能掌控自如。

然而,金管家走后,萧遥又思量起来,府里出了这么大事,月溪指定也都看在眼里,要想把她留在身边儿,以后少不了对她谎话连篇,也罢,姑且得过且过吧!

没两天,岛上陆续来了好多干活儿的短工,但只来人却不见人走,府邸的旁边也多出了几栋小木房。

天一亮,整个岛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飞石悬空而过,梁木在院子内外翻着跟头,花园中生出了新的花芽,青瓦白墙不变,长廊房檐变幻了雕梁画柱。每天都会有七八艘船靠岸,纵船的只有一人,就是原先带涂月溪上岛的萧遥的大师兄——哑巴高唤。整个岛被萧遥的玄术重新封了一遍,除了金管家,也就只有他高唤来去自如,一人施玄术,载着货来,空着船去。

岸边多了些壮汉能手去船上卸货。新的香料食材塞满了厨房;锃亮的生丝,七彩的染料,各色绸缎布匹是为萧遥做新的移幻师华服准备的;红砖青石,花梨紫檀,云杉椴木,会在园中花厅东侧一角起一栋三层楼阁,将南墙边的假山石修整加高。

一时间岛上满溢着原木的冷凝息与温润香,在空气中浮浮沉沉。整个湖心岛似乎也膨胀了起来,像粒种子即将破土而出,一直撑破了离国,探出个头,所有外面世界的气息一下子都钻进来。天一黑,人们熄了灯各自失眠或睡去,湖心岛才又回到了本初。

天将亮时,岛上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它火红的长尾在幽兰的天际忽明忽灭,悠长的鸣声回荡于岛内,如同挥洒雨露般,将祥瑞之气渗透到岛上的万物。树木都拔了个尖儿更翠绿了,房瓦砖石更坚固了,鱼虫鸟兽也都探出头合着鸣声摇头晃脑。

早起的人们神清气爽地迈出门,他们不约而同地指着在天际中盘旋的神鸟,奔走相告:

“凤鸟来了!灵雀山的凤鸟来了!”

金管家听到动静,爬到高处张望几眼,摩拳擦掌问旁边的人:“看清了吗?所载何人?是不是义王?”

几个下人看不太清,纷纷摇头。

金管家急了,吼道:“快,快去请玄主来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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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萧遥来
连载中水清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