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几盏茶的工夫,郁衡主仆二人就从书肆中掀帘而出,小厮手上捧着几本崭新的书册。
郁衡满面春风,一出来便对着小厮叮嘱照看好书册,并且迫不及待地拿起一本就置于手中边走边翻看,唇角勾出心满意足的弧度。
这副书痴模样,很是符合他传闻中敏而好学的人设。
“不对劲。”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的季茴突然靠近楚绥之,用手挡着小声告诉他自己的发现。
“只是买几本书,郁衡的小厮怎么如此紧张?”
她呵气如兰,近身细语,让离开京都前还觉得被冷落的楚绥之受宠若惊,差点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定睛往前看去,只见那小厮拿着并不多重的几本书册却脚步虚浮,东张西望,将书册密不透风地紧紧抱于胸前。
楚绥之当然有能力看到书名,正要跟季茴说,却见她走向了街边一群玩闹的孩童,跟他们小声说着什么,然后笑眯眯地拿出口袋里的糖果分给了他们,还揉了揉他们的头顶。
就知道她最是良善不过,这种时候还不忘关怀孩童。
等季茴走回来,他刻意地板正身姿,明知故问:“你是不是想知道他买了什么书?”
“你怎么知道的!”
“其实我可以......”还不待楚绥之说完,季茴就两眼放光地拉着他悄悄往前走:“你等着,我们马上就能看到了。”
只见方才那群玩闹的孩子不知不觉间已经跑到了郁衡周围,你追我赶间撞到了郁衡主仆二人,两人手里的书册“哗啦啦”掉了一地。
“哥哥对不起。”孩子们停下来跟郁衡道歉,低着头,搓着手,惹人怜爱。
趁着郁衡安慰孩子们的当口,季茴把楚绥之高高昂起的头颅拉下来,确保他们的脸不被看到后,就拉着他走上前去帮小厮捡书。
明明才几本书,却摊了满满一地。走近一看,竟然是每本书外面都套了一个写着其它名字的书皮!
散落开来,书的数量可不就翻倍了么。
季茴愣了一瞬,但还是假装自然地捡起来交还给早已满头大汗的郁府小厮。
待小厮将书册重新纳入怀中,抬头正想道谢,却只看到一双相携而去的背影,圆圆的脸上露出了感动的神情。
“少爷,没想到现在好心人还挺多啊。”
好一招“偷梁换柱”!
明面上是《增广贤文》《格言联璧》,可拆开这些糊弄人的皮子,里面赫然是《天工开物》《风雪定陵》。
这个郁衡,有点子两面三刀在身上啊。
正惊叹着连买本书都跟打谍战似的,季茴发现他们已经跟着郁衡来到了秋水诗社。
是了,这家诗社也是郁衡常来的地方,莫非也有猫腻不成?
秋水诗社前身是一家茶坊,后被当世大儒四明先生的后人买下,用以展示四明先生生前的诗文手稿及众多藏品,现在已经成为了文人雅士、才女千金们谈论诗词文章的集会之地。
待季茴和楚绥之特意在外面等了会儿进去,只见内里陈设别致精巧,一楼稀疏散落着零星几张青绿古铜鼎紫檀木条案,案前挥洒笔墨者有之,对着诗文激烈探讨着有之,品茗谈笑者有之,不过更多的人还是聚集在墙边,对着展出的字画品评鉴赏。
仔仔细细扫视一圈,并不见郁衡及其小厮踪影,问了随侍才知二楼还有雅间。
上到二楼,季茴正想跟楚绥之分头找,就听见郁衡的声音从楼梯口的这间屋内传来。
不过这里隔音甚好,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只依稀辨别出——
“你可算来了!” 、“日思夜想” 、 “夜不能寐”......
听到这几个词,把耳朵贴在门边的季茴差点摔下楼去,幸好楚绥之眼明手快把她往怀里一拉。
不过此时的季茴即使整个人趴在楚绥之胸口,也顾不上脸红了,只叫是气得咬牙切齿:“好你个郁衡,刚才偷梁换柱,现在又来个暗度陈仓、金屋藏娇......”
耳力极好的楚绥之当然是把屋内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此时怀着季茴,耳尖红烫,本想等冷静下来再复述给她,但她忽地又下楼去了。
季茴找了个角落坐下,打算守株待兔,同时连灌了自己好几壶茶水平息怒火。
“刚刚,他们说的话我听到了......”楚绥之站到季茴跟前,抬头挺胸,准备展示一下自己的听力。
“我也听到了!太可恶了!”季茴一脸愤愤不平,正在这时瞥见了郁衡从房内出来。
她一把又将楚绥之从自己跟前扯开,“他们出来了!我倒要看看是跟谁在这偷摸......欸?”
只见跟着郁衡一道从屋内出来的,是一位衣着简朴的......男子!
男的?
男的!
这下季茴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无力地跌到紫檀木圆凳上,喃喃自语:“不会吧......\"
“你不是听到了么,为何如此惊讶?”楚绥之给她斟了一杯茶,不解地问道。
“你听到了......一点都不惊讶?”
“看到他买的书的时候,我就想到了。”
季茴呆呆地看着楚绥之,对方一脸理所当然,让她不禁反思自己对古人开放程度的预期,难道还是太过保守了?还有,跟那几本书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要走了,不跟吗?”楚绥之好笑地指指门外,眼下的泪痣显得灵动了几分。
“跟......跟......”季茴六神无主地跟上楚绥之,一脸的“我不理解”。
诗社门口,郁衡正跟那位男子依依惜别,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后便转身离去。
正在纠结跟哪一边,季茴忽然觉得这位男子有些眼熟,对方也恰好转头对上了季茴打量的目光。
她正想躲,却见对方对她微微颔首:“季姑娘。”
“啊,你.......你是小鲁班!”
竟然还是熟人,没想到他站起来那么高,所以一下子没认出来。
——
“这么说来,郁衡找你是为了探讨机关术?”
谎称要去找秀娘的季茴得以和小鲁班同路,扯了一会儿家常后便旁敲侧击问起了郁衡,没想到她差点闹了个大乌龙。
“没错,他不知从哪儿听说我会捣鼓这些玩意儿,便常常来问我些机关制作上的难题。”小鲁班并未觉得一个清贵公子来找自己不耻下问是一件多值得炫耀的事,反而略显无奈。
“不过每次都得让我去诗社找他,说去我那不方便,着实有些麻烦。”
“那......日思夜想、夜不能寐是?”季茴不好意思地说出口,语气弱弱。
“哦,他最近在做一个机关匣子,遇到了瓶颈,正巧我也忙,就好几天了才出来指点他。”
......
秀娘的铺子里,季茴胡乱搅着摆在面前的豆花,语气哀怨地小声牢骚:“你还说你听到了!结果也没听到多少嘛,害我社死,唉!”
楚绥之嘴角微抽,你也没给我机会说啊。
但他只能认命地低头接受批评,默默无言地帮季茴舀辣子,倒茶水。
嗯,的确是自己之过,下次再听墙根要不就直接给她开个谛望镜?
——
已是二更天,但伐柯司的内院仍亮着灯。烛火随风摇晃,也照出了略显躁动的人影。
季茴已经背着手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好几圈了,盯着大门的方向,不住踮起脚张望。
楚绥之看着她眼下淡淡的乌青,叹了口气,忍不住开口:“你近几日都到那么晚么?何必急于这一时呢。”
“没事儿,最近南方水患严重,舅舅下令三天内禁止嫁娶作乐,青楼楚馆闭门歇业,相看会也要挪后几天。等忙完赵小姐的事我就可以好好休息一阵了。”季茴头也没回,似乎这套说辞对着别人也说了好几遍。
但她似又想到什么,停止转圈,走近楚绥之,扑闪着月光下熠熠生辉的桃花眼:“倒是你,听一灵说前几天去办的事挺难的,刚回来就跟着我到处跑,肯定累了吧,不如你回去休息?”
楚绥之感觉胸腔升起一股暖流,比修炼时境界突破更为浑身舒爽,正在为被她关心了而暗喜,可一阵脚步声传来,季茴倏地又一个箭步出去了。
接过天冬拿来的东西,季茴向着楚绥之点点头,确定了他们二人先前的猜测。
天冬走后不久,赵慧容如约而至。
听了季茴绘声绘色的描述,她始终面色淡淡,看不出表情:“这么说,郁衡并不是徒有虚名的草包,有真才实学,但志不在此?”
“没错,他沉迷机关术,这是他书房内每日丢弃之物。”季茴打开方才天冬拿来的布袋,里面是许多木屑以及废纸,废纸上均是机关模型的图稿。
“据小鲁班所说,郁二公子并无参加科举的打算。”季茴观察着赵慧容的神色,斟酌着用词,“所以,他可能无法达到众人预期的成就。现在这门婚事的主动权,就在赵小姐你的手里了,相信你爹娘也会为你着想。”
“我嫁。”
嗯,可以理解,本来以为是支潜力股,谁想......
等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