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香囊,是你去飞星宫取的?”岁然的指尖从绣着太阳的锦纹上缓缓滑过,她忽而想到什么,唇边挂着浅淡的笑意,“哪有送出去的礼物,还去要回来的?”
“早些时日便叫洛一去取了,况且,”云亓低下眼看她,“这香囊本就是我的。”
他是高高在上的帝君,什么稀世珍宝未曾见过,便是星辰月落都为他折腰,他却如此在意这么一个不起眼,不值钱的香囊。
岁然不再说了,只是唇边的弧度渐渐扩大,继而让笑意在整张脸上蔓延开来。
云亓扣住她的腰的手稍稍松开,“原本只是让洛一顺手取回来,但她还带回了一则千月的消息。”
听到千月的名字,岁然倏地抬眼,企图在云亓的眼里找到一丁儿安慰,好在千月并无要事,只是云亓的话还未说完,他难得迟疑片刻,才继续说道:“褚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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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界自两万年前神魔大战后,就已无阳光照进魔界土地了。
若是从未见过阳光,兴许这数万年的日子还能熬下去。没有阳光的滋养,许多粮食作物都无法生长,所以稀松平常的果蔬炒菜在魔界越发显得难得可贵。
润洵坐在圈椅上擦拭着青鸾剑,余光扫过魔女端上来的几碟小菜,拿着绢布的指尖稍顿。
他来魔界已有月余,自然知晓面前这些算不得精致却也是极其用心的菜式,对于粮食紧缺的魔界来说意味着什么。
虽然凡人所求的富贵顺遂,锦衣玉食的日子放在神仙身上,多少有点儿人间烟火气,但也到底好过如今这副模样。
也许是看在墨离的份上,所以风瑶从不曾苛待他的衣食住行。
润洵将佩剑搁在桌上,拾起玉箸夹了一筷子,只是这厢筷子才刚抬起,他便敏锐地察觉到殿外逐渐深重的脚步声。
风瑶手中拎着一个食盒,靠近殿门时正巧对上润洵抬起的视线。
其实润洵不笑的时候,桃花眼会稍稍带上点儿恹色,显得他这个人些许寡淡,却又因着昳丽的眼眉,微不可察地生出点薄情来。
自打上次争吵后,他们二人便一直未曾见过面。
风瑶抿了抿唇,避开他的视线走了进去。她将食盒放在小几上,也不开口,像是在等润洵先开口。
算是给他一个服软的机会。
润洵只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便搁下手中玉箸,他拿过一旁随意摆放的绢布,复而开始擦拭青鸾剑。
场面霎时变得很僵硬。
却又因着两人的相对无言而生出一点压抑来。
也不知为何,风瑶看着他手中的这柄长剑,忽然想起前些日子他曾说过,自己去求云亓教他剑术。
她对于润洵的了解其实并不多。
因为润洵的存在,才直接导致了墨离的死。她很难去了解一个自己恨之入骨的人,她对于润洵更多的,便是恨。
而这种恨,不需要付出太多感情,只需要记住这个人,再以最直接的方式了结他。
魔族杀一个人,通常不需要什么理由。
润洵幼时并不出名,小霸王的称号也只在神界流传,况且那时神界有位名声大噪,光风霁月的帝君云亓,自然无甚人识得润洵名讳。郁仪也不会早早将润洵置于风口浪尖处。
就连她,也只是在神魔大战时才匆匆见过一眼。
六界第一次听闻润洵的名号,是在西荒上古凶兽梼杌破出结界的时候。那时他手持青剑,以一人之力斩梼杌,镇西荒,也是自那日起,神界战神的名号才渐渐流传出去。
风瑶只当是郁仪将润洵保护得太好,才将他藏于神界养育教导,两万年不曾出来示人。她也以为润洵是自幼学习术法,才修得如此高深的修为,毕竟往后偌大的神界还要交由润洵掌管。
她从来没想过,润洵第一次拿起剑,是为了她。
一个不曾爱护他分毫,甚至厌恶他至极的母亲。
“这柄剑叫什么?”
风瑶忽地出声问道。
润洵手下动作未有停顿,听到她的话也只是沉默了两息,淡淡道:“青鸾。”
“......青鸾,好名字。”说完这话,殿内又沉寂了下去。
青鸾剑已被反复擦拭了许久,光洁的剑身上倒映出女子的眉眼,润洵心里忽地生出一股烦躁之意,他将绢布扔在一旁,站起身来,未曾有分毫目光落在风瑶身上,径直从她身旁擦过往外走去。
今日本就是风瑶特地来与润洵谈和的,她身为一族之后,自幼又是被捧在掌心里长大的公主,何曾受过这种闷气。
她盯着润洵的背影,声音不自觉拔高几分,“他日我若攻下神界,必定取了岁然的血来,墨离从来不会像你这样待他母亲。”
这话的意思其实很明显,岁然的血可复生万物,若风瑶得到了她的血,她必定是会舍弃他的。
反正,她也是当真不在意他。
润洵以为自己还会因着这句话伤怀片刻,但竟意外的没有。
他住的殿宇较为偏僻,寻常也不会有什么人来打搅他。他私以为这是风瑶的安排,不过就是不想让魔族众人看她的笑话罢了。
但这座殿宇却离万魔窟很近。
四月初四已过,万魔窟的试炼也随之结束。平日的万魔窟是魔族练兵之地,千月作为魔界大将军,在未雨绸缪之际也在万魔窟紧盯着,不容半分行差踏错。
润洵远远地便看见了她的身影,若不是一道突然响起的声音,他兴许还会出神更久。
“殿下何不进去?”
他淡然自若地移开眼,看向身侧整个人倚在树上的人影,但见到来人一双眼不似魔族血性,反倒更像是冬夜的寒星,一头长长的银发随意地散落在身后,嘴角噙着抹笑,透着邪魅的气息。
传闻这魔君麾下有两员大将,一是实力超绝的将军千月,再一便是精通风月的将军千夜。
他不擅武艺,也不精通术法,修为更是平平,唯一称得上是长处便只剩下他的样貌。
这样一个人与千月并肩,放在以实力为尊的魔界,倒是稀奇。
润洵并不想与魔界其他人牵扯众多,随意应道:“千夜将军不在万魔窟练兵,怎地有闲心管我?”
这样一番话,实在谈不上客气。
但千夜与旁的魔族不同,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魔族,骨子里自然没有他们那么热血澎湃的杀意,他能坐到大将军这个位置,也绝不仅仅只是靠千月口中所述的弹琴抚乐。
比如,他很善隐忍。
所以对于润洵的讥讽也只是一笑带过。
千夜伸手剐了下脸侧,有些懒散,“万魔窟自有千月坐镇,哪用得着我来操心。”
“不过,”他稍顿了下,从树上起身,“我倒是真好奇殿下是什么想法,到底是生活了五万年的地方,殿下当真舍得踏平神界?”
润洵显然不想回答他的问题,但他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个问题他根本回避不了。
先前孤身前来魔界,本就是他有业障未消,他能以墨离相要挟第一次,就绝不可能有第二次。神魔之战,避无可避。
他也是当真想过,倘若自己不曾跳下洗仙池,不曾成为墨离,是否就不会有诸多烦心之事。那将来兵至魔界的将领,便会是他,神界战神。
但是世上没有如果。
纵使他位列上神,已超脱凡俗太多,也还是不能够。
一切的因缘际会,其实早已注定。
千夜也并不指望这位太子殿下会对自己抱有什么和善的态度,他见润洵久久不答,便自顾自往下说:
“褚老一死,他安置在魔界各处的暗桩,就相继被发现一一清除了。其实魔君这个人,向来眼里都容不得沙子。他既想要与王后长相守,又想要平了那些风声,便浴血登上王位,让那些以实力为尊的魔界众人,全部心服口服地闭了嘴。”
“所以,魔君从来不是什么只会忍气吞声的善茬,他只是在等。两万年前的仇,并非不报,只不过是有所顾忌罢了。”
墨凛在顾忌什么,两人皆心知肚明。
他绝不会让魔界再次陷入当年的困境,也绝不会甘心让魔界一直困囿于阴暗之中。
润洵并不知晓千夜为何要与自己说这样一番话,但他也仅仅只是看着千夜,未曾出声。
“殿下肯定在想,”千夜笑了一声,“我为何要与你说这些。”
“大抵是看殿下可怜罢。”
且不说润洵活了五万岁,便是他来到魔族地界后也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大放厥词,竟轻描淡写地说着可怜他。
他的眼底掠过淡淡的冷色,已是不悦,只是还未发作便听到千夜短叹了一声,眼底是让人看不分明的怅然,“让我想起一人,也同样可怜。”
顺着千夜迢迢遥遥的视线,润洵再次看到了千月。
他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明白,方才良久的注视之中自己心底那股莫名的情绪,到底是为哪般。
也许根本不用如果。
他的眼前就有个现成的例子。
亲人在前不相识,横刀相向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