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寺门分隔出了两个世界,隔着喧嚣与杀戮。
那一抹雪白,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便好似是这世间最清净平和的存在。落日的光晕铺在无妄清俊的面孔上,镀上了一层碎金。
他恍若未闻,薄薄的眼皮半搭着,像是在看殿前摆置的香炉,里面一排排蜡烛闪烁着火花,被微风一左一右地拉扯着,摇摇晃晃,却始终长明。
是一片漫长的沉默。
正前方的香炉中插着成把的香,顶端冒着丝丝的火光,烧成灰烬。
众人不知无妄为何不答,却又因为他站在末尾,又不好回身去看他。好在,他终于开了口,嗓音泠泠:
“贫僧要以何种身份跪?”
他像是在认真询问着岁然,但她却偏偏听出了这里面的傲气。
无妄抬眼,对上她的视线,澄澈的眼底并没有他语气里的疑惑,“是以佛门弟子的身份,还是施主的朋友?”
他可以跪神佛,却绝不可以跪她。
梵音寺的普济众生,不是为了众生舍弃一人,亦不是为了一人舍弃天下。
他从无净那,先百姓一步知道了岁然的血可复生万物,但他却没告诉任何一人。这其中缘故自然有他所修的佛法......但也有他的私心。
好似知道无妄就是这样一人,岁然听他反问也没有什么意外之色。透过云层的光线缓慢移动着,照在他的身后,与他身前佛光融在一起,隐隐有几分成佛的迹象。
她忽而轻叹一声,唇角的笑意更多显露的是无奈。
他是佛门最虔诚的弟子,是万万不可能,跪下来求她的。不仅因为无妄一心向佛,更是因他从小浸润的超然气质和极佳慧根,让他不自觉保留了这个年纪该有的张扬。
这反倒让她感到庆幸。
但跪着的众人却不这样觉得,他们每个人都只是芸芸众生中挣扎的凡人,他们不知道自己还有多长时日可活,亦不知道自己还会有多少至亲要失去。
岁然于他们而言,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们无法,也不能做到像无妄这样坦然从容。
所以,他们接二连三地伏地叩首,“求姑娘救救我们!”
不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悠远的钟声,岁然不清楚是何处的钟声,又为何传来。只是随着钟声渐进,她不甚清明的思绪也渐渐开拓。
若换作从前,她兴许还得掂量这事情轻重急缓,也是万万做不到如今这副怜悯苍生的模样的。
“大家先起来吧。”她似是不愿再看,背过身去。
她既到了梵音寺,闹到如今这个局面,不给一个说法是万万走不掉了。
可她,并不能给他们保证。
“若姑娘不答应我们,我们便长跪不起。”
“对!求姑娘救救我们吧。”
无念本也跪于众人之中,他是存了期冀能救活无净,可眼下到这个地步,他怎么说也是皈依佛门十几年的弟子,如何能看百姓再闹下去?
何况他们此举步步紧逼,与外头那些害死无净的人族又有何区别?
“够了。”他怒喝一声,站起身来,“施主们心心念念着自己的至亲,难道岁然施主就没有双亲疼爱,兄姊呵护吗?你们如今跪在这,求她救你们的至亲,来日她的至亲又去何处,求人救她?”
众人嘴唇嗫喏着,许久没再说话。
倒是岁然闻言愣怔了一息。这声音只是些许耳熟,她有些意外无念会替她说话,耳畔有脚步踏过青石板细碎的声音,紧接着她身侧落下了一道阴影。
雪白的袈裟在她余光中一晃而过,平和的嗓音散在风里,“贫僧送施主离开罢。”
无念看了眼他们离开的背影,抬脚跟了上去。
无妄好似真的只是为了送她,在寺门止了步,低声说道:“施主保重。”
但岁然与他心知这一句保重,有多深沉。她已站在门槛外,闻言勾起一抹浅浅的笑,“希望我还能有机会听无妄师父诵经,师父也请多保重。”
赤红色的寺门缓缓合上,无妄转过身,不期然地看到了几丈开外站着的无念。
他已有好几日没怎么阖眼了,眼底下泛着青灰色的阴影,整个人变得很憔悴,他仿佛在无净死的那一天就老了几十岁,完全不像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袈裟底端有层淡淡的灰,是方才跪地蹭上的。
无念站在台阶下,仰头望着这位慧根超绝,令所有弟子都钦佩仰慕的大师兄,眼眶逐渐涌上滚烫的热意,他只一眨不眨地看着无妄。
他虽不能苟同百姓的想法,却也是实在地动过一瞬念头,想让岁然救下无净。师父走了,再也不能替他开解困惑,这偌大的梵音寺便只剩下大师兄能指点一二了。
“师兄。”
无净哽咽着出声唤他,“为什么......为什么死的是他......”
“无净不无辜吗?天耀城惨死的人不无辜吗?”
这方天地已然不复之前的清幽,香火烟气燎天,伴随着的是成股烟味窜入鼻腔,笼罩着整座大殿。
“无念。”无妄静静地看着他,出声打断。
他的视线穿过众人,穿过赤红色的窗纱,落在大殿正中央的阿弥陀佛上。梵音寺内云烟缭绕,众人长跪不起,只愿早日度过自己的苦难。
众生皆苦,佛祖为何不渡呢?
无妄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亦不知道该如何去回答无念的问题,万千佛法熟记于心,明明早已悟透了放下执念,此刻却又不知该从何开口,倘若师父还在就好了。
只是想起师父,他便觉得喉间艰涩,只吐出二字,“节哀。”
这字眼从无妄口中说出。
很是苍白,很是荒唐。
他垂下眼睫,低眼去看脚下的台阶,只是在经过无念身旁时,还是停顿了片刻,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我去明镜台......看看师父。”
殿前哄闹的百姓已经散了,只剩下三三两两闲谈地走在一起。
无妄沿着这座古刹的长廊缓缓而行,晚风低声呜咽着,从他的耳边呢喃而过。随着长廊越走越幽深静谧,先前那阵铃铃笑声又回荡在耳边,此处已靠近明镜台,是寺中佛印最强之地,照理说不该有这古怪的笑声。
于是无妄更加确定,他几日前并没有听错,且这人就藏在梵音寺内。
他脚下步子未停,看上去并不想理会这人。
那人也不再笑了,只是问道:“小师父,你动凡心了?”
听到这话,无妄脚下调转了个方向,看向长廊一侧的竹林,那里明明只有不足以藏身的绿竹,他却仍是定定地看着某处,嗓音有些淡,“施主莫要拿贫僧说笑。”
罗祁也很是意外,他能够感知自己的方位,不过她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了。她想起前几日那封血书,便觉得有意思,“小师父明明知道,岁然的血可复生万物,想必也料到了今日这个局面。”
“你不跪她,可是心悦她?”
风瑶既能将这消息告知与她,便也能告知其他人。她从来不相信这个妖女会有多大诚心是要与她合作,不过就是想借她的手除掉一些人罢了。
她倒是没想到,风瑶竟记恨郁仪如此之深。
罗祁正这般想着,便听到无妄淡淡说道:“贫僧与她,只是朋友。”
他话音刚落,便下意识去捻手中的佛珠,心间却像这空落落的掌心缺了一块,指尖抵近掌心,无妄不动声色地掩起手。
但罗祁明显对佛门弟子妄入红尘一事不感兴趣,她微微转头,眯眼去看这长廊尽头的地方,天光云影共徘徊,粼粼湖面仿佛真如明镜般照亮自身。
而那明镜台正中央,端正地摆放了一颗舍利子。
罗祁在神界时,也曾听过西方极乐境的佛祖谈经论道,所以不难看出那颗舍利子上被施加了一道阿弥陀佛的佛印。
疑惑渐渐浮上她的心头,她忽然回过头问道:“那你也不在乎你的师父吗?”
“不想她死,那你想让慧觉死吗?”她步步紧逼地问着,指尖汇出一道戾气,悄无声息地靠近无妄。
无妄似是感受到什么,神色淡淡地往后退避两步,他显然不想再与罗祁纠缠,但转过身还是提醒了两句,“施主莫要再跟了,明镜台的佛印不会对妖邪手下留情。”
罗祁看着那道离去的身影,并未停下手上的动作,戾气顺着她指尖缓缓落入无妄背后,确保那戾气没有将他惊动,她才放心转身离开。
与长廊的深幽不同,明镜台一眼可望到底。
无妄低眼去看台面倒映的自己,瞳仁之中的人脸上明明带着犹疑,他的心底竟难得升起了一丝迟疑。
慧觉大师是他最尊重的师父,是他教他识文断字,诵学佛法。若说他不在乎慧觉的生死,那不可能。可与之相较的,却又是岁然。
心悦她呢?
此时细细想来,也许没有。但他却又说不出对她是何种感情,是出于头次见到如此通透玲珑的人,还是与她的各种羁绊,他说不清楚。
无妄忽然觉得,自己不该来此地。
此刻的他,根本谈不上心如明镜。
无念尚且能找他疏导,他又该找何人呢?
无妄正要走,便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唤住他,“无妄。”
像往常那般,带着慈爱与隐隐的自豪。
他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僵硬的步子抬了又抬,终是忍不住回身去看。
只见那明镜台上站着一人,雪白的袈裟投影在明镜一般的巨大石台上,映出绚丽的光芒。一双眼眸不似这个年纪该有的浑浊,反而很是清澈。
正是慧觉。
之前备考请了半个月假(先滑跪认错)已经在努力复健了(手感都没了呜呜呜)保证这个月完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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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他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