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刀光剑影，尸山血海，被一道佛门阻挡在外。
无妄默不作声地收起那封只有他看到的血书，在一片寂静之中听到了如似幻听的铃铃笑声。
像是讥诮，又像是调侃。
不论是哪种，都听上去不太带有善意。
他环顾一圈四周，并无发现形迹可疑之人。梵音寺外有佛家结印加持，妖魔鬼怪根本进不了寺内，但眼下人界妖物肆乱，兴许这笑声是从外头传进来的。
思及此，他也并未多想，而是敛好思绪往金刚殿抬步。
无净的尸身被摆放得很端正，无妄只耽搁了一会儿功夫，他们便给无净换了一身雪白的袈裟。只是尸身僵硬，有些地方穿得并不工整。
无妄下意识地想要捻动佛珠，却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已经有许多未曾佩戴佛珠在身了。
他心下轻叹一声，默念着《地藏经》，低眼仔细为无净抚平身上的褶皱。
可是那褶皱怎么也抚不平，往日牢记于心的《地藏经》也念得磕巴生疏。
无妄的目光顿滞在无净稚嫩清秀的面容上，久久未动。
无净是梵音寺年纪最小的弟子，他虽然生性贪玩，但在大是大非上总是格外通透。若说无妄是在佛法中看破顿悟许多，那么无净便是靠他自己的一颗佛心了悟，这种与生俱来的慈悲，才最为难得。
人界刚出乱子时，无净是第一个愿意追随他去镇妖的弟子。
他那时问他，“大师兄，若我表现得好，晚上能否吃两碗斋饭？”
佛家弟子，不可太过贪恋口腹之欲。
但无净尚且年幼，又是在长身体的时候，他便一口应下，“师兄答应你。”
可那顿斋饭，他终究是吃不到了。
周遭是一片低声的轻啜，素来情绪不尚分明的各弟子们，都因为无净而沾染了一阵悲色。
他们从来被教导的，要看淡生死。可死亡真的降临到他们身边至亲之人那一刻，又该如何看淡呢。
他们不如大师兄慧根绝佳，能够了悟佛法众生。只是在备受疼爱的小师弟突遭变故时，还是忍不住伤怀片刻。
可大师兄当真不会伤心难过吗？
他明明才是那个最疼爱无净的人。
有弟子遭受这个打击之后，下意识想要依赖无妄，便将视线投了过去，却见他神色平和，脸上没有丝毫悲痛，只是往日捻动佛珠的掌心在袖间攥起。
“我去城中将尚且清明的百姓接来，你们便留在寺内随机应变罢。”
无妄直起身来，淡声吩咐道。
经此一遭，恐怕寺内弟子很长一段时间里不会去镇妖了。相比可怕的妖物，他们应当更加在意同族相诛这件事。
有几个弟子也想跟去，却被无念一个眼神制住了。
这意思其实不言而喻，他们普渡的众生反过来要置他们于死地，他们不如师兄通透，只想求神佛保佑，梵音寺内众弟子平安无虞。
无妄又何尝不知道他们心里所想，所以对于他们的沉默并未有过多苛责。
他只身往外走，整个人被佛光渡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在无妄开门的那一瞬间，他仿佛真如神佛来渡众生苦厄。
“大师兄！”
隔着数几十米，一名弟子忽然大喊着出声，“我愿跟你去接城中百姓。”
就连年纪尚幼的无净都能将生死抛至身外，他又有何不可。
无净的死，也许当真令众人有过片刻迟疑，但也同样感染了他们。
“大师兄，我也愿意去！”
“带我一个！”
越来越多的声音响起，只有一人迟迟不发声。
......
玉枝堂。
殿内香炉中燃着一缕青烟，九黎正在事无巨细地汇报罗祁那边这几日的动向。
云亓无心插手妖族内部事宜，早早便离开了玉枝堂，因此此时殿内独留了岁然一人与几位妖族长老。
她正仔细听着，却忽然看见九黎手中的信讯变化了几瞬，再之后就是他的神色大变。
“族长怎么了？”她出声问道。
九黎恍若未闻，只反复确认了几遍手中突然出现的信讯，信讯的最后猖狂地落下“罗祁”二字。
信讯上面所述内容，仿佛有真实的画面在他眼前一一上演，他身子猛地一震，信讯从他的手中飘落，在地上打了几个圈，正巧落在岁然前方不远处。
她从圈椅上起身，俯身将信讯捡起来，飞快地瞄了一眼信上所写，眸色微沉，“人族也受了欲念蛊惑？”
罗祁此番从一十八座地狱里出来，无非是想来无主的妖族借势，兵伐神界。
就算往后退一步讲，她的最佳选择也应是魔界的风瑶。
为何会去人界作乱呢？
“罗祁由欲念塑成，除非以女娲石或女娲精血塑造本身，她的力量才是完整的。但其实还有一个更快的办法，可以助她攻打神界。”
某位长老似是不敢置信，但还是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岁然看向他，问道：“是什么？”
那位长老张了张口，却觉得喉间艰涩，还是九黎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阴山尊主。”
许是阴山尊主直接导致了女娲祖神身陨，所以他的眸中骤然亮起了一抹狠厉的光芒，连语气都稍有阴沉，“若罗祁只想攻打神界，大可以以她自身目前拥有的力量献祭，召唤阴山尊主。”
虽说这样的法子会令她永生永世消散于天地，但以欲念形态走出地狱的罗祁，想必心中定是恨极了郁仪，已到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地步。
“照你们的意思，阴山尊主在人界？”岁然重新低眼看着信讯上落款的“罗祁”二字，顿时明白这是来自于她的挑衅。
“大抵是的。”
妖族对于这种特殊形态一向敏感，目前还没感受到阴山尊主的气息，想必是还未真正觉醒，而罗祁这一举动，恰好证明了阴山尊主如今身在人界。
“那我便前往人界。”
岁然当即做下决定，却遭众多长老反对，“万万不可！”
她将信讯随意烧毁，漫不经心反问道：“有何不可？”
“你们是怕我同数十万年前一样，再度身陨？”
九黎闻言也与其他长老站在同一阵线上，他沉吟片刻，还是劝道：
“上神之血可疗愈万物的秘辛早已在六界传播开来，现在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和平共生的六界了，如今外头对您可是虎视眈眈。纵使您修为高深，可以一挡百，那千军万马，六界诛罚呢？届时您又该如何自保？”
如今的岁然，已然到了内忧外患的地步了。
他们虽寄希望于她能够重振妖界，却更希望妖祖的血脉可以永远存活于世。
不知为何，岁然此刻忽然很想念云亓，现下她的境遇竟与他别无二致，只是他自出生起便肩负着守护苍生的使命，相较她更无力些罢。
总有人要背负的，她既选择了，便无所畏惧。
“祖神以命封印阴山尊主之时，又可曾想过自己能否存活？”
岁然的话音落下，玉枝堂内再无其他声音，静得有些沉重。
她负手往外走，心中已然知晓再不会有旁人来阻止她。
同先前洛九时期来的人界并不一样，这次岁然明显能够感觉到人界的死气沉沉。街巷空无一人，家家大门紧闭，唯有鸟兽极其绵长阴森的鸣叫声。
盛夏许久未曾降雨，街上干涸的血迹已经发黑，便连血腥味都淡了不少，但并不难看出，在这之前，繁华都城经历过一场怎样的屠戮。
她再度往前走，忽然瞥见巷口各处都张贴了同一张告示。
告示上的画像过于熟悉，她的心中忽地生出了一种不祥之感，不禁走近些许去看告示上的文字。
此女之血可复生万物，疗愈万伤。
只此短短一行，并不是抓捕悬赏令，目的好像只是想让众人知晓她的面容。放在往常，这也许只会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如今身处难以自保的人界，这个讯息就是所有人最后的救命稻草。
忽地，墙体剧烈震动，上面张贴的告示晃悠悠地携着石灰一同落下。紧接着，岁然便听到类似野兽低吼的声音渐渐靠近。
她尚未有所动作，但见这户人家急匆匆从屋内跑出来，骤然看见屋外站着一人，心里猛地咯嗒一声。
“人吃人了，姑娘怎么还傻站着不动啊。”
那家婶婶好心多言了一句，便要拉上自己的儿子离开。
倒是她的夫婿在慌忙中多看了几眼岁然，但也并未说其他的话，只来得及说上一句，“姑娘快去梵音寺避避罢。”
岁然目光随着这一家人的背影而去，确实是往梵音寺的方向不假。
她心中知晓无妄定不会坐视不理，所以便也心安地放任他们离去。只是眼下，她需得将那些被欲念蛊惑的人族解决了。
那些人很快就逼近眼前，浑身冒着汩汩戾气。
因着她与女娲祖神的特殊关系，所以下意识便能结出封印欲念的法诀。这些人的力量残缺，所以岁然也没有费多少功夫便将他们的戾气全部吸走了。
可这到底不是根除的办法，看来她还是得去梵音寺找无妄了解点情况。
而此刻的梵音寺，随着那一家子人的到来而炸开了锅。
近几日来，城中有流言传道有人的血可以复生万物，大街小巷更是贴满了那人的画像。
在梵音寺被收留的百姓们，哪个不是死里逃生才活下来的，他们当中大有人是失去双亲或者幼小的，这样的消息对于他们来说，无异于是雪中送炭。
所以岁然自一进寺门，便看到的是眼前景象。
乌泱泱一片，跪了一地的百姓，更有几道雪白身影也混在其中。
见到她的身影，立马高声呼喊，“求姑娘大发慈悲，救救我们！”
岁然脚下步子稍顿。其实她有所预料，毕竟那户人家门口就张贴了她的画像，那时的男子反应也不甚从容，应该是认出她来了。
她的目光缓缓移过跪着的众人，落在了这一方天地里唯一一个笔挺站着的白色身影上。她早前便已听说了慧觉大师的死讯，此刻不由得轻叹一声，隐隐带着叹惜的欣慰：
“无妄，你为何不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