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喝了，自然是喝了。”洛九垂下眼睫，如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有些莫名的心虚。
云亓食指摸了摸眉梢，神色变得有些古怪，“那你这是，饿了？”
洛九咬着唇，在他疑惑的目光下点了点头。
阁楼的层层暖光，披笼在她身上，令她周身都散发着柔和的光。而在那无限绮丽的光晕中，身着红裙的少女神情略羞，除去解语花一般的机敏善言，多了几分不多见的生动。
一双眼睛就像星辰般耀眼，两相辉映着，竟让人一时忘了，她不过是个凡人而已。
云亓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淡淡道：“厨房在......”
他话音顿住，似是知道她不识路，于是改口，“本君带你去。”
*
厨房原来是在飞星阁边上的小厢房里，这位置倒真是隐蔽。
生怕有人找着似的。
洛九跟在云亓身后默默打量着，说是厨房，不过就是个能生火的地方。
除了做饭的炉子和一口锅，什么都没有。
偏生这个时候，肚子又不嫌丢人地响了两声，她撇撇嘴，“君上，我看这厨房也没什么能吃的......”
“嗯。”云亓理所当然地应了一声。
他自己并非重口腹之欲的人，如今活了五万岁，加之辟谷修炼，寻常最多饮几杯茶，静心静气。
况且，世间自然力量皆能被他炼化吸收，那些人间烟火气的东西，他自是从未沾过。
冥界多是魂魄，又甚少往来活人，粮食匮乏倒也是正常的。不过森罗殿眼下住了个凡人，确实有些麻烦。
洛九自认倒霉地叹了口气，“想不到到头来，我竟要成饿死鬼了。”
话音刚落下，眼前就出现了几道点心，长得甚是精致小巧，也不知道能不能吃饱。
但她实在太饿了，捏起一块绿豆糕就往嘴里送。
才吃了一口，糕点在她嘴里细细咀嚼，越嚼越不是味儿。
她怎么觉得，这点心过期了呢......
洛九又咬了一口，悄悄抬起眼看他，最终还是认命地咽了下去。
她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多谢君上，我、我吃饱了。”
云亓闻言眼带诧异地看向她，“这就饱了？胃口这么小？”
“对啊，对啊。”洛九忙不迭点头，她上辈子一定是作孽了，才会落到发烧不成就饿死的地步。
求求云亓大发慈悲，她还想多活几年。
云亓沉思片刻，作势要去拿点心，“是这糕点不好吃？”
方才他突得想起储物袋里，还有两万年前太子生辰时，润洵硬塞给他的糕点。
听他的意思，这糕点是花神宫的桃花仙子亲手做的。
神界喜好口腹之欲的神族并不多，但凡好这口的，都对桃花仙子的手艺称赞不绝。
难道，传言有虚？
指尖忽然碰到个柔软的东西，云亓僵硬了一瞬，那秀窄修长的手不知何时搭在他手背上，带着病时的温热贴在他微凉的肌肤上，指节下意识地蜷缩着。
耳边是她轻声的低语，“君上可怜可怜我，把剩下的点心留给我当存粮吧。”
他的目光沉了沉，她的掌心带着温暖的余温，让他冰凉的肌肤一寸寸回过温来，“日后你便自己来厨房吧。”
云亓抽回手，将话落下后便走了。
洛九垂眸看向那些过期的点心，其实觉得自己以后也没有来厨房的必要了。
她拖着饥肠辘辘的身子走回厢房，目光在桌上的汤药顿住，过了几秒，她才缓缓走过去，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白日睡得太多，此刻是怎么都睡不着了。
索性闲来无事，不如去打探打探消息。洛九轻手轻脚地打开门，从西殿后门溜了出去。
飞星阁是森罗殿乃至冥界视野最宽阔的地方，任何动静都能在阁楼上尽收眼底。
“君上。”清羽恭敬地半跪在地，不知云亓召她前来所为何事。
云亓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瞧着窗外。
冥界常年有雾，不见山水、不见花草，到处都是死气沉沉的样子。见惯了神界的奢靡精致，经历了阴山地狱的恶劣极端，如今的他，倒也是习惯了冥界的冷清阴晦。
他垂下眼，视线往下移去。
黑白的色彩里猛然跃出一抹极致的红，只见西殿后门，一个穿着红裙的娇小身影，正偷摸着往外溜。
云亓收回目光，随口道：“本君交代你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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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九一路走到忘川河畔，没想到这个时辰还有这么多魂魄。
她轻而易举地穿过魂魄，挤到奈何桥上。
孟婆感受到生人的气息，抬眼看她，眼里闪过几许惊诧和疑惑，“你怎么还留在冥界？”
洛九在她身旁坐下，拿了一柄木勺帮她布汤，“我现在在森罗殿做侍女呀。”
话落，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过去这么些天，她倒还没尽过侍女的义务。
“殿主竟没将你赶出来？”闻言孟婆倒是更诧异了，森罗殿可是从不留外人居住的。
洛九对这话感到不解，“许是看我可怜就收留我了。”
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孟婆讥笑一声，“不知道生死簿上，有没有可怜这两个字。”
她顿了顿，又瞥洛九一眼，“不过看你周身气息，倒是与初见时并无差别。”
看来森罗殿并未对她做什么，孟婆的视线又转回茶汤上，只是心里默默思忖着。
肉身未灭魂魄未散的人，若在冥界停留超过七日，就会彻底变成活死人。
拥有肉身，却和死人无异。
不能入轮回，魂魄也无法消散，只能永远游荡在冥界。
四月初四那日，往来的人里只有她还活着。
莫非不是人族？
可那气息波动，分明是凡人无异。
“云亓每日看到这么多鬼魂，心里应该会很难过吧。”洛九这番话将孟婆思绪拉了回来，她敛下神色，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
“绝心绝情的怪物，如何难过？”
洛九听到这话下意识皱起了眉，她虽不知孟婆这是何意，但照几日相处下来，云亓绝非如传闻中说得那般狠厉骇人。
他明明就只是个爱捉弄人的神仙。
但她既下定决心回忆前尘，便得将他的过去了解清楚，“为什么，你们都这样说他？”
孟婆见她单纯，心想着同她说实话也无妨，说不定还能让她留个心眼，别被祸害了。
于是，她慢悠悠地开了口，将事情娓娓道来。
女娲祖神守护苍生数万年，六界也一直以平等和平相处着。
唯有阴山之地不同。
阴山背后有二九一十八座地狱，六界中只有穷凶极恶的罪徒才会被扔到此处受尽永生永世的折磨。部分犯罪过但有大功德的人也会进入阴山地狱，只要还清因果便可转世进入轮回。
若不慎入了地狱，那便只有自求多福的份了。
它不仅要忍受烈火灼烧和严寒冻裂的皮肉之痛，还要承受五毒八苦、七情六欲的噬魂之苦。
因此，阴山聚集了世间最邪恶的力量，它能洞悉一个人心底最可怕的**，源源不断，无法根除。
任何在意的情绪都会被无限放大，每过一座地狱，就增加一倍痛苦。
进去的人无不是被爱恨嗔痴的执念所裹挟，成了地狱恶鬼的傀儡。
所以，自天地初开以来，从没有人能离开十八座地狱。
女娲祖神在数万年前为了封印阴山邪念而身陨，天地间又运转过了数万年才孕育出了一个强大的神族——云亓。
从他降生在乾坤台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要担负起守护天下苍生的使命。
云亓慧根极佳，他时常与西方极乐境的阿弥陀佛谈经论道，虽是万万年不变的淡漠模样，但早就耳濡目染了慈悲为怀的心性。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知为何落入了阴山地狱里。
地狱流动的时间与人界不同，人界一天，地狱三千年。没有人知道，他在地狱里三万年过得是什么日子。
也没人知道，一个心怀苍生的帝君经过地狱淬炼，会变成一个怎样的人。
但是好像也没有人在意。无非觉得他就是个天地孕育的神仙而已，再等上几万年，自会孕育出下一位的。
就这样过了许久，云亓意外地活着从阴山地狱里走出来了。
肉身之痛尚可以忍受，七情六欲呢？
一个毫无感情的人，怎么可以相信他仍怀有慈悲之心，能够拯救天下苍生呢？
他本该重回神界，却被森罗殿前任殿主罗祁留了下来，成了继任殿主的人选。
于是，帝君声名在外，逐渐变成了绝心绝情的森罗殿殿主。
杀伐狠厉，不近人情。
一阵阴风吹来，吹得茶汤泛起涟漪。
洛九不知是冷的还是什么，拿着木勺的手都有些颤抖。
原来梦里的场景，竟是阴山的十八座地狱。
旁人雾里观花，看云亓如此，只当是一阵事不关己的唏嘘，大抵是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柄谈资。
孟婆说，没有人知道他过的是什么日子，没有人知道，他如今变成了什么样。
但洛九知道。
她曾在梦里默默看了他无数个日夜，对于他的情绪，她几乎能感同身受。
从孟婆零碎的语言里，她大抵可以拼凑出一个帝君云亓的影像。应是芝兰玉树、高洁傲岸，带着一丝光风霁月的慈悲。
受六界朝拜，享天地尊容。
但他却吃了很多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