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重要场合,旁若无人埋头睡觉的,秦泽是第一个。
寥寥数眼,何若镜就对秦泽有了基本判断——
一位货真价实的,吊儿郎当公子哥。
窗外黑云压城,暴雨已至。
密集的雨点迅疾打下,沙龙还在继续。
轮到何若镜上台时,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后。
她的题目是:何为自由?庄生梦蝶与柏拉图“洞穴隐喻”。[1]
她从东西方哲学两个角度探讨自由,讲述它们共有的,对现实真实性的质疑。
以及二者对终极自由的定义:一个是“万物与我为一”的齐物境界,一个是认识真理与承担启蒙责任的真正解放。
如果单纯是照本宣科,自然与其他老学究别无二致。
可何若镜偏偏另辟蹊径,从自己的一个梦讲起。
“去年夏天,我在书房煮茶,等茶煮好后,我起身拿起壶来倒茶,热茶在杯子里腾起雾气,我竟突然一脚踩空,跌进滚烫的茶汤里。”
“原来我变成了一片碧绿茶叶,顺水漂流,从细小河流一直漂到大海。大海深处有龙宫,龙族正在设宴招待客人,见了我,便要将我和其他茶叶一起磨成茶粉。”
“眼看着要粉身碎骨,我心急如焚,却又一次感到失重,重新坠入深渊。跟着我又浮起,原来是一只海豚救了我。”
“这只海豚浑身是很奇异的红色,背着我一直往岸边游,快安全时,它却突然跳了起来,在岸上搁浅。而我被它甩落,重新掉进大海,再无自救可能……”
“就在这个时候,我醒了。原来是一场梦。”
“原来……之前我煮上茶后,就在困意下打起盹,热茶实际上还没起身去倒。”
“这时候我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再回头看去,书桌上有一条红色鲤鱼正在挣扎翻腾,是刚从鱼缸里跳出来的。”
“于是,彻底梦醒的那一瞬间,我不知道我是我,还是我是茶叶,又或者我是那条红色鲤鱼。”
……
无论是哲学观点的阐释,还是她本人天马行空的梦,都赚足了在座同行们的注意力。
也唤醒了第一排的秦泽。
秦泽原本只是替兄长出席一场哲学沙龙,单看主题就知道无聊透顶,据说去了不少哲学学者。
所以一开始时,他只是准备在会场睡个觉,听那些老头儿讲那些玄之又玄的东西,只当是有了助眠的背景音。
可后来,背景音好像就不同了。
是女孩的声音,温和从容,能把哲学问题讲得深入浅出。
他半睡半醒地听完了完整的发言,终于忍不住睁开惺忪的眼睛。
睁眼的那一刻,她的发言已戛然而止,而他却还在着迷她的那个梦。
他渴求知晓她更多,于是向她望去,随后便碰触到了女孩同样望过来的眼神。
秦泽微微怔住,瞧见她穿着一身淡雅的竹叶刺绣长裙,高挑优雅,皎皎如雪月之姿。那双漂亮的杏眼恬静而有神,睫毛轻颤时,透出一丝看不真切的狡黠,如平静湖泊下,藏着的暗流涌动。
她的模样果然与她的思想、她的声音一样美。
那短暂的一瞥,让秦泽心跳空了半拍,呼吸失了节奏。
“哲学确实并非无用,至少它能让人好梦。”女孩打趣般道。
好个“无用之用,方为大用”的哲学。[2]
会场的人们闻声都笑了,对她话里的调侃,都是心照不宣。
秦泽慌忙起身,想要坐直些,以挽救他的形象。
但女孩早已讲完下台了,他只好飞快地扫了一眼幕布。
幕布上有她的名字,以及微信号。
“何若镜。”
没来由地,秦泽觉得她连名字都很特别,别有关窍。
于是趁着最后一位学者上台,他迅速在手机上查了查。
从《庄子》里看到了这句:“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3]
秦泽看不懂,也因此笑了笑。
请教《庄子》蕴含的哲学问题,或许是约哲学学者出来的绝好借口。
不过在此之前,他需要成功加上何若镜的微信号。
然而就在他查询她名字渊源的间隙,新上台的学者已经开始发言,秦氏集团-派来的助理专业地切换了PPT。
正在扫码的秦泽,最终只扫到一个残影……
斜后排的何若镜,目睹了这一切。看着秦泽与助理大眼瞪小眼,助理满是茫然不解,实在有趣。
她也明白秦泽的用意,在沙龙活动结束后,见秦泽第一个过来找她搭讪,也并不感到意外。
“你好,我叫秦泽。”他在她身旁站定,礼貌伸手。
她同样礼貌回握,笑了下,言简意赅:“何若镜。”
在此之前,她早已听说过这位“秦二少”从前的种种事迹。
身边女孩来去熙攘,每段感情都出手阔绰,同意分手后,也会带着笑意询问,是否需要开车送她回家,好像从不伤心。
不羁性格犹如脱缰的野马,真不知以这种风流公子哥的秉性,究竟能有几分真心。
对待这类人,何若镜一向敬而远之。
短暂相握的手,很快就彼此松开,秦泽先一步开口:“何教授,可以加个微信吗?”
“不好意思,秦先生。”何若镜客气地拒绝,“我的社交圈很小,一般只加熟人,还有学术相关的。”
这样的拒绝已算强硬,可又与方才违背,秦泽愕然:“你刚才有把二维码投屏,邻座好几位都添加了好友。”
“是啊,那都是学术相关的。”何若镜缓缓一笑。
秦泽:“……”
这句解释,才算是彻底将秦泽噎住。
他确实可以大言不惭,说自己也是学术相关的人。可方才睡觉被抓包的那一幕,好像已经将他的可信度降至冰点。
正思忖间,面前的女孩已经从他身侧离开。
看她的态度,再追上前去强要联系方式,估计也是一场徒劳,更显得不尊重。
秦泽想想,也就暂时作罢,准备另寻他法。
又见窗外暴雨如瀑,不禁多望了几眼何若镜的方向。
三分钟后。
站在大楼门口的何若镜,收到了秦氏集团助理送来的一把雨伞。
纯木质手柄,黑色伞面,印有特别的logo,有股复古英伦风。
何若镜道谢之后,问起助理归还的地址。助理却笑着摆手,言说这伞是送给她的。
部分活动主办方确实有这样的细心,不过何若镜看向其他与会人员时,他们的伞,却都与她的这把不同。
何若镜没有多想,再次道谢后,就驾车离开,前往城东的父母家。
她平常基本上每两周会回父母家一次,但最近寒假收尾时,为了申报课题,赶着写本子,后面又忙着马拉松比赛和哲学沙龙的事,过完元宵节后就没再回去,算起来已经有将近一个月没见父母。
在地下车库停好车后,何若镜乘电梯上楼。到门口时,才打开包翻腾,无果,随后直接拨通了妈妈的电话,慵懒地撒娇。
“妈,钥匙没带,你来给我开个门呗。”
母亲何珍以为她是开玩笑,但还是起身开门。
见到许久不见的女儿果真站在门口后,不禁笑骂了一声:“咱们家的大忙人,还知道回来。”
又想起外面下着大雨,何珍揪起心:“没淋着吧?这么大雨还赶过来,不挑个日子。”
“没有没有,我哪儿都挺好,就是有点饿了。”家里的一切太过熟悉,何若镜闭着眼都能换好拖鞋,熟练地搂住妈妈讨吃的。
“饭已经快好了,还差道凉菜。”何珍亲昵地抱了抱女儿,“你有口福,每次回家都能赶上好吃的,今晚这栗子鸡费了我好多功夫。”
“那是。”何若镜轻应了声,又想起来问道,“对了,我爸呢?”
“你爸这个人,跟你一个样。”何珍手里的一小把香菜一直都还没放下,笑道,“所里的同事请他帮忙写序,他能闷在书房一整天不出来。”
“老朱。”何珍抬高声音喊了几声。
朱清时很快就出来了,正伸了伸手臂,久坐浑身都又酸又僵。
“珍宝好不容易回趟家,你跟没事人似的,也不知道早点从你那山洞里出来。”何珍埋怨道。
朱清时连忙赔不是:“是我这老头子耳聋眼瞎,真没听见。”
“不过我这也是不甘落后。”朱清时望着何若镜,赞叹她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再不用点功,可要被咱们珍宝超过了。”
何若镜的小名与大名完全无关,叫“珍宝”。
意为何珍的宝贝。
母女一体,何珍当年生何若镜时,很是凶险,羊水栓塞让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差点丢了命。
后来在给何若镜上户口时,何若镜跟了母亲的姓,本就是理所应当。
朱清时顺手拿过何珍手里的那把香菜,去厨房料理最后那道凉菜,而何珍则有了空闲,问起何若镜:“珍宝,你上次说准备把男朋友带回来让我们看看,日子定下没?”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何若镜觉得瞒无可瞒,索性坦诚告知:“日子不用定了,我俩分手了。”
“分手了?”何珍大为震惊,“上个月不还好好的吗?为什么分呀?”
“就是前几天的事。”何若镜无奈,“因为他向我求婚。”
“求婚不是好事吗?”
“是在马拉松比赛半路。”
“那是有点不太……”
“还捧了束粉色玫瑰花,说是我最喜欢的花。”
“他怎么能这么……”
“是吧,妈,你跟我爸都知道的,我最喜欢的是蓝紫色的绣球,是无尽夏。”何若镜默然两秒,缓缓道,“可他不知道。”
多余的话,好像再不用多说。
何珍全明白了。
随后朱清时才端着饭菜从厨房出来,听了半句云里雾里,正要追问何若镜,就被何珍拦住,讲起前因后果。
新做好的饭菜有些烫,何若镜先回了自己的卧室,刚一进门,就看到手机屏幕蹦出消息。
是微信好友申请,对方昵称:“无尽夏”。
何若镜愣了一秒,才去看申请理由,前后发了两句:
“知道你一般只加熟人,还有学术相关的。”
“但我可不可以,成为那个不一般?”
[1]庄生梦蝶:出自《庄子·齐物论》。大意为:庄子曾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飞舞的蝴蝶,醉卧花心,追蜂逐蝶,快意自得,不知自己是庄子。顷刻间醒觉,惊异地发现自己不是蝴蝶,而是庄子。于是庄子迷惘不清,不知是庄子梦为蝴蝶,还是蝴蝶梦为庄子。
柏拉图洞穴隐喻:出自柏拉图《理想国》第七卷。大意为:有一群囚徒每天生活在一个洞穴里,他们的头和脚都被捆绑起来,无法动弹。在他们的身后有一堆火,囚徒和火的中间有一堵矮墙。墙下有人举着各种各样的雕像走过,火光将这些雕像投影在囚徒对面的洞壁上,形成各种影像,而囚徒认为这些影子就是实物本身。有一天,一名囚徒离开了洞穴,见到洞外的阳光,开始察觉原来自己一直被影像欺骗,于是他返回洞穴,向其他囚徒讲述自己所看到的真相。但是他惊讶地发现,大家居然都不相信他。
[2]出自《庄子·人间世》,引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作为解释:【一棵高大的栎社树,因为木质疏松,没有用处,所以匠人不去砍伐。大树托梦对人说:“长期以来,我致力于只求无用。曾有几次,我都几乎死去,现在才成功达到无用的目的,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大的用处。”《人间世》篇末说:“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无用乃是全生之道。】(所以哲学上有“无用之物,方为大用”的说法)
[3]引自《庄子》,翻译参考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一个接近于完美的人,心如明镜,不为物所移,对外物无求无待;物来而对应,但不存之于心。因此,接近完美的人能在对应中战胜外物,而不为外物所伤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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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02 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