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泽早该明白,一切都瞒不过聪明的何若镜。
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暴露的,又或者从一开始时,她就一切了然。
他只遗憾,自己没了还伞的借口。
好像她天然不愿与他建立羁绊,一把伞物归原主后,他们二人之间就毫无关联。
但却听见她看穿了他心思般道:“一定要借口吗?”
“不借口,就不敢继续来找我吗?”她望着他的眼睛,像在审视,又带着若有似无的期待。
她好像在破例,为秦泽单独敞开一道门。
而秦泽明白了她的意思,倚在门边,含笑向她道别时,眼里却盈满依依不舍:“那下次再见。”
能够再相见,真是件幸福的事。
一把雨伞,挡不住斜劈下来的暴雨如注,回到车里时,秦泽身上湿得比原先还厉害。
但又是欢喜的,感觉空荡荡的心里渐渐充实,住进了一个惹他牵挂的她。
她偶尔的回应,就让他觉得从此不再孤独。
*
教师公寓有24小时的热水供应,在进浴室洗澡前,何若镜打开微信,重新设置了秦泽的权限,而后才将手机留在了床上。
一小时后,傍晚时分,她吹干头发,又在书房坐了会儿,才重新拿起手机,看见微信朋友圈红点提醒时,不禁抬了抬眉。
这家伙反应好快。看时间也不过是刚到家不久,竟然就发现她打开了朋友圈权限,还一口气往下看了下去。
给她点了七十多个赞……
那好像是她所有动态的总和。
没过多久,他还主动问起其中一条动态来:“何教授,在你身边,那些狗怎么能这么乖?”
那是上周的朋友圈了,同事帮她拍下校内几只小流浪狗摇尾巴跟着她走的情景。
在秦泽看来,她像是童话故事里的迪士尼公主,有驯服动物的能力。
何若镜想想道:“不是所有狗都那么可怕的。”
又回忆起秦泽前些天的反应,她试着直言自己的好奇:“秦泽,你为什么怕狗?”
秦泽没有回复,就连屏幕上方的“正在输入中”都停下了。
留在何若镜以为,他会就此沉默下去的时候,他却突然打开了语音电话。
她下意识就点了接通,听他轻声道:“其实是很丢人的故事,你确定想听?”
他好像真的将其视为痛苦经历,语气里带着窘迫与难为情。
何若镜心态平和,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只反问道:“那你确定想让我知道么?”
耳边传来秦泽的呼吸声,他没有否认。
一段“丢人”又痛苦的经历,依然想被人倾听,想被人知晓。
因为对方是何若镜,这种倾诉的**也在无限滋长,像蓬勃的野草。
“那年我才五六岁吧,我记得。”他主动开启了讲述。
“我妈带我去公园玩,我坐在草地上,她临时接到个电话,聊了很久。这时候有几只没有牵绳的狗,也在草地上互相追着玩。看到我之后,它们不约而同都冲到我面前。”
“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狗,有几只站起来比我还大。我下意识就往前跑,那些狗就叫着在后面追我,我哭着拼命跑,拼命跑……”
“被追了一路,后来摔倒,那几只狗就把我围住,用爪子抓我,咬我的脚。那时候我连哭都不敢哭了,只觉得我要被这些狗吃掉。”
“狗主人赶到时,我的脖子和手臂上全是狗抓的血痕,脚上也被咬出血。”
时隔二十多年,再说起童年时被狗追咬的经历时,秦泽还是有种恐慌感。
何若镜静静听着,这时问起关键:“那你妈呢?她没有注意到吗?”
“我妈?”秦泽发出一声苦笑,“她只顾着跟我那个堂舅打电话,根本没发现我被狗追着咬。”
他在惊慌下,哭喊出的那几声“妈妈”,没有被张婉凝听到。
后来发现时,张婉凝带他去打狂犬疫苗,又忍不住责备他。
“你当时跑什么?你不跑,那些狗根本不会追你。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几只狗嘛?”
秦泽当时觉得委屈,张婉凝又温声哄他,转移他的注意力:“好了好了,别怕了,咱们买冰淇淋吃,好不好?”
“从那以后,我看到狗就忍不住发抖,就想起被狗扑咬的瞬间。多小的狗都不行,包括刚出生的狗。我妈知道后,笑我太胆小。我妈永远都理解不了我在怕什么。”秦泽道。
何若镜温柔又心疼地接过他的话:“也永远都理解不了,那时候你有多需要她。”
从头到尾,张婉凝好像都没有接纳幼时秦泽的恐惧,也没有第一时间保护他。
她选择直接跳过这件事,却不知道过度的惊吓会让恐惧在秦泽心中扎下深根。
从此,秦泽忘不掉这段潜意识里的童年阴影。
“听起来很丢人很怂吧?”秦泽尴尬道,“当时那几只狗实际上没多大,不是大型犬。也不是恶意攻击我,是我突然跑起来,激发了它们的兽性。可有了这段经历,我一开始时,连我嫂子养的超级迷你的马尔济斯犬都怕。”
“我不觉得。”何若镜却认真道,“有些事,对于孩子来说,本来就是不同的重量。”
“为什么不能害怕和恐惧呢?”何若镜觉得他的恐惧理所应当,“对于那时候的你来说,它们确实就像吃人的野兽。你没有足够反抗的力量,甚至没有人真正及时赶来保护住那么小的你。”
几声发自真心的安慰,跨越二十余年岁月,流入秦泽耳中,让秦泽恍然,竟不觉得迟缓。
她还会继续帮他分析:“不过科学而言,面对比回避有用。你能在一次次接触中,减轻对马尔济斯犬的恐惧,最后接纳,应该就是这个道理。”
但这种疗法,其实还要看秦泽本人的主动性。
看得出,他实际上并没有主动跟狗相处的意愿,也就让对狗的恐惧延续至今,没有完全消除。
“何教授,谢谢你。”秦泽轻声道。
平稳的声线,好像掩去了他因她言语,心中的翻江倒海。
他对她生出了更多的依恋,一切都仿佛在无声确认着,初遇时就有的那种感觉。
“不用谢,而且……”何若镜望着他头像里的那轮孤月,语气柔而缓,“或许你该换个称呼,不用总那么见外。”
“好,那……”
分明好不容易得了女孩的许可,拉近了距离,秦泽一时却叫不出旁的称呼。
他怕“何若镜”全名比“何教授”还生分,他想唤她“若若”,好像在梦里已唤了无数回,可现在又怕太轻佻。
思来想去,倒是把所有称呼都吞进腹中。
反倒是何若镜更大方,不掩好奇,接着问道:“你的昵称为什么叫‘无尽夏’?”
“因为觉得这种花的名字很特别。”秦泽据实答道,“我喜欢永不结束的事物,我喜欢没有尽头的夏天。”
他的喜欢,与何若镜相撞,不是迎合,而是共鸣。
在看到何若镜家里尝试种过无尽夏的空花盆时,他才确认,原来何若镜也喜欢。
“那你知道无尽夏的花语吗?”何若镜问道。
秦泽望着通话页面,好像想起什么,切换到她的朋友圈主页。
“不灭的希望与持续的美好。”
签名映入他眼帘,与她的声音一同落下。
Endless Summer,无尽夏。
与夏天一起无尽的,还有希望和美好。
“先不聊了。”何若镜看了眼打来的电话,便要匆匆中断与他的聊天,“我妈有事找我。”
她的挂断好像还存有几秒的停顿,足够秦泽恋恋不舍同她说了句“晚安”。
“喂,妈。”
何若镜接起妈妈何珍的电话时,多少有几分不好的预感。
何珍很为她着想,怕打扰她工作,一般不主动给她打电话,而是等着她有空时给家里打。
像今天这样突然打来,多半出了什么事。
“珍宝,你快休息了吧?可有件事必须跟你说一声,听听你的意思。”母亲电话里很是为难,语气透着无奈,“你姥爷出院之后,一直想来繁城住一阵,听你舅舅的意思,下月月初就要过来了。”
“从老家大老远过来?是要住家里吗?”何若镜皱眉问道,“在舅舅家住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要来?”
何珍与朱清时的那套房子,面积并不大,两室一厅,再加一个小书房,那两个卧室之一,还是给何若镜留的,真想不出老人真过来后,能住在哪里。
何珍则叹了口气,解释道:“自打出院以后,你姥爷行动上就不利索,你舅舅说顾不上他,他自己又说……想我们了,就过来住一阵。”
“妈,我明白了。”何若镜了然,“因为他老了,病了,所以怕麻烦到自己儿子,这时候就想到你了。”
何若镜记得从前的许多事。
比如姥爷身体好时,是不愿来繁城的,就乐意住在舅舅何强家里,帮舅舅带孩子。反观妈妈生下她坐月子时,姥爷他人都没过来一趟,只打了通电话。
又比如,姥爷背着姥姥,藏了挺大一笔私房钱,全私下里给了舅舅。这笔钱的存在,妈妈一直不知道,还是舅舅喝醉酒说漏了嘴。
再比如,那本姥爷修订过无数遍,妈妈何珍没机会写进去,她却因为成为博士,莫名其妙被编了进去的族谱。
“可又能怎么办呢?”何珍终归还是心软,“他是你姥爷,是我爸爸,生了病怪可怜的,如果真要来繁城,要来家里住几天,我总不能把他赶出家门。”
何珍不是那种能硬起心肠的人。
更顾虑着在街坊四邻间的影响,怕到时候在家门口闹起来,被人闲言碎语,指责为不孝。
何若镜完全明白母亲的意思,不由苦笑一声道:“不孝的罪名,真是咱们中国人压在头上的一座大山。”
可这罪名,来得并不公平。
母亲何珍小时候,就没被姥爷重视过,十六岁那年,甚至差点被姥爷偷偷包办婚姻。只因为姥爷想给高中辍学的舅舅何强谈定一门婚事,对方家里要的条件简单,那就是换亲。
何若镜觉得,换亲这种事完全就是糟粕。两家都有儿女,为了省彩礼钱,就让两边两两结亲,其实都是为了家里的儿子能娶上媳妇,传他们的香火,女儿们的想法感受都成了次要。
这场闹剧,最终还是姥姥出面平息,取消了所谓的婚约,还支持母亲继续读书。
舅舅何强的婚事因此告吹,又惹来姥爷的一顿抱怨,说是姥姥跟母亲不懂事。
何若镜听母亲说,姥爷以前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男孩儿是个宝,女孩儿是根草。
可一晃多年过去,姥爷老了,好像又看上了这根他从前觉得无用的草。
话也有了新版本,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
原来,好处是儿子的,责任是女儿的。
也不止是何珍,还有千千万万同她一样,自小被忽视的女儿,最后反而要承担起为父亲养老的责任。
“妈,你要是已经打定主意,为什么还要给我打电话呢?”何若镜问道。
何珍静了几秒,才道:“其实妈还没想好,更不知道该怎么安排他住下。”
亲人真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自何珍的母亲去世以后,何珍跟父亲的来往越来越少,已经很久不在同一屋檐下生活。
对于父亲的到来,何珍拒绝不了,可是心里的抵触也压不下去。
何若镜也很心疼母亲:“你自己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还照顾病人……姥爷的暴脾气,家里谁受得了?对了,让舅舅家的宝贝疙瘩照顾去,姥爷不是最疼他吗?对他说话都轻声细语的,怕把宝贝疙瘩吹化了。”
何若镜那小两岁的表弟,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家里蹲,啃老毫无心理负担,应该是全家最清闲的人了。
“让我再想想吧……”何珍含糊着,没有发表意见。
何若镜顿时生出几分不平,事先声明道:“妈,要是姥爷真住进家里了,我以后可就回不去了。”
“这是什么意思?”何珍一愣。
“家里没别的地方住,肯定是住我房间里,我主动腾地方呗。”何若镜以退为进,“这样也好,反正他也不喜欢我,我不去碍眼。”
“这说得什么话?”何珍一听,果然就发作了,将心一横,“珍宝,我跟你舅舅再说说就是了,我不赞成姥爷来繁城,大不了我们出些钱,给他在老家请个护工。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在家里没地方住。”
在何珍心里,女儿何若镜永远排在第一位。
“这么爽快就决定了?”何若镜趁热打铁,“我不信。这会儿舅舅应该在买高铁票,你不打个招呼,人说不定就提前赶来了。”
“好。”何珍当即道,“那我这就给他打个电话。”
说着,何珍急匆匆挂断了电话。
何若镜猜想着,母亲大概真的去跟舅舅沟通去了,因为没过几分钟,她就收到了母亲发来的微信。
“不许再气我,周末等你回家。”
“回回回。”何若镜秒回母亲,玩笑道,“妈,你的手艺可比学校食堂好吃多啦。”
三十岁的人了,却还是喜欢像个孩子一样,跟母亲玩笑着撒娇。
伴着窗外的那场大雨,周末很快就已过去,空气里的灰尘也被大雨洗刷干净。
清晨的清大,空气格外清新。
何若镜站在教室中,再度看到了秦泽的身影。
他依然坐在第一排正中位置,原先只拿着一根中性笔,今天竟换成笔盒了。
他好大胆,在课堂上,他竟敢主动站起来,抢着和学生们回答问题,俨然真的成了她带的“学生”。
可巧今天有临时安排的课堂小测,旁边还有学生小声向秦泽借笔,口中唤着的称呼竟然是“学长”。
秦泽听到这称呼,显然一愣,下意识望了她一眼,不知道想到些什么,忽然又笑了,客气地将笔盒打开,分发给身边的学生们。
何若镜则在讲台说出作业题目,其实也很简单,只是要学生们选择一段《庄子》中的文本,阐释庄子的哲学观点。
秦泽坐在座位上,抬手转起笔,思考了一阵,也开始作答。
何若镜在教室里踱步,大多数时候都是在看自己学生们的答题情况,偶尔也会望一眼秦泽的方向,看他竟“下笔如有神”,洋洋洒洒写了满篇,不禁好奇起他究竟写了什么。
他是认真在答题吗?还是在百无聊赖打发时光?
她看得出,秦泽是个生性讨厌拘束的人,可也是他,这样规矩地一次次坐在她的教室里,专注到入神地思考着她的那些问题。
下课后,何若镜让班长收作业,秦泽还起身帮忙一起收,最后统一交到何若镜的手里。
待学生们三三两两离开了,秦泽倚在讲台,一瞬不瞬望着何若镜,看她低头认真清点着作业数量。
“好像还差一份。”她抬起双眼,眸光如静夜中的朗月,纤细的指尖轻敲着桌面,最终指向他的方向。
“我的也要吗?”秦泽会意,却没有立刻将那页纸呈给她看,反卖起关子,“只怕我的作业,何老师看了要头疼。”
“我的学生不是一口一个‘学长’地叫你吗?”何若镜伸开手心,宜喜宜嗔,一副不想多费事的模样,“装作我的学生,就没有不交作业的道理。”
“好吧,老师请批阅。”
秦泽将已经夹进本子里的那页纸重新拿出,放在她的掌心。
课间的时间并不长,下节课的学生已经开始往里进。何若镜便捧着作业,边看内容,边信步向外走去。
秦泽帮她拿着其余的作业,走过长廊时,听她笑了起来:“秦泽,看来补课没白补,我给你讲的东西,你全都记住了。如果能拎出框架,再充实些内容,可以算作是一篇期末能得高分的小论文了。”
“是啊。”秦泽并不十分关注学术上的建议,只温沉道,“你对我讲的话,我全都记得。”
这时的何若镜,已经将那一大面文字迅速浏览完,却见纸张由背面洇来了不少墨迹,疑惑已经收尾的文章,为何还有内容,不由翻了面。
却见纸张背面并没有什么成型的文章,而是写满了那三个字。
何若镜,何若镜,何若镜。
他在背面重复写下她的名字,每一遍,都如此工整认真。
“何若镜。”他第一次唤起她的名字,如写过无数遍的字迹那样,审慎郑重。
他的嗓音清冽澄澈,又带些眷恋与情意。
“刚才被他们喊学长时,我反而有点庆幸我不是。”男人低声道,“有些事,是学生做不了的。”
是她方才好奇,但又绝不会主动向他问起的,他笑了的原因。
幸而他自己说了,但说得这样暧昧,无法不激起她心里的涟漪。
“何老师,我背面的内容,答得怎么样?”
他偏偏还像没事人一样,故意以学生的姿态去请教她。
“不怎么样。”何若镜直接将那张纸丢还给他,没好气道。
“但我觉得很好。”秦泽稳稳地接住了纸,将纸叠起,她的名字全整齐地藏在了里面,“那三个字,就是我心中的满分。”
认识何若镜后,秦泽才发现,名字是有重量的。
每一次听到她的名字,默念出她的名字,都有种踏实感。
何若镜意味着他的安全感,他的归处。
他小心地叠好那张纸,而后随意似的,放进上衣口袋,贴近心脏的位置。
而他的一切举动,都在悄然迎来何若镜的回应。
“下周六清大有个教师联谊活动,你有空陪我一起吗?”她轻声问。
秦泽并没有被她突然的邀约冲昏头脑,立刻察觉到这场联谊对于何若镜来说有点特别。
事实上,他没忍住,直接问起邀请他去的缘由。
对此,何若镜也坦荡地作出回答:“某个前任会来,但校领导特意点了我的名字,我又不能不去。”
职业所限,何若镜的前任们,大多都是学术界的青年学者。
何若镜实际上已经有两三年没见过这位前任了,听说他已经在办理入职清大的手续,还托人带话,大有找她叙旧的意思。
“不会很无聊的,联谊活动是在酒吧举行,大家都是年轻人。”何若镜怕秦泽觉得无趣,还做了进一步补充。
而秦泽听到这消息,不禁危机感顿起,将眉皱得更深:“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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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011 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