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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那年的春天，林预站在医院天台边缘，手指紧紧扣住生锈的铁栏杆。五楼的高度足以让她看清整个城市的轮廓，夕阳将云层染成橘红色，像打翻的颜料盘。风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带走了眼角的泪水。
高考还有两个月，父亲却在一场车祸中永远离开了。母亲躺在楼下病房里，医生说是"创伤后应激障碍"，但林预知道，那只是"心碎"的医学说法。
"喂，别跳啊。"一个清朗的男声从背后传来。
林预猛地回头，看到一个瘦高的少年倚在门框上。他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皮肤苍白得几乎透明，手腕上还连着输液管，针头附近的皮肤泛着不健康的青紫色。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漆黑如墨，却亮得惊人。
"我没想跳。"林预松开栏杆，抹了把脸，"只是...想看得远一点。"
少年笑了，露出一颗俏皮的虎牙。"我叫路前。"他走近几步，输液架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道路的路，前面的前。"
"林预。"她简短地回答，目光落在少年胸前挂着的病人信息卡上——"心脏病科，17床"。
"你的名字很奇怪。"路前学着她的样子趴在栏杆上，"'预'是预兆的预吗？"
"预防的预。"林预望向远处，"我爸是医生，总说'预防胜于治疗'。"
路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咳嗽起来，单薄的身体像风中树叶般颤抖。林预下意识伸手扶住他的肩膀，感受到布料下凸出的肩胛骨。
"没事，"他摆摆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瓶，熟练地倒出一粒白色药片含在舌下，"老毛病了。"
他们沉默地并肩站着，看太阳一点点沉入城市天际线。林预注意到路前的呼吸声很轻，像怕惊扰什么似的，偶尔会有一两下不规则的停顿。
"你为什么在这里？"林预终于问出口。
路前转过头，夕阳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先天性心脏病。"他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医生说我能活到十八岁已经是奇迹了。"
林预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她想起父亲临终前插满管子的样子，喉咙突然发紧。
"别那副表情。"路前用肩膀轻轻撞了她一下，"我已经比预期多活了三年，赚到了。"
"路前...这个名字有什么含义吗？"林预转移话题。
少年仰起头，晚风吹乱他额前的碎发。"我爸起的。他说既然我随时可能走在时间前面，不如干脆叫'路前'好了。"他咧嘴一笑，"酷吧？"
林预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她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陌生少年——他的睫毛很长，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嘴角天生微微上扬，即使不笑也带着三分笑意；左手腕上戴着一根褪色的红绳，与苍白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你妈妈在几楼？"路前问。
"七楼，精神科。"
"我住五楼，502。"他指了指楼下，"有空可以来找我玩。医院里太无聊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林预想起母亲空洞的眼神和机械进食的动作，突然很羡慕路前能这样坦然谈论自己的病情。"好。"她听见自己说。
护士的呼喊声从楼梯间传来，路前做了个鬼脸。"查房时间到了，我得回去了。"他转身时输液管缠在了栏杆上，林预连忙帮他解开。
"谢谢。"路前的手指冰凉，碰到林预的手腕时像一片雪花，"明天见？"
"明天见。"林预说，然后看着少年拖着输液架慢慢走远，背影瘦削却挺拔。
第二天下午，林预带着两本书来到502病房。门半开着，她看见路前坐在窗边的小桌前，正在摆弄一副拼图。阳光透过玻璃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
"打扰了。"她轻轻敲门。
路前惊喜地转过头，"你真的来了！"他招手示意她进来，"我正在拼这个，太难了。"
林预走近一看，是一幅星空图，已经完成的部分显示出繁复的星座线条。"你喜欢天文？"
"嗯。"路前点头，"虽然我从来没亲眼看过银河。城市光污染太严重了，而且..."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这个破心脏受不了高海拔。"
林预把带来的书递给他。"《夜观星空》和《宇宙简史》，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路前的眼睛亮了起来，像点燃的星辰。"太棒了！"他迫不及待地翻开第一本，"我一直想找这本书，医院图书馆里没有。"
林预在他床边坐下，注意到床头柜上摆着几瓶药和一个相框。照片里是年幼的路前和一个中年男子站在海边，两人笑得灿烂。
"你爸爸？"她问。
路前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他去年走的，肺癌。"语气平静得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我们路家的基因大概都不太好。"
林预突然觉得胸口发闷。她十八年的人生中从未如此直面死亡，而现在，它像影子一样缠绕着这个病房，缠绕着这个笑容明亮的少年。
"嘿，别这样。"路前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我还没死呢。来，帮我拼这个。"他推过拼图盒，"我一个人总是找不到对的碎片。"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们肩并肩坐在窗前，在一片片拼图中寻找宇宙的图案。路前的手指修长灵活，却时不时会轻微颤抖；他的呼吸有时会突然变得急促，然后他会停下来，闭上眼睛深呼吸几次。
"你该休息了。"当日光开始转暗时，林预说。
路前摇摇头，"再拼一会儿。"他的声音有些虚弱，但眼神固执，"我讨厌睡觉，感觉像在浪费生命。"
林预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泛青的嘴唇，坚持道："休息好了才能继续拼。我明天再来。"
"真的？"路前抬头看她，眼睛里带着孩子气的期待。
"真的。"林预承诺道，"我妈妈有护工照顾，我...我没什么事做。"
路前笑了，这次的笑容有些疲惫，但依然温暖。"那说好了。"他慢慢站起身，林预连忙扶住他摇晃的身体。
当她的手碰到他的手臂时，能清晰地感受到布料下凸出的骨骼。路前比看起来还要瘦弱，像一根随时可能折断的芦苇。
"谢谢。"他轻声说，然后慢慢躺到床上。林预帮他盖好被子，注意到被单下几乎看不出身体的轮廓。
走出病房时，她回头看了一眼。路前已经闭上眼睛，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胸口缓慢地起伏着。在那一刻，林预突然明白了什么是脆弱，什么是坚强。
接下来的几周，林预几乎每天都去医院。她会给路前带书、带音乐，有时只是静静地陪他看窗外的云。路前则像个不知疲倦的讲述者，给她讲星座神话、量子物理，甚至教她认心电图上的波纹。
"看，这个小小的波动，"他指着自己心电监护仪上的曲线，"是我的心脏在说'我还活着'。"
林预学会了忽略那些偶尔出现的危险波形，学会了在路前突然面色苍白时保持镇定，学会了在他吃药时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水。
五月初的一个下午，林预带着高考复习资料来到医院。路前正在窗边画画，看到她手里的书本，挑了挑眉。
"你还在准备高考？"
林预把书放在桌上，"我妈妈希望我参加。"
路前放下画笔，认真地看着她。"那你呢？你想参加吗？"
林预望向窗外。高考曾经是她生活的重心，但现在，那些公式和课文似乎变得无比遥远。"我不知道。爸爸走了，妈妈那样...考上大学又有什么意义？"
路前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拿过她的数学笔记。"这道题解法不对。"他指着其中一页说，"应该用导数求极值。"
林预惊讶地看着他，"你懂这些？"
"我在病床上自学完了高中课程。"路前耸耸肩，"反正有大把时间。"他翻开下一页，"这里也是，辅助线画错了。"
那天下午，路前变成了她的临时家教。他的讲解清晰明了，时不时插入一些有趣的记忆技巧。林预发现自己竟然能集中注意力了，那些曾经让她头疼的公式突然变得有迹可循。
"你是个好老师。"临走时她说。
路前笑着摇头，"我只是喜欢看人理解某个概念时眼睛发亮的样子。"他顿了顿，"林预，你应该参加高考。"
"为什么？"
"因为生活还在继续。"路前的目光坚定，"你父亲不会希望你放弃，我也不会。"
林预感到眼眶发热。这是父亲走后，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
"我会考虑的。"她轻声说。
第二天，林预带来了更多复习资料。路前的健康状况时好时坏，但在精神好的时候，他总是耐心地陪她复习。他们会在医院的小花园里背英语单词，在输液时讨论作文题目，在夜晚分享各自的梦想。
"我想当医生。"有一天路前突然说，"像我爸爸那样。不过..."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这个愿望可能实现不了了。"
林预握住他的手，"别这么说。"
"没关系。"路前微笑，"至少我现在能帮你实现你的愿望。你想学什么？"
"文学。"林预不假思索地回答，然后惊讶于自己的笃定。在遇见路前之前，她从未如此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高考前一周，路前的病情突然恶化。林预赶到医院时，他正在接受紧急治疗。透过玻璃窗，她看到医生们围在床边，各种仪器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一个小时后，主治医生走出来。"暂时稳定了。"他疲惫地说，"但他需要绝对静养。"
林预轻轻走进病房。路前躺在层层被单下，几乎看不出人形。各种管子连接着他的身体，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
"嘿。"她轻声说，不确定他是否能听见。
路前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然后慢慢睁开。他的眼睛依然明亮，尽管脸色灰白得像纸一样。"复习得...怎么样？"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林预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别管那个了，你需要休息。"
路前艰难地摇摇头，示意她靠近。林预俯下身，听见他气若游丝地说："答应我...去考试。"
"可是..."
"答应我。"路前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冰凉得像冬天的树枝。
林预咬住嘴唇，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路前露出一个微弱的笑容，然后闭上眼睛。监护仪上的波纹继续跳动着，证明他还在坚持。
高考前一天晚上，林预坐在病房里复习到很晚。路前一直在沉睡，偶尔会皱起眉头，像是在梦中也在与病痛抗争。
"我明天就要考试了。"她轻声说，不确定他是否能听见，"我会加油的，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
凌晨时分，林预趴在床边睡着了。她梦见自己和路前站在一片星空下，银河像一条闪亮的河流横贯天际。路前指着那些星辰，告诉她每个星座的名字和故事。
"林预。"一个真实的声音将她唤醒。她抬起头，看见路前正看着她，眼睛比梦中任何一颗星星都要明亮。
"怎么了？不舒服吗？"她立刻紧张起来。
路前摇摇头，"我跟医生商量好了。"他声音虚弱但坚定，"明天我陪你一起去考场。"
"什么？这不可能！你的状况..."
"只是上午场。"路前打断她，"我已经得到特别许可了。有医生陪同，就在考场外的救护车上等着。"他艰难地呼吸了几下，"我想...看着你走进去。"
林预的眼泪夺眶而出。"你疯了吗？这太危险了！"
"比躺在医院等死危险吗？"路前反问，然后因为用力过猛咳嗽起来。等平息后，他继续说："林预，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能为你做的事了。"
林预握住他的手，感受到那微弱的脉搏。"不，你还会做很多事。你会好起来，我们会一起上大学，一起..."
路前微笑着摇头，示意她停下。"明天早上七点，护士会来给我做准备。"他说，"现在，你需要休息了。最后检查一下准考证和文具吧。"
高考当天清晨，林预站在医院门口等待。当救护车缓缓驶来时，她看到路前躺在担架上，身上连着便携式监护设备。他穿着干净的蓝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甚至还喷了一点古龙水。
"帅吗？"他虚弱地开玩笑。
林预强忍泪水点点头。"帅呆了。"
去考场的路上，路前一直握着她的手。他的手掌冰凉，但林预觉得那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存在。
"记住，"在考场门口分别时，路前说，"不管发生什么，把试卷写完。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
林预俯身轻轻拥抱他，小心避开那些管子和仪器。"我会的。"她在他耳边承诺，"你也要等我出来。"
路前点点头，然后被医护人员推走了。林预看着救护车远去，转身走向考场大门，手里紧握着准考证，心里装着一个承诺。
上午的语文考试结束后，林预冲出考场，四处张望寻找救护车。然而，她只看到班主任焦急地朝她跑来。
"林预，快跟我来医院。"老师脸色凝重，"路前他...在送你进考场后不久就..."
林预的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她听不见周围的喧闹，看不见刺眼的阳光，只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仿佛有人生生挖走了她的心脏。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但林预知道，那已经不是为了路前。那个告诉她"生活还在继续"的少年，那个陪她复习到深夜的少年，那个在星空拼图前眼睛发亮的少年，已经走在了时间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