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瓷白的走廊上,生冷强硬地反射着白炽灯光线,没有温度的白光照亮了角角落落。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固执地充塞进鼻腔与咽喉,几欲驱逐所有生气。
突然,不知从哪间产房里传出婴孩初啼的尖锐哭号,像是清晨破晓时,暖光照耀在破土新芽上的,饱满而鲜活的枝丫展露出蓬勃竞发,向阳而生的态度。走廊尽头的塑料长椅上,一个体态疲倦的女人坐在最右边的位置上,她背部紧贴着冰凉的椅背,目光已经没了焦点,整个人像丢了魂一样呆呆地凝望着其中一块白色地砖。
下一刻,清洁工拖着水桶和拖把缓步到了她面前不远处,湿漉漉的拖把在瓷砖地板上划开一道道深色水痕,水痕里能倒映出长椅正对面的窗户外,随风倾动的杨柳树。树影被拖把推着、扭曲、破碎,又在下一刻慢慢重合。
生的喧响,死的寂静。
在医院每天都会有无数新生命的降生,也会有人走到终点。这幅生死相交的事态变化里,医院只是一个交界点,生死只是一道一体两面的光与影。
外头断断续续下起了绵绵春雨,层层铅灰色的云掩藏住了本就不多的光线。林霞双手相交,指甲深深嵌进皮肉,因为多日没合眼,她的精神显然已经支撑不住。
余光中,掉落在地的黑色大衣被一只手捡了起来,随后拍了拍,重新披在了她身上。衣服上总带着一股淡淡的清新剂香味,那份清香里还混杂了些酒味,一闻到就让人想到一个词:欲拒还迎。
赵记青这几日一直忙前忙后,舍不得让林霞去忙。已经有一两天屁股都没碰到椅子了,他状态也并不好,亲手将张义秋送到火葬场,签了字后,特地将所有有关张义秋的报告都折叠好,藏到了裤子口袋。
他的手和林霞比起来不相上下,没有半分温度。再因为外套给了林霞,自己只身着一件临时从工位上出来的白色衬衫,衬衫外还有一件马甲,但因为不方便行动他早就脱了放在了车上。那双手轻轻抓住林霞的手腕,不敢使太大劲,他小心翼翼掰开林霞紧攥的手,看着手背被扣出的点点痕迹,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哭了,眼睛都肿了。”赵记青抽出一张餐巾纸,轻轻擦拭着林霞眼尾残留着的泪痕,脸上的心疼肉眼可见:“已经报警了,小瑜会没事的。”
林霞呆愣了半晌,才意识到是他来了。强撑着的坚强再也忍不住,她扑到了单膝跪在她面前的赵记青身上,赵记青下意识搂住未婚妻的脊背,在林霞看不到的地方,他面上情绪极为复杂难懂。
心疼、痛苦、后知后觉的震惊与后悔。
两人还没来得及休息半会,走廊另一端就传来了稳重的脚步声。
赵记青被打乱思绪,他黑框眼镜后那双眼直直望去——
落后了几步的中年男人体态有些偏胖,大概是这个年龄的人都会有的‘中年发胖’,他紧绷着张脸,看上去颇有些不怒自威的面相,正是唐学明。
而走在前面的那个男人第一眼就要比唐学明年轻些,身量很高,皮肤白皙戴着副银灰色细框眼镜,面部没有做任何表情时,嘴角天生向上,像戴着一张人皮面具的精明火狐狸。
赵记青扶着受了很大打击的林霞,朝男人伸出了右手:“邱律师。”
邱士泽同样伸手回握,面上三分的微笑不变分毫:“赵先生。”
“我弟弟他有消息了吗?是不是就是被照片上的那个人绑走了?”林霞看到邱士泽像看到了救星,她失去焦距的双眸一亮,乞求般望着面前的两个男人。
见到林霞模样的唐学明瞳孔一颤,不由得想到那天少年浑身是伤口,一字一句,字字泣血:“老师,我不是自愿的——”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清楚,我是被强迫的,我不是自愿的我不是......”
“发生关系不是我自愿的,我都是被他们强迫的——我不是,我、我不是......”
——“我不是同性恋。”
唐学明垂下了眼,不敢再去看林霞的目光。
他终于发觉那天眼熟的那个电话号码在哪里见过了,直接刚开学时有人也是用这窜号码给他直接打的电话。能直接给副校长打电话提要求的,也不是一般人,电话里那个女人语气嚣张,唐学明没跟她聊几句对方就因为他的再三拒绝直接挂断了通话。
因为开学要忙得事太多,唐学明就把这茬忘了,现在想想才发觉后背一凉,林瑜手机里为什么会有江家人的联系方式?江翼难道也和周闻池一起参与到这场霸凌之中......不,已经不能算霸凌了,这已经算是人身凌辱,已经犯法了!
林瑜之前因为碍于自己的尊严和母亲的身体,藏了一次又一次,在场的人除了他见过,其他人都不知道在无数个被霸凌者纠缠的日日夜夜,那么瘦弱的躯体是怎么一次次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林小姐,您先别着急。照片上这个人我们查过的的确确是江家现在名义上唯一一位继承人——江翼。但据我跟江先生助理沟通,证实从林瑜消失的那天起,江翼一直被他父亲软禁在家中,一直没出过门,并且限制了他对外交流的信息渠道,他根本没办法远程将林瑜藏起来。”邱士泽语气平缓,自带着让人静下心的魔力,那双含笑的眼看向林霞,继续道,“您放心,我父亲好歹也跟张女士生前做了几年邻居,你们的家事就是我的事......”
“那我那天跟你提过的,那个身高很高的人呢?”林霞不甘心只得到这样的回复,失去了母亲的打击没办法再承受弟弟的离开,“我弟弟之前跟他好像有过节,他说那个人一直在纠缠他,好像就是他同学......”
闻言,扶着她肩膀的手有瞬间的一僵。但索性其他三个人根本没注意,邱士泽面色不改,多年跟人争论谈判的经验让他习惯化繁为简,大事化小:“我们还在查,毕竟您给的线索太不清晰,这么短时间内暂时还没有办法。不过一有消息,我们一定会告诉您。”
林霞还想说什么,赵记青却先一步轻轻搀扶着她,不容置疑地往外走:“好、好,麻烦你们了。谢谢、谢谢,有劳、有劳。”
林霞本来就是软性子,再加上几天以来确实精神已经到了极限,实在有些吃不消。
“你再待医院多久也都没用,小瑜不可能凭空出现。放心去睡一觉吧,指不定醒来就有好消息了呢?”
她犹豫道:“可是——”
“有我在呢,我看着你还不放心吗。一有消息我马上叫醒你好不好?”
她看着未婚夫,半晌才轻轻颔首。林霞的确是困极了,刚在放平座位的副驾驶躺下,眼睛一合,立马赵记青耳畔只剩下平缓的呼吸声。
赵记青将车内循环换气打开,外头下着毛毛雨,他怕雨进车内没开车窗。一个人咬着一只没有点燃的烟,倚靠在驾驶座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才迟钝回过神,伸手侧身从后座拿出了备用着的小毯子轻轻盖在了林霞身上,连呼吸都放缓了些,生怕惊扰到她。
外头照进了灰蒙蒙的光线,林霞消瘦的下颚线颇为清晰,这几日她瘦太多了。赵记青心疼的拨开因为汗水而粘在脸上的头发,随后小心的伸手解下了松垮垮系着一圈头发的发圈。
望着那张脸,赵记青在窗外骤大的雨声中,轻声道:“对不起。”
医院的白炽灯照得人脸泛白,大厅吊挂着的大型电子屏幕上用鲜红选作为倒计时的颜色。代表秒的数值在眨眼间一次次变大,望着外头已经形成肉眼可见的雨帘,穿透天地之间,邱士泽深深吐出了一口气,挺直紧绷的背部骤然放松了下来。
唐学明缓步走到他手旁,与这名往日优秀毕业生并肩而立,共赏着外头骤大的春雨。
“为什么不告诉她周闻池的下落?要是能告诉她一点关于林瑜的事,她精神恐怕也会比现在要好上些。”
邱士泽将雨珠从天上坠落到水坑里,顿时消失的全过程,在短短数秒内尽收眼底。他一只手插在西裤口袋里,一只手抬起来看了眼手腕上一条价值不菲的表显示出的时间,良久他才说:“老师,您上学的时候只教过我们要慷慨他人,但上了社会,如果还坚信这一套只会被人吃的骨头都剩不下,我只能学会明哲保身。”
唐学明嘴唇抿成一条线,默不作声。
是的。无论是周家还是江家,都是在燕城声名在外的,他们怎么敢惹。邱士泽昨天能去找江镜匀助理全靠他先前奋斗十几年铺出的一条人情路,人家才会同意见你一面。
但周家实在没办法,谁都知道周家老爷子对那一对孙子疼成什么样,何况给林家寄照片的人只发了林瑜和江翼,好像压根没打算牵扯上周闻池。对待江家人还有照片的证据可问,但周闻池没有实际证据,到时候张口就是污蔑人家宝贝孙子跟一个男人搞在一块,周家不连夜弄死他们都算轻的。
邱士泽轻叹了一声,继续道:“寄照片的人也没头绪,林家的那条小巷压根就没多少监控。那个人好像对这条小巷挺熟悉的,就算不住在那大概也是来过几回,沿路都刻意避开了为数不多的几个监控。”
唐学明口袋中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看了眼后挂断了通话。
“......师母?”邱士泽出声问道。
唐学明‘嗯’了声,接着道:“你继续说。”
“没了,我知道的就这些。”外头的雨没有要停的趋势,看着唐学明蹙着眉低头沉思的模样,他伸手将眼镜摘了下来,随后掏出眼镜布在一尘不染的镜片上擦拭——跟邱律师熟的人都清楚,这是他感到烦躁的下意识动作。
半晌,唐学明还在思索怎么找上周闻池时,邱士泽平淡的声音穿透了远处的雷鸣,进了他的耳朵:“——其实,找了周家人也没用。早在林瑜失踪的当晚,周闻池也跟着一起失联了。”
唐学明猛地转过头去,满是不可置信。
“他那天下午找了个借口从他妈妈的生日宴会上溜走,之后一直到现在都没找到人。就连他爸妈的电话号码都拉黑了,消息也不回,根本就是不想被他爸妈发现。”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貌似除了中心人物几个,其他人所想的道路都被堵死了。但邱士泽说得很隐晦,唐学明隐隐约约还是从中听出了些东西:周闻池的性格,他如果不甘心和江翼一起共享林瑜这个‘玩具’那么他会怎么做?
为什么照片上只有江翼和林瑜?
如果林瑜不断反抗,那么要他死心彻底陪伴在自己身边,拥有恶劣本性、唯我独尊的孩子心性的他,又会干出什么发生在众人意料之外的事?
“不行,一定要找到那个孩子。”唐学明立刻沉下了声。
林瑜本不该遭受这些,他曾经没办法及时拽住下坠的他,现在说什么唐学明都没办法放弃。
“老师,我的人脉也有限。找到林瑜后没办法庇佑他们家一辈子。”邱士泽严肃着脸,目光悠远:“我只能退而求其次,燕城这个地方大概是呆不下去了。”
唐学明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这件事......还是等林瑜回来后和他们一家人商量一下。”
张义秋因为看到了那张照片,一时激动从楼梯上摔下来身亡,说难听些,林家人此刻已经不用再顾忌什么。只要林瑜找回来,他们一家人答应,唐学明就能立马调动关系,将林瑜学籍从七中挪走,再有邱士泽明面上掩护,帮助他们一家悄无声息从燕城离开。
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两个十九岁的孩子,唐学明凝重着眉头,心里不断安慰道。
说到底也只是个心智未成熟,被娇养惯了的毛头小子。
只要能找到失联的周闻池一定就能找到林瑜,而他们就要在周家找到周闻池的第一时间立刻和他们取得联系。
*
“哥。”
周闻池端热水的手没拿稳,滚烫的水立刻从杯口倒出,烫伤了虎口往下的手背。
手背上的刺痛让他浑身一颤,紧接着周闻池转过头去——果然如他所料,来者是周鹤源。
其实周闻池根本没那么大本事把林瑜单独关起来,他们还身处在许馥舟名下的酒吧。酒吧往上就是供人居住的酒店,周闻池从走廊尽头茶水间走出来,刻意侧身避开了堵在门口的周鹤源。
他扫了眼紧闭的卧室门,伸手推开了尽头的窗户。身处在纸醉金迷的燕城富人区顶楼,迎面卷过的风都充斥着不远去奢侈品一条街特有的香水味。
点点灯火焦距在不远处,映成万家灯火,没入周闻池黝黑的眼底。他终于忍不住,拆开了口袋的那盒烟,取出一只用牙咬住了:“有话就说,说完走。别吵到你嫂子。”
短短数个月,周鹤源顿然发觉面前的人变得尤为陌生。
那个嚣张跋扈、自傲不驯像一条难以束缚的野狼般充斥着野性的兄长好像消失了,徒留在这幅完美的躯壳里的,只剩下一个承受能力已经到极限的颓废灵魂。
周鹤源和许馥舟的交往远没有周闻池深,可以说他跟他哥的关系也没有旁人认为的那么亲切。周闻池不让他过多接触自己私人世界,周鹤源也不屑了解,他今天是临时想到貌似之前有听过周闻池提过一嘴,怀着赌一把的心态过来的。
那个叫许馥舟的男人也很坦然,似乎不顾周鹤源会发现然后将人供出去,随手就给他指了条路。
他这几个月被周连伟丢在国外,被人看着天天待在分公司里协作运营,最近才抓到他爸松口回了趟国,对于周闻池,周鹤源还有因为先前的事对他哥有怒气,要不是他爸以找到周闻池为条件,否则根本不会放他回国。
“有意思吗,为了一个女的跟爸妈闹决裂。”周鹤源语气不太好,他本意回国是想找陈凡的下落,念在反正传宗接代有他哥,对于家业他也没兴趣,只要能混口饭吃就行的想法,他对于周闻池闹到这个地步感到好笑:“爸妈找了你很久,妈昨晚甚至差点进医院了。她那个身体你也是知道的,别再让他们担心了,回去吧,啊。”
周鹤源不愧是和他哥从一个肚子里出来的,就连此刻双手环胸,倚靠在门框上的样子也跟周闻池一模一样。
哪知周闻池看都没看他一样,静默的视线一直在凝望着不远处,燕城的地标建筑——一栋足有418米高,呈三棱锥形的一座高塔。黝黑的夜空下,它仿佛支撑起天地,成为一座鼎立的巨人,默默伫立着。
周闻池完全忽视了自己的样子让周鹤源顿感不爽,他轻啧了声,皱了眉:“哥。”
“你来这里跟爸妈说了没有。”
他突然出声打断。
周鹤源看着他,站直了身子:“没有,他们还不知道我在这边。”
周闻池这时才扭过头来,对上了他的视线。面对着对面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周身的气场却截然不同,周闻池半边脸镀上了外头的白灯光线,另一半淹没在走廊的漆黑之中:“你这次回来不是因为要找我的,是为了找那个姓陈的?”
周鹤源不置可否,应了一声。
“那这件事你就别多管,专心找他去。”周闻池冷冷一瞥,端起窗沿上放着还剩半杯已经温了的水,抬起脚就往另一头紧闭的房门走去:“要是让我知道你告诉爸妈我在这里,我会先你一步找到他,剩下的半辈子你都别想能再见到他的人。”
这是周鹤源平生活这么大,周闻池第一次威胁他。小时候因为母亲大部分会向着他,所以周闻池偶尔会有嫉妒,但不会显露出来,如果周鹤源需要帮忙他还是会尽到好哥哥的责任,出手相助。
周鹤源小时候身子骨弱,会被人欺负,全靠周闻池替他出头。乃至于跟当初一样,一堆烂摊子周连伟也都是让身为哥哥的周闻池出手替他擦屁股。
周闻池就算心有不甘也会骂骂咧咧的赶过来处理,今天这种不容反驳的威胁,像是已经被逼入绝境的癫狂。
好像周闻池已经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这样靠着自己都没底的威胁警告他。
周鹤源当然知道,就如今爸妈找他几乎在整个燕城布下了天罗地网,周闻池哪可能还会赶在他先前一步找到自己找那么久都找不到的陈凡。
他哥曾经在他面前对着别人放过很多狠话,每一次周鹤源都认为周闻池是说到做到——事实上也正是如此。但唯独今天这一回,周闻池好像没了任何底气,他已经被四面八方涌过来的阻碍剥夺了威胁的底气。
但尽管如此,周闻池还是执意要护着那个人——她到底是谁?能让洒脱自大的周闻池宁可和亲爸妈翻脸都执意要藏着她?
“我不会跟爸妈说的。”周鹤源倒是颇有些好奇,甚至于在今天这一刻还隐隐多了丝和周闻池身为亲兄弟的血脉联系,他敏锐地察觉出来有哪里不对,但又无法证实自己的猜想:“那至少让我看一眼你费劲心思都要藏起来的人,到底长得多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