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上的行驶都很平稳,腹腔里难以忽略的存在还是不可避免地让林瑜在下车时呕吐。
不只是生理上的不适,还有心理上对着这具身体的厌恶。
但他为什么会反胃,这是他的身体,他的皮囊。因为有人在昨晚强行将这幅人人称赞的外壳拿着刀具生挖活剥,太痛了。
唐学明不清楚前因后果,他只当作是林瑜晕车,等着人稍微好点了他才搭把手扶着林瑜进了小区。
说句不好听的,像唐学明这种地位的,说没人给他送房走后门是肯定不信的。就小时候他还跟在林霞屁股后头在雨巷子里头窜来窜去时就听到了很多风言风语。
那个时候燕城才刚开始打算发展,刚被上头选作重点经济发展区,有不少商界大亨或者政三代挤破头都想把儿孩子塞进燕城一中或者城门附中,刚开始的那三年附中校长光车就收到了不止一车库,房子更不用说,房产证都跟不要钱似的一本一本往口袋里塞。
有多少是在口口相传中变了味,又有多少是真的,现在已经无从考究了。
林瑜心里跟明镜似的,别人他不清楚,但唐学明一定是那种别人给他塞东西他一定不会往家拿的。
收了东西就要办事,一旦那件事造成的后果要大于办这件事的筹码,那可就亏大了。
小区不算高档,在燕城就是那种中层白领会租的房子,房子面积如何不说,但地段是真的不差。
从电梯里出来,走廊堆了几个纸皮箱,个个摆放整齐,被人用胶带都封了口。
唐学明掠过纸箱,他将别在裤子上的钥匙串解下,从大大小小□□串钥匙中选中了一把上头贴着凯蒂猫的钥匙,旋即插入了锁孔推开了门:“来,进屋。”
身上的粘腻感愈发不适,林瑜咽了咽湿润了干涩的喉咙。他第一次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情况,但唯一懂的就是不能让昔日的老师看到。
他要面子,他承受不来。
师母已经提前收到了消息,从厨房出来时手中还拿着一双筷子。她也从丈夫口中听到些关于学校那些‘风云人物’的事迹,大致清楚林瑜今天过来的原因后,免不得对这个孩子泛起同情:“林瑜是吧?拖鞋在这别赤着脚。我饭做好了,吃点吧?”
一同跟着她出来的,还有一个扎着双马尾不到林瑜腿高的小女孩,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林瑜,跟被吸走了魂似的。
林瑜不会拒绝人,从小被林霞带大有一大半也随了姐姐不会开口拒绝的柔弱性子。不过他长得没有林霞那么亲和,所以同样是磕磕绊绊不懂怎么出言婉拒,他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地疏远。
好在,唐学明关键时刻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唐学明没换鞋,他一只手还搭在把手上,半边身体侧向门外:“这孩子可能还不饿,那个阿琴你看一下医药箱在哪里先给他上个药。刚才回来急,没走药店那条道,我看下现在出去买一下药膏。”
师母兰琴听后点了点头,看着林瑜穿上鞋后,领着他坐到了沙发上:“幸幸你给哥哥倒杯水,妈妈去拿下药箱。”
兰幸点点头,一双小短腿从沙发上一跳到了地上,又跑进厨房熟练地拉过椅子,两只手抓着水杯把手将热水倒进了玻璃杯中。
“哥哥喝。”
“谢谢。”林瑜伸手接过,在小孩的目光中抿了口。
他现在胃里翻江倒海,根本吃不下喝不了任何东西,只是一口不算热的水就让他感到身体开始发疼。
兰幸眨巴着一对像中世纪娃娃一样的大眼看着他,突然开口:“哥哥,你很难受吗?”
林瑜深吸了口气,将不适强忍下去。他额角冒出冷汗,上身轻轻往后靠,放缓了呼气:“不难受。”
“可是你刚刚皱眉头了,”兰幸曲着腿,模仿着刚才林瑜喝水时候的表情,没几根的眉毛猝然皱在了一块:“这样。”
林瑜侧头看着他,小大人一样的神情让他蓦然一笑。嘴角的笑意不自觉的勾起,他伸手在空中虚虚地点了点小姑娘的眉心:“不要皱眉头,会不好看。”
小孩子的皮肤紧致得很,怎么会皱个眉头不好看一说。只是林瑜想到,在他很小的时候,大概幼儿园,也有个人会模仿他的模样。
幼儿园中午是可以接回家吃午饭的,不一定要留在学校睡午觉。班级里的小朋友不多,二十多个,一大半都是家住附近的,可以中午回家吃饭,家住的远,也可以回朋友的家吃个午饭。反正就是不能好好呆在幼儿园睡那两个小时的午觉。
就这样,一整个学期过去,全班就只有林瑜中午没回过家。也许是他平时不爱说话所以给了同龄人一种难以交往的印象,给了幼儿园老师‘这个孩子很安静,和其他爱闹的孩子不一样很好管’的感觉。
自然而然,老师就把这个‘不需要多操心的好孩子’给忽略了,反而着重去关照那些皮孩子。人都是群居动物,没人爱独善其身。
好孩子也是个心智不成熟,半大的小屁孩。
就这样压抑着、压抑着,直到林瑜生日那天,这个‘好孩子’才借着生日愿望提出了一个请求:
“今天中午你可以接我回家吃个午饭吗?”
他如是道。
张义秋当然同意了,林瑜平时话少,跟她的主动沟通一根手指也数的过来。她好几次都在思索自己的儿子是不是有什么隐性病。林瑜这回好不容易跟她提了一个要求,她高兴还来不及。
那天将林瑜送到幼儿园后,小孩还是跟平常一样在一众大哭大闹舍不得家长离开的同龄人中,一个人头也不回背对着她朝学校大门走去。
但只有林瑜自己知道,那天他得到张义秋肯定的回复后,高兴了一整个早上。
可惜上天似乎从来也不怜悯懂事乖巧的孩子,听话的小孩也没有收获不听话的小孩那么多关注。
张义秋忙活一早上连口水都顾不上喝的情况下,终于把活忙完,空出来半小时打算提前去幼儿园。
中午有回家的孩子会在班级门口排着队等家长进门接,她想让林瑜一眼就能看到他的妈妈。
临出门时,意外发生了。林瑜外公不慎从外头的椅子上起身时摔倒,头磕在了水泥地上,人当时就没了意识。情况发生的急,张义秋一慌哪还顾得上拜托周遭邻居去接一下儿子,立马将老爷子背上电动三轮车后,赶往了医院。
最后人是回来了,但也有个足矣击垮这个小家的消息——
老爷子得癌症了。
后来林霞跟林瑜不是没有猜测过张义秋的癌病大概就是家族遗传下来的。
也是从那天后,本来就不太富裕的小家更是恨不得一块钱掰成六块钱用。外公就是在这种状况下,又生生等了外婆五年,终于在林瑜十岁那年,某天清晨,外婆撑着外公半边身子出了门。
本以为两人是跟往常一样绕着以前的老房子旧址走一圈,中午回家吃饭,但在家的三人一直到下午都没等到二老的身影。
他们只能跟着周围的乡里乡亲出门去找,最后在老房子旧址不远处一块因为拆除房子,又因多日下雨而形成的大池塘旁桦树下看向了两人相互依靠着许久的尸身。
他们好像坐在那许久了,从未离去。
不过这大都是后话了。
那天中午,还没到时间门口就站满了来接孩子的家长,一望过去人头攒动。
说不期待是假的,林瑜也是一个才五岁的孩子。他垂着眼,小脸绷着,可又无法克制的抬眼去看被挡在外面的人群,寻找着张义秋的影子。
环视一周没看到后,又垂下眼,自我安慰着用鞋尖去踢脚边的碎石头。
小石头翻来覆去,一个力道没控制住就飞远了。
林瑜怔了一下,外头的门因为时间到了也缓缓拉开了。
身边的同龄人因为看到了家长激动地喊叫,要是没老师拦着就直接冲过去了。接到孩子的家长抱着自家的小孩,和老师讨论着在学校的表现,一时间叽叽喳喳的。
周遭的人都比他高上不少,将他环绕。
很吵,喘不上气。
好像所有人都有归属了,那我呢?
被丢下了,他想。
送走了最后一个家长,距离下课时间都已经过去半小时了。老师打算回教室里头,余光却看到了还穿着自己的鞋子坐在走廊椅子上的小孩。
校门已经关上了,门外也没有家长了。
老师一眼就认出这是林瑜,跟他容易沟通不会像别的孩子一样不听你说话,大吵大闹只按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小瑜?你妈妈还没来接你吗?”
林瑜看着她,没说话。
老师盯着小孩的目光许久,才发现不是在看她。林瑜的目光远远的掠过她到了紧闭的校门那。
“老师打个电话给你妈妈吧,可能是事情太忙忘记了。”说罢,她就拿出手机打算拨打电话,但下一刻就被稚嫩的童声制止了:“没事老师,别打电话。”
小孩站起身,走回了教室,扶着鞋柜将自己的鞋子脱掉,从自己编号的柜子中又重新的拿出了刚脱不久的拖鞋:“她这个时间在忙,打电话也拨不通。”
顶着班上剩余小孩好奇的目光,林瑜走到盛饭的桌旁,抽出了餐盘。盛饭的大叔起身用饭勺挖起一大勺米饭到了餐盘,眼神中不缺对于他的讶异。
四五岁的孩子最会用撒娇讨巧,他就见过两三个因为家长中午有事没来,和老师说了后没接小孩回去的。那几个被‘放了鸽子’的孩子大哭大闹,躺在地上使劲撒泼,直接将保洁下午拖地的活都干了,怎么哄都哄不好,饭也都倒地上。
像个小大人一样的,倒是第一回见着。
老师也趁着林瑜吃饭时,站在门口偷偷打了电话给张义秋,如林瑜所说没人接。
这孩子太平静,让老师不免多放了心思到了林瑜身上,但一个人难分成两个人,下午几个比较吵的一来,关注点又变回了其他人。
一直到下午三点放学,意料之外。下午放学外公一定会来接,并且挤在第一个。因为外公腿脚不变,所以都会开着他的电动三轮车过来,只要听到“倒车请注意”的动静,林瑜就能立马辨别出来。
今天等了许久,一直到四点教室里的天气预报开始下小雨,天也阴沉沉的,不见落日黄昏。
张义秋的电话一直打不通,老师也就陪着林瑜在教室里等,怕他饿还拿了一整包铜锣烧给他。那时候还不是网络电视,只有固定频道掐准时间才能看到想看的,林瑜不看卡通按着外婆吃饭时电视会播放的,下意识就调到十二台法制频道。
透过玻璃窗外,天灰压压的。
老师平时都是骑电动车上下班的,天黑了骑车会不会危险?五岁的林瑜想到。
他抬头看向坐在小凳子上正在批改今天拼音默写的老师,“老......”
‘砰。“
门被人敲响,林瑜和老师同时抬头看去。
门外站着的是十一岁的林霞,她还穿着红白色的校服,红领巾还系在脖子上。标准的蘑菇头有点炸毛,卫衣的帽子应该是戴在头上的因为长时间的跑动已经掉了下来,站定时她还微微喘着气,脸上红晕未消。
正打算送林瑜回家的老师看着来接林瑜的也不过是个小孩,最终只能是让林瑜林霞都上了电动车,按着林霞的话抄小路送到了水果店门前。
乃至于到后来,无数次在疼痛中翻腾,林瑜也都埋怨大概是前半辈子遇到的好人太多太多,把运气都耗尽了。所以才发配了两个瘟神到他身边压运势。
店门关着,林霞从书包里掏出了钥匙。
当时开在他们店门对面的,是一家开沙县的夫妇,见他们两个孩子回来心知早上发生的事,也就拉着他们进店里吃晚饭。
在等拌面的过程中,林霞实在没忍住伸手戳了戳林瑜眉心。
没意识到自己一直臭着脸的小孩皱眉更深了:”你干嘛?”
“你不高兴吧,”林霞肯定道,“你眉头都臭一块了,像这样。”
说罢,林霞也模仿他,一对秀气的眉毛紧皱,像是硬要在眉中间凹出一个’川‘字。
林瑜看着她,撇开了眼,一言不发,只是有意松了松眉头。
林霞也没继续抓着他不放,她哈哈大笑,从口袋中掏出了两包□□糖给了他,还不忘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别生气嘛,我这次是临时收到妈消息跑过来的。下次我一定跑快点——不对,没有下次了。”
她起身从消毒柜里拿了两双筷子,和一只瓢羹。筷子和瓢羹递给了汤面的林瑜,自己拌了拌拌面后,就是一大口。猝然,林霞想到了什么,她将面咬断,着急忙慌噎下后,她又将书包拉开在里头翻了翻。
林瑜有些好奇地坐直了身子,想往里头探探。
林霞书包里书貌似放得有些多,她找了好一阵才找到。找到时轻嘶了声。
林瑜看着她。
她看着林瑜。
终于,像是下决心了,她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了两个碗之间——
一个被压扁的鸡蛋糕。
是市面上最常见的散装鸡蛋糕,两个一袋。一袋差不多五块。
林霞当时压根就没零花钱这东西。。
猝然,林瑜想到上周末有人结婚,还搞得挺大阵仗。当时他陪外婆出门买酱油了,路过时有看到三四个身着白色蓬蓬裙的花童站在小区门口在等着新娘。
外婆当时就说了声:“那个好像你姐姐啊,真漂亮。”
林瑜只当外婆老了,眼睛花。林霞只说去同学家,现在想想,他之前有回见过林霞同学,就在店门口。
她同学个子高皮肤白,身上配饰很多,穿着也跟他们一眼看去就不大一样。
大概就是赶来燕城开发前,想在这里扎根的外地人之一,这些人也都是住在新建的小区里头。
想到这,那天背对着他,散着黑色长发身着公主裙的,可能就是他姐。
林霞如果不是有这样的家庭情况,她也是出生在富商之家,那她也是一位容貌出众谈吐优雅,惹人喜爱,众人高捧着的小姐。
所以从那天起,林瑜就认定了他长大一定要给张义秋和他姐外婆外公好日子过,让他们下半辈子吃穿不愁,过得开心幸福。
鸡蛋糕被摆在中间,这个生日算得上糟糕。但林瑜却没半点不高兴。
“生日快乐!”林霞跟个小大人一样嘱咐他吃面别咬断,面咬断就不是长寿面了,寓意就不好。
林瑜埋怨她迷信,手上动作却小心翼翼,生怕在夹的过程中它断掉。
小心翼翼吃到嘴里后,又不敢大力往里嘬,吃个面的功夫林瑜已经耳根子涨红。
林霞看着他满脸通红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方才一直在旁边关注他们姐弟两举动的老板娘也藏不住笑声。
林瑜羞得脸红,一咬牙面就断开了。
“啊,面断掉了。快快重新接上,三秒内接上就没事。”林霞一旁拱火。
林瑜整个脑袋都红了,在汤面不断升腾起的雾气中,他垂着脑袋,嘴角轻弯:“你吵死了。”
手旁是被他揽过来的鸡蛋糕,好像生怕别人会拿走一眼。余光撇到’唰‘一下,眼眶就被雾气染湿了。
*
兰幸一听,立刻就将眉头松开了。还煞有介事的戳了戳自己的眉心。
林瑜不太想说话,他只想休息好后赶紧去洗个澡。
但一想到这在别人家,自己也没有换洗的衣物。
果然还是一个人的好,他当时就应该让唐学明把他放在家附近,然后去酒店再租一个晚上的房。
他这样回去要惹得她们担心了。
张义秋现在身子骨不太好,林霞要扛起一整个店铺精力原本就不够。他本来可以充当这个家另一个支柱,他本该就要比林霞要更可靠才行,现在因为一切乱事,反而他会成为那个最大的负担。
马上要过元旦了,他要回去帮着买年货了。不能再一直躲着,把事情都抛在身后。
撒谎的痛苦让林瑜深受折磨,他不确定如果哪天出了意外,所有真相被揭露,不要说她们能否承受得住,林瑜自己都没办法。
兰幸安静了不到一会,又开始回到了林瑜为什么皱眉头这个话题了:“那哥哥,你皱眉头是因为蚊子咬你了吗?”
林瑜一怔,疑惑道:“什么?”
小姑娘短短的小手指往他脖子一指:“这里啊,从你进门我就看到了。”
林瑜瞳孔一颤,手比大脑先反应过来将脖颈捂住。他声线都在打颤,却还要强装镇定:“脖、脖子上?蚊子咬的包?”
兰幸点点头,从茶几下掏出一块玻璃镜递给了他,还贴心地指了指:“就在这,就这。”
镜子中反射出少年纤细修长的脖颈,线条清晰而流畅,薄皮只单单覆盖着皮下的血肉经脉,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因为震怒以及不断隐忍胃中的难受而轻轻暴起的青筋显露在肌肤上,林瑜能看见在颈侧偏下的位置有一个粉红色的印记。
而更让他无措的,是在上边有一道覆盖在印记上已经淡下去的牙印。
想起一进门兰幸就一直看着他脖颈的痕迹,那唐学明和兰琴是不是也看到了?他们看到了不说难道是一直顾忌他吗?
唐学明难不成从上车时——不对,难不成第一眼见到他时就看到了?再看到他从那个地方出来,衣衫不整。
一想到这,林瑜顿时觉得他刚才一路上的遮掩,避重就轻都是演给自己看的。唐学明早就猜到了吗?
他这个最要的就是脸面,就是因为从小到大成绩优异所以带来自傲的底气。
发生这种事情,怕就怕被昔日的恩师或者日后的家人知道。虽然心里清楚,是可以依靠的人,但就是一个‘要脸’,就是不想被人知道自己被人强迫丢了清白。
这比要杀了他还难受。
心中如同被千万根丝线缠绕,每动一下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都像是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兰琴好不容易找到了医药箱,就察觉林瑜脸色不对。后者没多说,只是跟兰琴要了间休息的房间。兰琴带着林瑜去了早就腾出来的客房,将医药箱放在了床头后离开了房间。
头顶上的天花板突然出现了很多个重影,静下来后胃部痉挛得愈加厉害。眼前的重影开始模糊,林瑜下意识将自己蜷缩起来,下巴紧紧抵着胸口。